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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快乐老年435 2017-11-10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作者

水溶

《红楼梦》一书,写了太多的死亡。

明着写的,比如舍不得黛玉的林海和贾敏;撇不下智能儿的秦钟。暗着写的,比如守着寡的贾母李纨薛姨妈;积年的寡妇刘姥姥;守着芸儿过日子的五嫂子 。

还有那些自杀的,她自己不要活了:跳了井的金钏儿,上了吊的张金哥,吞了金的尤二姐……

活着的时候性子温和的人,她选的死法便也很温和,轻轻悄悄的如一朵花的柔软凋落 。烈性子的人就不一样,爆炭晴雯说,我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刚烈的鸳鸯说,我就是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虽然都是狠话气话,但逼急了,这两个小蹄子都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

而死得最与众不同的,是尤家三姑娘:

“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颈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因为有了刀光剑影,有了血溅当场,尤三姐的死,便似有了一种侠烈的意味。

假若换做是尤二姐,大概只会在房里哭干眼泪,一任外面退了婚约。她会哭上一夜,然后在凌晨的宁静中把衣带抛上画梁。

但是三姐不。她要死便死个明白干脆,一定要死在柳湘莲的当面,不然等人都走了再死给谁看?她要他们看着她的血寸寸流干。

她泪流满面,但绝不委委屈屈。她走向柳湘莲,让他看清她活着时的美丽不可方物;她回剑向颈,再让他看清她赴死时的从容和决绝。鸳鸯剑划开咽喉的同时,也好把柳湘莲的心一劈两半,剑柄握在三姐手中,但能让柳湘莲觉得是自己用那柄剑杀了她。

柳湘莲嫌弃了尤三姐,而尤三姐嫌弃了整个世界,包括自己。

是他的嫌弃提醒了她,放眼四顾,天地茫茫,生无可恋。她一剑斩下,把身躯留给这个难堪的人世,灵魂去往洁净的地方。

尤三姐死了,柳湘莲的心陪了葬。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阳光照着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干净、威武、庄严。

人比人该死。

话痨小厮兴儿曾在尤家两姐妹面前提起林黛玉: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一个是林姑太太的女儿,乳名叫个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儿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 。

面庞身段不差什么,未必就是三姐和黛玉长得相似。在那小厮的眼睛里,三姐和黛玉都是仙女一般的容貌,他只晓得都极好看,只形容不出来。

美丽和美丽不差什么,区别在于后一句。兴儿说者无心,咱们听者有意。

三姐没有多病,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一肚子文章”。

三姐无法和黛玉相比,那是陋巷女孩和云端仙子的区别。

花朵和花朵不差什么,但一朵是阆苑仙葩,碾冰为土玉为盆;一朵是土生土长,花经风雨带泥痕。

但是,如果尤三姐生在巡盐御史的家里,如果她也有一个中过探花的父亲,她应该也会读得一肚子文章吧?

可她没有。她父亲不做官,很早就死了,后来,她的继父也死了。她们母女要考虑的是如何有鱼肉吃,和如何长期有鱼肉吃的问题。

有的人要面包,有的人要玫瑰。有些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能不能。

就像当年大学时的那些寒暑假,有人去了马尔代夫的海滩,有人还在街边发着广告。

如果尤三姐也读了一肚子文章,她的人生或许就会过成另外一种样子。

就像邢岫烟。

假如尤三姐幼年时,她们家恰巧也赁了庙里的房子住,假如她也遇到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孩儿名字叫妙玉,教她读书识字。

但是她没有,她生命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贵人。

岫烟也是寒门的女儿,她读了书便超然如闲云野鹤,可以和大观园的闺英闺秀们一起结社写诗。她的端庄高贵,都是从书卷气而来,腹有诗书气自华,守得贫耐得富,淡然从容,所以才会被薛姨妈一眼看中 。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一样的穷姑娘,一样的好年华,一样的在人屋檐下。尤三姐不是珍大奶奶亲妹子,岫烟的姑妈也不疼不热。贾珍贾蓉太好色,贾赦贾琏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岫烟住进了大观园,那是象牙塔,是桃花源,隔绝了红尘也隔绝了伤害。

