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与刘姥姥：他人荣衰的旁观者

此“甄夫人”，不是甄士隐夫人，也不是金陵甄府的某夫人，乃是电视剧《甄嬛传》之甄嬛母亲甄夫人。这是旧话重提。作者担心有点写偏。是否写偏，读者阅读以后评论吧。

作者

高洋

2011年底，电视剧《甄嬛传》在全国各地方台首轮播出。2012年初，开始上星在各大卫视首轮播出。因反响非凡，之后各电视台如竞赛般无间歇循环播放，只见太后甄嬛刚躺下歇歇全剧终，数分钟后又再次秀女甄嬛进宫了。直至2015年末，多数卫视电视台因版权到期才停止了此番“甄嬛大战”。

《甄嬛传》因达万人空巷境界，所以吸粉无数。其中不乏一些《红楼梦》粉丝，且发声质疑——诶？《甄嬛传》难道不是在模仿我们《红楼梦》吗？于是关于“甄嬛体”是在效仿红楼梦语言形式、各小主皆有相对应的红楼梦姑娘、“藕粉桂花糕”“枣泥山药糕”等吃食全是照搬红楼饮食等，在网上被众多红迷朋友一一罗列，对比分析。

笔者身为红楼小粉丝一名，在一遍遍刷剧跟着甄嬛小主进宫战斗的过程中，也难以免俗的做了回连连看游戏，权当消遣。其中有一处遐想谬论，自觉有趣，在此赘述，聊博一哂。

有人说，端庄典雅的沈眉庄是仿照安分随时的薛宝钗写就；也有人说，可爱吃货淳贵人是简版的枕霞旧友史湘云；更有人说，霸气美艳的华妃娘娘恰如泼辣的脂粉英雄凤辣子。如此对比，不胜枚举，但皆不过是些明面人物形象而已。那么，《甄嬛传》中可还有暗处对《红楼梦》人物的效仿呢？答案是，有！那就是甄夫人对刘姥姥！

想来有些读者看到此处要拍案哄笑了。什么？一个贵为诰命夫人、女主生母，一个是投亲靠友的乡野村妇，哪有一点子相似之处？请君莫笑，且听我一一道来。

咱们先来看看甄嬛之母的出场戏份。除去开篇第一集甄嬛进宫前各路人马悉数亮相不算，甄夫人的第一次隆重登场是在第37集。此时的甄嬛已经经历了小产之悲、复宠之苦，立志扳倒华妃复仇。

那是个百花盛开的春末，甄夫人携幼女玉娆进宫觐见莞嫔娘娘，莞嫔以雪顶含翠茶和自制点心招待。见了生母，甄嬛欣喜不已，而母亲除了挂念女儿小产后的身体，更多的是劝诫——先明暗两次提醒甄嬛要注意浣碧的打扮和身份。又指着鹦鹉说：“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以身作则教导女儿谨言慎行。还有极要紧一句：“哪怕是寻常夫妻间，也少不得谨慎二字来保全恩爱，何况是帝王家。娘娘与皇上还有君臣之分。”可惜此时的甄嬛被丧子之痛蒙了眼睛，尚未看清这皇宫里众人的真面目，满眼里只有与华妃争斗。

转过头，咱们再来看看刘姥姥初次登场。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瞧，咱们刘姥姥上来就占了一回题目，且与宝玉对应，不容小觑。

原文先写道：“且说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馀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后面刘姥姥怎样托周瑞家的进贾府，怎样词不达意与凤姐初见，不消细说，众所周知的。咱们单表彼时荣国府的状况。

第六回是个冬天，贾母携宝玉等人刚从宁国府赏梅花回来，此时的贾家虽位居国公，但距离贾元春封妃还有十个章回。然而在刘姥姥这个农村老妪眼中，也就是极致的富贵人家了。她两眼一抹黑的来了，别说初见平儿插金戴银、花容月貌就要拜下去，就是尚未进门，只是角门上几个荣国府三门外听吩咐的粗使下人，都被刘姥姥以“太爷们纳福”打招呼。

同是第一次登场，甄母何等尊贵明智，刘姥姥又是何等卑微慌张，哪有相似处？其实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旁观者！跳脱出大环境的冷眼旁观者！

甄家夫人作为宫外的旁观者，第一次目睹甄嬛的宫内生活，看到了虽复宠却尚憔悴的甄嬛，看到了雪顶含翠、华丽绣鞋，以及整个精致的碎玉轩。刘姥姥作为乡间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旁观者，第一次目睹贾府的富贵生活，看到了神仙妃子似的凤姐儿，看到了贾府冰山一角的排场，以及凤姐儿小院儿里众多她不认识的奢华陈设。

抛开内容，叙事手法上也有共同之处。甄夫人进了碎玉轩刚坐稳，本该和甄嬛叙家常，可镜头一摇，转向了安陵容，细细刻画起安陵容赏赐甄夫人东阿阿胶背后的复杂思绪。待到交代完整，镜头才又摇回至碎玉轩。而这边不知如何向凤姐儿开口的刘姥姥也一样遭遇，正红着脸要说不说，刚勉强开口，忽然贾蓉来了，与凤姐儿讨借玻璃炕屏，一来一回磨牙了一会子，走了，才又重续刘姥姥戏份。

