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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终将冰冷,惟相爱的记忆尚存余温

 qhz营养 2017-11-07

文:聂作平

来源:公众号  聂作平  (zpn27319633)


1、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眉山城里的小小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世事销磨,他过早地斑白了双鬓。那时候,苏东坡任密州太守。密州,那是远离故乡的一座山东小城。


这年正月二十日晚上,苏东坡将从一个凄凉的梦中醒来:梦中,他回到了眉山,与亡故的妻子王弗相见。


等到诗人孤苦地醒来,月斜星冷,一枕风凉。苏东坡写下了那首动人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是1075年的事。这时候,距苏东坡的第一任妻子王弗的亡故,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生死,幽明异路。孤坟在故乡,孤人在他乡。其间的伤与痛,无不锥心泣血。


2、

窃以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能打动人的悼亡作品有三,其一是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其二是苏东坡的这首《江城子》,其三是清代短命天才纳兰容若的《浣溪沙》。


不管时光如何变幻,生活如何游离,那份对纯真往事的忆念总是千古不变的: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三首选一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沈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六首选一


3、

我曾经在长篇小说《自由落体》中借女主角之口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一个女人选择了你,其实就是将她一生的幸福与安宁都押在了你这张牌上。你没有理由让她输个精光。”


必须承认,婚姻有时候的确像猜牌押宝,有可能赚得盆满钵满,也可能输得一无所有。尤其在古代,在那些习惯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年头。


王弗小姐与苏东坡的婚姻,除了过于短暂这一点遗憾――当然也是致命的遗憾――并没有其它任何不和谐之处。


说到王弗小姐和她与苏东坡的爱情,就不能不说到故事的发生地青神中岩。青神是眉山下辖的一个县,中岩是该县著名风景区。


大约在唐代,中岩自上而下分别建成了上、中、下三寺,引来无数香客僧侣拜佛朝圣。佛教圣地的光环外,这里还有俗世的光荣与梦想:


中岩曾是青神乃至整个眉山文化的渊薮所在。北宋时,青神进士王方在这里兴办中岩书院,王方的道德文章为人钦佩,远近士子纷纷前来求学。


莘莘学子中,就有我们熟悉的苏东坡和弟弟苏子由。如今书院虽已不存,而遗址尚可考,就在极峰翠微顶下,一座四方亭翘然孑立于平台之上,是为“东坡读书台”。


有一年,王方邀集西川名流于慈姥潭边雅聚,打算为潭征名。众人踊跃响应,王方均不满意,惟独苏东坡旁观不语。及至老师点名,苏东坡方才援笔直书——唤鱼池。这个提名赢得了众人赞许,莫不称善。


就在王方要宣布潭名之际,侍女疾奔而至,称家中小姐也取名题签送来,拆开一看,居然也是“唤鱼池”。


这么巧的偶合,简直不可思议,若非心有灵犀,还能作何解释呢?众人无不愕然,惊叹之余,不仅对苏轼的才情愈加钦佩,也深感王家小姐聪慧过人。


这位王家小姐,就是那位“小轩窗,正梳妆”的王弗。


风雅的取名活动成为媒人,珠联璧合的命名结果导致了一对俊男玉女的珠联璧合。不久,王方请人向苏洵说媒,愿将小姐许配苏东坡。老友作亲家,才子配佳人,这桩婚事该是十分的门当户对。


对苏东坡来说,中岩的生活成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在这里饱读诗书,获得了日后搏击人生的知识储备;他在这里涉足爱河,初恋即逢知音,娶回了心疼一世的爱妻。


成亲那年,苏东坡十九岁,王弗十六岁,那是怎样的锦瑟年华呀!


4、

王弗和苏东坡的幸福生活持续了十一年。十一年后,王弗不幸以二十七岁的青春年华早夭,生有一子,也就是苏东坡的长子苏迈。


母亲去世时,这个可怜的孩子虚岁六岁,放在今天,还是上大班的爱撒娇的小朋友。


王弗没有死在故乡眉山,而是死在遥远的异地开封。王弗死后,苏洵对苏东坡说:“汝妻嫁后随汝至今,未及见汝有成,共享安乐。汝当于汝母坟莹旁葬之。”


悲痛的苏东坡把爱妻的遗体厝放在城西郊外,准备找机会送回故乡。


没想到,这个机会第二年春天便来了,它却又是那样令人伤心:离王弗去世还不到一年,苏洵这个毕生仕途不得意的倔强老头子也染病去世。苏东坡兄弟向朝廷辞去职务,把父亲和王弗的遗体往故乡眉山搬运。


苏东坡把父亲和妻子安葬在了苏家祖莹。想想父亲昔日的教诲和妻子昔日的关怀,而今只有两堆浅浅的黄土和两块新刻的墓碑,人生的荒诞难道还有比这更具体而入微的吗?