尤三姐住在宁国府,染缸里谁见过倒白布。

虽然如此,但若尤三姐有机缘读了一肚子文章,像黛玉自幼读了四书,小小年纪进贾府,便晓得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读书能明理,三姐若有学问提点着,就会有自己的善恶判别标准,用书中的道理来衡量自己的行止,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她也能学会保护自己,在那个凌乱的屋檐下珍重芳姿昼掩门。

但是她没有读书的机缘,她最初的是非对错为人处世,所有认知只能来自她的家庭,她的母亲。等她发觉或许走错了,青春已不能重来,一切都不可更改。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差的只是运气。

尤老娘真是一个薄命的女人,没有谁比她更可怜了。

她嫁了两任丈夫,两任丈夫都在盛年死了;她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又都在青春死去。

三姐、二姐相继自杀之后,尤老娘怎么样了?书上再不提起,作者也不想再写这个孤伶伶的女人了。

我猜她不久也就死了罢。

她做母亲也做不好,稀里糊涂的。经历过两个男人的过来人,自然看得透贾珍父子的嘴脸,她喜睡,好让自己看不见,或不忍看见。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扯着她的衣角跟在娘后面走,像两只白白嫩嫩的小绵羊。她选的方向决定了女儿未来的方向。

虽然寡妇失业的,应该不至于一贫如洗衣食无着吧,守着丈夫留下的些许薄产,靠做做针线应该也能度日吧。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穷人能忍受穷日子,若年景不好咬牙也能捱下去。中等的人最不能吃苦,他们的日子不好也不坏,最怕降一级成了穷人,这个层级往往能上不能下,风吹草动便塌了天。

也许不想过得那么窘迫,也许事实情况更糟并不能维持多久,总之,贾珍拔根寒毛比她们的腰还粗呢。

但既然这么粗,接济人时够宽裕,要勒死人也够容易。

如果柳湘莲向宝玉问的是邢岫烟,或李纹李绮,宝玉绝对不会说出“尤物”二字来唐突。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在众人眼睛里,这两姐妹就是那样的,那不过是句实话。

贾蓉对二姐说:

“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满书中找不到哪个女孩被人这样调笑,这画风只有薛蟠逗弄锦香院的云儿时相似。

二姐吐他一脸槟榔渣子,三姐抄起熨斗来搂头打,贾蓉舔了渣子,滚进怀里告饶。

姨娘外甥们打得好情,骂得好俏。

把她们当粉头来取乐,这说法一点不过分。

让三姐恍然大悟,应该是从二姐的婚姻开始。那婚姻如同儿戏,使得三姐真真切切的看透了结局。没有人会爱惜她们,没有人会认真的安置她们,生死好歹,管谁筋疼。

这对姐妹花不过是贾珍的一盘开胃小菜,他用她们下酒的时候,大概从不曾替她们考虑过将来,考虑过名声。

蓦然回首,青春已经是一片狼藉,像暮春风雨后的花树。 “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教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

当三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开始了反抗和报复。

对付坏人的方法之一,就是比坏人更坏。贾珍还想要脸面,他习惯了“做得说不得”,三姐一把便给他撕下来,“便宜不过当家!”,最不堪的话摆到桌面上,寻欢作乐么,叫姐姐来,男男女女一处乐一通便是,将无耻进行到底,又分什么彼此,挡什么遮羞布?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竟是她嫖了男人,竟不是男人淫了她”,我相信作者写到这句是怀着敬意的,如同写一位勇者,一位斗士。作者用有力的笔给“贞操”二字打一个大大的红叉,三百年前思想有此境界令后来人仰视至今。(对比程本红楼梦和脂批本石头记,可以明显看出程本在尤三姐相关章节上所做的改动,主要是洗白尤三姐,把责任都推在尤二姐身上,尤三姐只是受姐姐声名所累,等等。这就和曹公的境界有了天壤之别,依旧被贞节观念牢牢捆缚着。假若尤三姐芳魂有知,一定会鄙夷怒道:你家三姑奶奶敢做便敢当,稀罕你们来立什么贞节牌坊!)

