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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 | 凤凰副刊|孩子|上学|大江健三郎|凤凰副刊2

 广东黄汉光 2017-11-06

一天深夜,我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清醒。我躺在榻榻米上面,妈妈坐在枕头旁边盯着我看。

“妈妈,我会死吧?”

“你不会死的,妈妈在为你祈祷。”

“医生不是说这孩子没救了么?我会死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就是死了,我也可以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担心。”

“可是,那个孩子和我不是同一个人啊。”

“不,是一个人。我会把你从生下来之后到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读到的东西和做过的事情全部讲给新生下的你听。这样两个孩子就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孩子了。”

妈妈的话我没有完全明白,但心里平静下来,安安稳稳睡觉了。第二天开始我慢慢康复,到了初冬,我开始想上学了。

不论是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在运动场上打棒球,我经常会一个人发呆,我想现在活在这里的我,是不是死去之后又被妈妈再生一次的孩子呢?我现在的记忆是不是由妈妈讲的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听到、读到的东西和他经历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使用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语言在说话呢?

我还经常想,教室里、运动场上的孩子们是不是都是没有长大就死去的孩子呢?他们又被重新生出来,听到死去的孩子们的所见所闻,按照他们的样子替他们说话。我有证据:那就是我们都用同样的语言说话。

并且,我们是为了让这种语言完全成为自己的东西才到学校学习的。不仅仅是语文,连自然科学、算术也都是这一继承必需的。如果只是拿着植物图鉴和眼前的林木去对照,那么就永远不能代替死去的那个孩子,只能和他一样,永远不能成为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都来到了学校,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游戏。

现在我又想起了一件我成人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的长子叫做光*,他出生的时候头部异常,到了5岁还不会说话。可是他对声音的高低却特别敏感。比起人的语言,他首先记住的是许多鸟儿的叫声,而且他一听到鸟儿的歌声,就能说出鸟的名字来。这是光说话的开始。

光7岁的时候才上学,进入特别班。集中在那里的孩子,身体上都有不同的残疾,有的总是要大声喊叫,有的不能安静,要不停地动,一会儿撞到桌子,一会儿掀翻椅子。光总是用手捂着耳朵,身体呈现僵硬的姿态。

于是我又问自己孩童时期的那个问题,光为什么要去上学呢?我们为什么不回到村子里面去?在林中盖个小房子,我按照植物图鉴确认树木的名字和特性,光听鸟儿的歌唱,妻子就在一旁画我们的速写,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呢?

解决了这个摆在我面前的难题的竟然是光。

光进入特别班之后不久,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噪声的小朋友。于是,两个人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面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一起忍耐教室里的吵闹。

不仅如此,光还开始帮助那个活动能力比他差的小朋友去上厕所。能帮助小朋友做一些事情,对光来说,实在是种充满新鲜感的快乐体验。渐渐地,他们两个人开始在距离其他孩子远一点儿的地方摆上椅子,一起听广播里的古典音乐了。

又过了一年,我发现超越了鸟的声音,人类创造的音乐开始成为光可以理解的语言了。他甚至能从播放过的曲子里面记下朋友喜欢的曲目的名字,回到家里还可以找到这张光盘。教师也发现这两个平时很少开口的孩子的语言之中,已经出现了巴赫、莫扎特的名字。

从特别班到养护学校,光是和那个孩子一起上的。高三毕业前夕,教师要为大家举行告别会,作为家长,我也去了。

光从小跟着母亲学钢琴,这会儿已经可以自己作曲了。我根据他们的一段对话写了一首诗,光为它谱了曲,这就是后来的《毕业变奏曲》。

现在对于光来说,音乐是他蕴藏于内心的深刻而丰富的东西,也是他将内心的情感向他人、向社会传达的唯一语言。这种语言是在家庭里发芽,在学校里发展成形的。不仅仅是语文,还有自然科学、算术、体操、音乐,这些都是深刻了解自己,与他人交流的语言。

为了学习这些,无论是什么时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学的。

(文章节选自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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