你道这纯属偶然？非也！此乃横云断山之法，看似不经意，实则草蛇灰线，伏下了重要线索。安陵容之于甄府，贾蓉与板儿的对比，都是日后好戏。

再瞧甄夫人第二次入宫，是在电视剧第40集。此时的甄嬛已经扳倒华妃，成为后宫第一得意小主，父亲也因有功得以升迁。

大雪中，甄夫人独自坐轿进宫觐见，幼女玉娆因家族地位飞升也忙碌起来。甄嬛虽仍是嫔位，但碎玉轩较之第一次招待甄母之时，更为精致富丽。“宝珠山茶”花除了皇后宫里的，全在这里被早早生起的炭盆熏着，供甄嬛赏玩。这一次，母女二人对话也与前次倒置，多是甄嬛对母亲的叮嘱。嘱咐妹妹身为女儿不要过多沾染官场上的事，嘱咐父亲莫要树大招风，且避风头，要以年家为戒，最后才说要收浣碧为义妹，让父亲为其留意。

刘姥姥的第二次进贾府呢，呵，从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到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回去，整整绵延了四个章回，可谓浓墨重彩，精彩缤纷。

刘姥姥此回进贾府时，螃蟹宴刚结束，平儿尚脸带春色。螃蟹宴、赏菊花、掐桂蕊，秋季无疑。此次因结缘贾母，为刘姥姥两宴大观园，参观了大半个园子，“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最后满载而归。

对比看来，甄夫人这个旁观者的再次出现，彰显了甄嬛的荣宠，要知道古代皇宫里的妃嫔是极难见到家人的，不然怎会有“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感叹。并且从甄夫人的角度看来，扳倒了华妃、即将封妃的甄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否极泰来、前程锦绣了。刘姥姥呢？此次与上次不同，游玩的是刚建成的大观园。这时元春已经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成为贾府有力支柱。整个荣国府处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时期。曹公借刘姥姥一双慧眼，看清荣国府方方面面布局陈设，看清形形色色上下人等。这次的刘姥姥，从容诙谐，做好了看客这个配角儿。

再次抛开内容，再次从叙事手法上着眼，是否有共同之处呢？有的。甄夫人与甄嬛对话中，甄母说甄父“闲时不过爱买些古籍赏玩”，这不起眼的一句话，恰伏了不久后甄父被人陷害的局。而甄嬛以年家为戒的话，也结结实实成了谶语。刘姥姥呢，在游园途中，外孙板儿与凤姐儿女儿大姐儿交换了玩具——佛手和柚子。后因凤姐儿道贫苦人取得名字好养活，被委以重任，给凤姐儿女儿取名“巧姐儿”。从判词看来，巧姐儿在贾家大厦倾塌后，被刘姥姥救回家，应是与板儿结亲。可见此回也是暗埋下了一条重要伏线。

甄夫人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入宫，是在甄嬛传第65集。此时的甄嬛是改姓钮钴禄氏重新入宫，加封贵妃。

那日是六月初四，正值夏日，甄家父母从宁古塔而来，进宫觐见。一别数年，大家都遭受了磨难重重，跪拜后，先是甄嬛搀扶起甄父，浣碧搀扶起甄母，但导演有心，四人各有亲疏，甄嬛与浣碧看似不经意间迅速交换了位置，由浣碧扶着甄父坐下，父女泪眼对视，而甄嬛扶着母亲坐下，也是红了眼眶。此回进宫，除了一句“给贵妃娘娘请安”，甄母没有第二句台词。朴素布衣，体态佝偻，头发凌乱，看着贵妃女儿，笑中有泪，默默无语……

而刘姥姥的第三次进贾府，详情如何，我们再也无从得知了。

但是对比还是有的。甄夫人此时已经历尽千帆，在女儿的努力下得以保命，能够安度晚年，也就知足了。这一次，她没有留意甄嬛所处宫殿的变化，也没有询问甄嬛近况，因为疲惫，她此刻是那孱弱的惊弓之鸟。

而刘姥姥，靠着贾府赠予的钱财物品，想是买田置地，发家致富了。从多处脂批以及判词看来，在最后的危难时刻，她挺身而出，卖田卖地，救巧姐儿于水火之中。要知道，刘姥姥是与女婿、女儿一起过活的，做出这种抛家舍业的决定，她承受的压力，可以想见。彼时的刘姥姥，真真是个救苦救难的大英雄！

 

《甄嬛传》以女主甄嬛的一生为线索，讲了后宫尔虞我诈、派系倾轧的复杂斗争，最终以甄嬛的胜利为收场。而《红楼梦》以四大家族的兴衰为线索，讲了贾府的家庭琐事、闺阁闲情、宝黛爱情，最终以“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悲剧结束。

甄嬛的后宫生活，像是一段曲线，甄夫人以旁观者角度，于春、冬、夏三次进宫参看，终究是无力的随波逐流。而贾府的兴起倾塌，像是一段抛物线，又或者是一个闭合的圆，刘姥姥这个旁观者，于冬、秋以及不知是夏或春，三次进府，“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结尾处却能力挽狂澜，求出巧姐儿，改变其命运，给予其安稳生活。

这，就是甄夫人与刘姥姥的同与不同。也是《甄嬛传》与《红楼梦》的同与不同。

 

两百年来，借鉴模仿《红楼梦》的作品众多，其中不乏一些只学了皮毛的劣质赝品。何为皮毛？人物形象、台词细节等极易学了去的都是。可是难得有效仿其骨骼——结构的。尽管甄夫人的人物设定相对淡薄，远不能比刘姥姥的丰满形象。尽管甄夫人三进宫的作用略微，也远不能比刘姥姥三次进府可单独作为全书的一条重要结构线索。但是难得有这份心。且瞧“甄”与“贾”的对应，也算是向红楼致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