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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 城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凭栏听雨

我看到了不同于我们村里马路的街道,这里的汽车一辆挨着一辆,在村里,我和伙伴们每当见到一辆汽车都要惊呼的,这个时候,我张大嘴巴,只剩下惊讶了。

这里人也多,都穿着非常鲜亮的衣裳,让我知道了城市与农村颜色的不同。一会儿,大街上的人更多了,当然有很多涌入城里来看热闹的农村人,表演的队伍过来了,有踩高跷的,跑旱船的,演员们装扮着孙悟空、猪八戒、许仙、白娘子等人物的样子,夸张地表演着各种姿态。父亲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把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脖子上,这样,我又看到了更高大的楼房。

父亲带我来到澡堂子洗澡,我光着身子一进水泥砌成的水池,就一跤跌倒,呛了一口水,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父亲把我拉起来,说,注意点,这跟咱村的水坑不一样,滑。我扫了一圈澡堂子里的人,发现城里人和俺村的人长得也一样,只是白,就像削了皮的冬瓜。而我和父亲的皮肤就像俺家锅台上的黑锅底,一瞅就见出农村人与城里人的不同。这水池确实不同于俺村边的水坑,水是暖乎乎,舒服得很。父亲用毛巾把我身上好一阵地搓,像是要把我几年在乡下沾的灰尘都搓下来。

洗过澡,父亲又带我走进饭馆,吃了碗糊拉汤,还有几个小笼包,都是我没有吃过的,又给我买了能吹着玩的琉璃圪梆。回家的路上,父亲扭头问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将琉璃圪梆吃得“梆梆”响的我,孩儿,城里头咋样?我缓口气,重重地说声,好!父亲笑了,好就中,好好上学,到时候来城里住。

这是我在城里过的第一个正月十六,这是我八岁时第一次进城的所见,至今仍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大概缘于这一次进城,我上学再不贪玩,每门功课都学得扎扎实实,可受教师的戴见(方言,喜欢的意思)了,都说,看这孩儿这个劲儿,到时候一定有出息。我知道,老师们说的“有出息”就是将来会考上学,成为城里人。村里人都把参军或当工人进了城的人叫作“有出息”,而责骂上学不用功儿子的话是,就你这个样儿,到时候搁家搠牛屁股眼吧。

我的爷爷解放前在县城一家店铺里做过工,他很是留恋那段时光,说每天都能吃上带肉馅的火烧。要不是解放后店主被打倒了,自己就能成为城里人,那咱一家人就都成为城里人了。唉,种地不吃啥,吃啥不下力,爷爷嘴上经常挂着这句话,我听了,觉得很有哲理,后来看书多了,才知道孟子也说过与爷爷类似的话。

父亲也在后悔,或者说是埋怨,埋怨奶奶不该在他要去当兵的时候抱着他狠劲儿地哭,结果这一哭,兵没当成,吃商品粮当城里人的梦也破灭了。那时村里去当兵的大部分都提了干,转业后分配在城里。俺村的粪堆(当然是小名,现在没有人敢叫了)现在是某个军区的政委,父亲一想到这儿,都后悔出血了,他粪堆当时的条件还没有我的好哩!还有那年招工,本来指标给的是父亲,又是奶奶拦住不让去,结果大队让隔壁的顺发去了,现在顺发退休后,一个月领一千多块钱的工资。

两个长辈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重新栽种到我的身上,只要我能够考上大学,砸锅卖铁,累死在地里也心甘。我当然也希望自己帮两位长辈也是帮自己实现梦想,学习特别肯吃苦,因为想到了以后的甜。我不再和伙伴们“合群”,他们到河里洗澡,上树掏鸟窝,我不去,我得看书,他们讥笑我,哟哟哟,恁用功弄啥哩!他们不懂我的梦想,他们没有到城里看过热闹,没有在城里的澡堂里洗过澡。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一中,在此之前,俺那个村庄还没有谁考上县一中,那些时候,父亲的脸上写满骄傲,锄地也更带劲儿了,爷爷的羊鞭甩得也更响。然而,进城上学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城市带给我的压力和恐惧,让我变得敏感而羞怯。城里的同学都穿着在商店里买的鲜艳的衣服,脚上的皮鞋走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嘎嘎嘎”声音,引来好多束羡慕的目光。我穿的却是母亲做的非绿即蓝的衣裳和黑布鞋,不由得自惭形秽。

