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公是我印象中最严厉的长辈,连我父亲都有点怵他。是他老人家写信说乡下的学校照常上课,指责我父亲荒废了孩子们的学业。父亲才让我囬乡求学的。 对于我哥没与我同行,五叔公也耿耿于怀。 "三哥,你们家大的那个,算是废了!"五叔公这样对我爷爷说。 "大的那个从小⋯,书就读不进去"。爷爷支支吾吾的回他的五弟。 "他五叔,明天辛苦你带孩子到学校报名吧"奶奶在一边陪着笑脸跟五叔公说话。 "好的,三嫂"。 次日,我跟五叔公去学校。一进汤村小学的校门,我就感觉不对劲了。硬着头皮跟老人家走进教师办公室,这时候五叔公脸上有了笑容,他让我管一位长得很清秀,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叫朱老师。几句话就把让我插班读六年级事敲定了。把我急得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来。 "五爷爷,我小学都毕业了,怎么又读六年级?"走出校门,我才迫切地跟五叔公说。 "现在齐东初中停课了,你不读六年级,时间长了功课不就荒废了吗!" "我在家复习功课好了"我壮着胆说 "在家读书?你玩都来不及!己经说好了,明天去上课"老人家不容分说,顾自走了。 我五叔公,髙高瘦瘦的个子,络腮胡子,环眼圆睛,理光头;不苟言笑,且脾气暴躁,只对他认可的尊长有好言好语。 五叔公一辈子独身,奶奶说他年轻时也有过几次来说媒的,都不成。到杭州谋生后,有过相好的,但没多久就黄了。正因为独身,所以他对我父亲视同己出。 但他为人特别仗义。在浙大光仪系当校工近15年,1961年职工精简指标下达到系里时,他的好友在精简之列,此人上有老下有小,实在犯难。他动了侧隐之心,主动顶替了下来。 五叔公汤村公学四年,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很有些才艺,在浙大那些年,学会了配眼镜修眼镜,还学会了园艺。回乡以后,村里的果树都是他嫁接的,他在村里也是个另类,忙起来时,就起早贪黑地干活。闲时,就在全村的田间地头逛来逛去。 村里的财产或庄稼就像是他的东西,谁敢染指,他会当面让你下不了台。一些人只敢在背后骂他六亲不认,却拿他沒办法。大队干部也算识人,一年给他一个正劳力7折的工分,随他爱啥啥。他也不计较。 我不敢忤逆五叔公,照吩咐到村小六年级插班。村小是复式教学,五年级和六年级一起上课。 插班的第一天,上语文课,老师先让六年级预习新课文,然后给五年级上课,大概有半节课的时间后,给五年级布置了课堂作业。囬头给六年级上课。 "刚才你们已预习了新课文,现在我们请新来的XXX同学朗读课文,大家顺便认识一下"老师很和气地说。我站起来,十分窘迫。 "怎么啦?不要怕陌生"老师鼓励我。 "我不会说诸暨普通话"老师讲诸暨官话,我以为是诸暨普通话。 "那你就用你的普通话朗读" "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教室先是有些许人捂着嘴的笑声,然后是所有孩子们的哄笑声。老师使劲的用教鞭敲了几下讲台,教室才安静下来。 "每天广播里说的普通话没听过吗!以后大家都要学习说的,⋯⋯"。老师让我把课文读完。 很多年以后我才悟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你与众不同,尤其是在意识形态方面脱离世俗,你就是人群中的另类,你就是可笑之人,甚至是可恶之人。除非你不在乎,则另当别论。 我在汤村小学六年级坚持到了放寒假,一共38天。总算没有驳五叔公的面子。收获也很大,认识了差不多同龄的汤村的孩子们;学会了说诸暨官方,其实一点都不难。 学校放寒假,意味着快过年了。 过年按照中国人几千年传承的年文化,姑且不提豪门望族,官宦富户。即使寻常百姓人家,过年能吃一顿肉、添一套新衣裳是每个家庭对孩子们的承诺,更是孩子们每年一次最美好的期盼;过年家家煎魚裹粽蒸糕,是为来年讨个好彩头,"家有种子(粽子)、年年登高(年糕)、年年有余(一盘鱼)";过年准备一些好吃好喝的相互吃请乡里乡亲,好友亲朋,就为图个吉祥如意;图个恩续怨解;图个族群喜庆团结。 可是那个时代,人们只能用"过革命化的春节"这块年年用的"遮羞布"来掩饰极度的贫困、窘境和无奈。 但是年毕竟还得过,村里的人家,光景稍好点的,得藏着掖着过,怕招人眼红;光景差点的,得装模作样过,怕被人家看不起;没光景的,时辰捱过拉倒算数。各种缘由,个中滋味,大家都懂。 那年头,老百姓过日子难,过"过年"的日子更难。过年等于过关,因此有了过年关的说法。 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不理解年关的含义,这是最值得庆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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