苏东坡请人在墓穴所在的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十年后,当他在密州的雨夜蓦然醒来时,他清晰地想起,自己正好梦见了故乡祖莹的那片松树:“明月夜,短松岗”啊。


不过,这仅仅只是梦境而已,真实的故乡的短松岗到底是怎样的风景,客死异乡的大师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一如他不知道在他的生前和身后,还有那么多的陷阱与鲜花等待着他。


他的人生在不疾不徐的缓缓展开,但注定了终究有一天会落下帷幕,曲终人散的日子必然会到来。


不仅苏东坡如此,我们每个人都如此。只是,我们比苏东坡更加不幸,我们没有那一片明月播洒的短松岗可以寄托尘世中游离的思念。


与苏东坡们相比,我们的思念只能随风飘散。


5、

在回乡安葬父亲和妻子后不久,苏东坡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闺之。是时,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二十一岁。


官场漂泊,迹若转蓬。1071年,苏东坡带着一家老小离开首都前往杭州。


中国广大的国土上,江南无疑是最诗意的地方。杏花春雨江南,六个韵味无穷的汉字,断然构画了江南的妖娆与多姿。


或者我们可以说,江南是最适合诗人居住的地方:吴越软语,吴越娇娃,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些最能触动诗人敏感神经的事物,原本都是江南最富有的典藏。


以苏东坡的真性情,把他任命到江南的明珠杭州做官,简直就像把鱼儿放进流水,把苍鹰放归蓝天一样顺理成章。


诗酒趁华年。三十多岁的苏东坡正值生命的黄金时段,他来到了杭州,杭州这座秀丽的江南古城,赐予了他一段无比安逸的幸福。


苏东坡从不掩饰他对美女的热爱,他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他后来回忆青年时代的风流生活时,曾写下了“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留名字”的自白。


在杭州,多情的诗人时常与妓女们来来往往。这些妓女,有些属于官妓,其中又有少部分是卖艺不卖身的歌女。


这些歌女――或者说妓女――往往向苏东坡求诗,她们知道,能够让大诗人为自己写一首诗,那就意味着无尚的荣耀。


苏东坡酒醉之际,基本有求必应――谁又忍心拒绝那些楚楚动人的美女呢?他提笔就写,有时写在精致的纨扇上,有时干脆直接写在美女们的披肩上――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这些环肥燕瘦的歌女们中,有一个娇小玲珑、面带稚气的小姑娘,小姑娘只有十二岁,苏东坡为她写了一首词:


琵琶绝艺,年轻都来才十二。拔弄幺弦,未解心指下传。 主人嗔小,欲向春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名叫朝云,目不遐接的美女群中,苏东坡对她情有独钟。苏东坡为她从官籍里赎身,把她带在身边,朝云就此成为苏东坡的侍妾。


6、

1093年,与苏东坡相关的两个女人去世了,一个是他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王闰之,一个是太皇太后。


王闰之死后,苏东坡的晚年更加孤寂,而太皇太后的死,意味着苏东坡失去了一个对他爱护有加的实权派人物。


果然。随着昔日好友后来政敌章惇上台,苏东坡先是被贬定州,不久再贬英州。等苏东坡带着一家老小前往英州时,又一道命令下来了:谪惠州。


苏东坡前往惠州,只带了小儿子苏过和侍妾王朝云,以及两个跟随了大半生的老婢。苏东坡在惠州写过一首广为人知的词,那就是《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这首美丽又伤感的词,没想到竟成了他心爱的侍妾王朝云早逝的诱因之一。


据说,朝云十分喜欢这首词,这个原本一字不识,跟随苏东坡后耳濡目染,遂有相当文学修养的女子,自从儿子夭折后就落落寡欢。


秋天时,苏东坡令朝云唱这首词,朝云唱着唱着,不由泪流满面。苏东坡惊问其故,朝云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久,朝云染上了瘴疫,病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唱起这首伤感的词。


1096年,朝云病逝,她死时只有三十三岁,跟随苏东坡已经二十余年。种种蛛丝马迹表明,苏东坡除了前后两任妻子和侍妾朝云之外,还曾先后养过几个家妓,但苏东坡最爱的却要数朝云。


朝云死后,悲痛欲绝的苏东坡从此再也没有娶妻或纳妾,甚至,从此拒绝再听那首《蝶恋花》。


7、

在他深爱也被她们深爱的三个女人全都长眠地下后,苏东坡老之将至。只是,他不知道,还有更大的风浪躲在人生路上伏击他:他再一次被贬官。这一次是孤悬海外的海南。


当苏东坡凄凉地前往海南时,他身边已经没有了女性的温柔与呵护。陪同他的只有他的儿子苏过。苏东坡甚至没想过活着回大陆,他一到海南就为自己安排了后事。


然而,天可怜见,他的双脚竟然重又站到了大陆的土地。1100年,66岁的苏东坡从海南回到岭南,再从岭南前往常州,打算终老在这座江南的小城。


到达常州前,苏东坡在镇江游金山寺,他在寺中无意发现了自己早年的一幅画像。


细看年轻时的勃发英姿,再想今日的老病之身,人生的荒诞与无常如鱼饮水。


乐观豁达的苏东坡也不由悲从中来,他提笔在画像上写了几句诗,这几句诗,完全可以看作他留给这个冰冷世界的人生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常州刚住了一个月,苏东坡便一病不起。他生命的终点留在了66岁。他从流放地回到大陆,回到常州,好像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从容就死的地方。


弥留之际,苏东坡的家人和从外地赶来的朋友维琳和尚,以及钱世雄为他送终。


维琳对鼻息渐弱的苏东坡说:现在,你要想想西天。


苏东坡却说:西天也许是有的,但空想又有什么用呢?


钱世雄说,那你就勉强想想吧。


苏东坡的最后一句话是:勉强想就错了。


他拒绝了虚无缥缈的来生和西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这也是这位智者一生的人生理念。


8、

弹指一挥间,九百多年过去了,曾经沐浴过大师的月亮还在,涛涛岷江还在,黄州的赤壁与海南的椰林还在。只是,斯人已逝,除了那些生动的文字,我们已经无法想象得到,在世上,还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这么一个文人,这么一种生活方式。


但他的确存在过。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在这颗小小星球的太平洋西岸,在一个叫中国的古老国度,欢笑与泪水都曾经那样生动而清澈。逝者已远,但怀想却可以拉近我们和他的距离。


一切终将冰冷,惟相爱的记忆尚存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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