城里的学生大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课堂上老师往往让他们读课文,和城里的学生交谈,愈加显出我的拙嘴笨舌,有一次,老师好不容易让我读课文,我想用普通话读,结果惹起哄堂大笑,我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头快要低到课桌斗里。这时老师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怕笑话,好好练,你也会像城里同学一样说好普通话的。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要想做个城里人,就得会说城里的话,每天,我总是起个大早,练习用普通话读课文。

那个时候,嘴唇上已绽出细细胡须的我不由得不考虑些恋爱的事情,但要命的是我将眼睛锁定在一个漂亮的城里女孩身上,更要命的是由于骨子里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的自卑感使我一直不敢跟她说一句话,甚至于在和她对面走过时都不敢正眼瞅她一下,只敢把那份情感像少年时往麦秸垛里藏青柿子一样,先深深地藏起来,等待变红了,熟透了,再拿出来享用。

我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要事业有成,成为出类拔萃的人,再向她求爱。遗憾的是,这个机会一直没有过。许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当我向她说起我曾恋爱过她时,她笑得前仰后合,连说是吗是吗,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你那时咋不说出来呢?弄不好我还真会嫁给你的!我正色道,你会吗?她不笑了,直直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我当时并不是特别地沮丧,因为那时我迷恋上了文学,我想像路遥一样凭文学当上作家,进而也能实现进城的梦想。然而父亲硬梆梆的话把我打懵了,他说,乡下的土会把你埋死的!咱村里的能人不少,可还不是呆在这乡下?母亲却在张罗着给我找媳妇,说谁谁谁和我小学同学都结婚了,不结婚的也都见过面订了亲,像我这么大的再不找就被“凳”起来了!父亲说母亲,去你的吧,等孩儿考上大学,让姑娘都自己找上门来,不过,成了非农业户口后,就不能再找农业户口的。

于是我开始复读,第二年考上了豫北的一所大学。父亲高兴得把录取通知书到处拿给人看,还放了一场电影以示庆贺,村委也特意加演一场,毕竟村里几十年不出一个大学生了。演完电影,父亲又摆下酒席。村长喝得涨红了脸,凑近我说,这考上大学,成了国家干部,可得给咱村多办点事呀!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学生呢。村长“哈哈”笑道,那等执了事以后。父亲也喝醉了,父亲经常喝醉,但他说,平常喝醉难受,这次喝醉,中受!

我的户口也随着我来到城市,这是比县城大得多的城市,原来我以为县城就够好了,现在看来,真是井底之蛙,没有把眼界放宽。这城市里的车辆有交警管着,不像县城里横冲直撞,这里方便出的屎尿不用自己掏,也不知都让水冲到哪里了,还有男的女的敢于在街上搂着亲嘴,城里人真够大胆开放,自己在这方面就太欠缺,看来,这城里面有很多东西我都不了解,得好好学着!星期天,我总爱乘公共汽车,在市区四处逛,看城市里的新奇。

为了让自己更像一个城里人,我向父母要来钱买了西装皮鞋,往身上喷洒香水,消除掉身上的土腥气,把我认为是乡下人的缺点如说粗话大口大口吃饭都藏起来掖起来,然后混迹于大街上人流之中,任谁也识不出俺是一个乡下人。

我努力学习城市人的功课,为我扎根城市打基础,我学会了与城里的男生女生交往,一起看电影唱卡拉OK。我再一次如痴如醉地爱上一个女孩,一个城市的女孩,为她写诗,为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然而结果是一塌糊涂,我明白城市与农村永远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大学毕业时,一些同学托关系留在了城市,我却丧魂失魄地回到原籍。我本来以为凭我在校的成绩能够留在县城工作,可是在家等来的调令却是让我到黄河滩里的一所非常偏僻的农村中学任教,我读书十几年考上大学,最后又回到农村,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

这里距离县城五十华里,距离黄河只有二里,学校在一个叫双井的村子里,在教室里读书时都能够听到鸡鸣狗叫。那些年里,我就像一株蔫了的玉米一样整天耷拉着头。我不敢回家,怕看见父亲失望的目光,怕村里人问起我的工作。几年后,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因为工资低,还拖欠,生活常常是捉襟见肘。一次回家,父亲说,要不再向队里要几亩地种(考上大学,我的土地就在村里被取消了)。我一听种地,头就大,那样不就又成为一个农村人了吗!进城的愿望仍然像草一样在我脑海中滋长蔓延,不可抑止。

在这所农村学校任教的日子里,我经常向学生灌输努力学习,学业有成离开农村的观念。有学生问我,哪老师您为啥大学毕业又回到农村来呢?我说,我是来拯救你们的。他们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怎么拯救他们。有时我回到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帮年迈的父母干些农活,虽然渐渐熟悉了各种活什,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够溶入这乡村生活中。这期间,我初中毕业的妹妹、弟弟都到郑州打工,妹妹还在郑州买了房,这更让大学毕业的我懊恼。

十年后,我被抽调到县教育局办公室工作,进而把妻儿调入了县城,买了房,真正实现了我进城的梦想。每天我衣冠楚楚地坐在办公室里,泡上一杯茶,看看报纸,写写材料,自觉舒坦。有人来办事,哈腰给我点上一枝香烟,在弥漫的烟雾中,惬意无比。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脚下不再飘浮,睡在席梦思床上,感觉踏实了,因为我彻彻底底是一个城里人了。

城里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也联系上了,请我吃饭(当然我也得回请),酒席间就说谁谁谁都当上主任,谁谁当上副局长了,你哥们也得好好攀登呀,有难题可以找某某某,他老丈人是副县长。乡下的同学也来找,让我请客,说早就看出我的不凡,然后就托我给办事。假如我说这事儿不好办,他就说你在城里的关系广,办这点事儿还成问题。

村里的人也来找,说车进城让交警给扣住了,说法院里打官司没熟人,唉,我只不过是刚被移栽到城里的一棵树苗,还没长成大树呢,他们就想乘凉了。这样,我就得四处去帮他们找关系,谁让咱从农村进城了呢?

县城里大多数人都是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的,但是他们的话题不再关心麦子的长势,他们关心的是股票的涨落;他们不考虑庄稼的收成,他们考虑的是职位的升迁。因为庄稼收成的好坏,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吃喝,所以他们吃过饭后,碗碟中可以潇洒地剩下许多菜肴。可怕的是我也逐渐沾染上这种习惯。

在城里,不再靠家族亲情的纽带来维系日常的交往,所以陌生人见了面都是爱理不理的,我和同一单元楼里的邻居一年来说话没有超过十句,不像村里人见谁都问“吃了吗”“来家喝口水吧”,城里人脸面像是水泥路面一样的冷漠,而我也正浸淫其中。

这个城市是用金钱和权势包装的,在这个什么都涨价的年代,我的工资显得太很是微薄,在乡下生活惯了的妻子常常埋怨,在城里什么都得买,连吃水都得花钱。幸亏母亲时不时地捎来些米面,使我们不用去掏高价。我们让母亲在城里住些时,她说,我可住不惯,这楼这么高,我住着头晕,憋屈哄!

在城里工作,干着公家的事儿,每天像钟表一样标准地按时上班下班,开始还新鲜,时间一长,心性疏散的我就感到憋屈了。不但要天天面对一摞摞的文件,累得腰酸背疼,还要面对大小领导的脸色,得跟着他们睛转阴或者阴转睛。这里不允许你像乡村里的花草自由自在地生活,城里的花草都得用长剪或者剪草机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让我有些怀念乡下的生活了,唉,也许是生就的乡土命,正如我的皮肤虽然整天坐办公室,也用了润肤露防晒霜什么的,却怎么也不能像城里人一样的白。

那天回乡下老家(我开始把父母住的家叫老家了),帮父母给玉米施肥,田地里施肥的人很多,邻地里的大婶说,哟,这当了城里人,还会干农活呀?我说,咋不会哩,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进了城,会把啥农活都丢喽。一眼望去,无边的绿油油的玉米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它旺盛的活力正通过划在我脊梁上的叶片沁入我的血管。

干过活后,和父亲一起喝酒,我喝醉了,父亲说,叫个车给你送回城吧。我说,不回城了。母亲在院子里为我铺了一张床,躺在高梁篾织成的席子上,那天空中的一轮明月,那漫天野地里夏虫的叫声,把我的思绪扯得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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