三姐的无畏吓怂了专门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两个男人,战战兢兢窝囊得再不勃起。贾珍如同在人前被剥光裤子,他的短被揭得血淋淋的疼。

她像一只在陷阱中绝望的小狼,走投无路时要反咬一口:

“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

那一声一声裂帛,听来只觉凄厉。她像一个注定了败局的战士,用仅剩的力气做最后一击。

都是美丽惹的祸。如果这两姐妹相貌平平,说不定倒能有平淡的平安的一生。

她以为她还可以孤注一掷,或者还可以绝处逢生:要么嫁与她藏在心底五年的那个人,要么吃斋念佛了此一生,她做好了准备,那个人也许十年不来也许一辈子不来。不要说见过一面怎么会钟情,小红爱上贾芸,缘起也不过是看了一眼。

从来没有过幸运的她这次出乎意料,以为贾琏和柳湘莲的偶遇是老天在成全她。其实这是噩运,还不如从来没找到柳湘莲的好。正如美国作家斯蒂芬·金说的:神如果给你铺了一张美丽的地毯,那只是为了猛然抽走它的时候让你摔一跤。

最后尤三姐看清真相后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即使她心中的情热到烫手,又怎能敌得过那冷酷的一句:

“我不做这剩王八”。

这是那个时代的所有男人的声音,就算没有柳湘莲,也总有一个人会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眼前无路想回头,命运早已封死了条条退路。

美丽的尤三姐,同时也是一个聪慧的尤三姐。

小厮兴儿这样描述宝玉:“成天价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

二姐就信了,以为宝玉是个糊涂人。但是三姐说:

“哪些儿糊涂?我冷眼看去,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是不大合外人的式。”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那些整天围着宝玉的人,疼着宝玉的人,只怕还没她看得这么透彻。只这一点,就看出尤三姐和尤二姐不在一个境界上。

可叹这些话宝玉从不曾知道,可叹“尤物”二字出自宝玉之口,直接让柳二郎生了退婚的心。

不过话说回来,宝玉说与不说,柳湘莲迟早也是个知道,他很快就能晓得尤三姐是贾珍的小姨,只要是东府出来的,他便不会要。

宝玉是要在天下女儿前尽心的,那次灵堂中,替尤家姊妹挡一挡和尚的腌臜气味,便好歹也算尽了一次心罢。

只是这人世中尘土飞扬,又岂是谁能够遮挡得住的呢。

在那个集体孱弱的时代,女孩子们的定情物,不外乎香囊手帕,玉佩金簪。

但是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在才子佳人咿咿呀呀的曲调里,这别致的信物挂在床头,是多么英气,侠气,霸气。她望着剑想着柳湘莲,想他如何马蹄踏踏剑气如虹。

红楼人物中若要找一个男子汉,那便只好找柳湘莲了。

他敢把薛蟠揍到鼻青脸肿,没多久,却又在薛蟠有难时义无反顾拔刀相救。快意恩仇,够爷们儿。

尤三姐是有眼力的,她和柳湘莲简直是一对璧人。首先颜值般配,俊男美女,两个站在一处,画面绝对够美。性格也相当,都有个性,都有棱角,都有些桀骜不驯,像鸳鸯剑的双锋,各自锋芒。

但是,名字叫鸳鸯的人注定会形单影只,以鸳鸯剑定情的人注定不能结为鸳鸯。

尤三姐收到的定礼是一把剑,鸳鸯剑

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法则。这世界不可圆满,月满亏,水满溢。

那些看起来最两相合适的人一般不会天长地久,最两相钟爱的人一般不能终成眷属,那些真正的才子配佳人最终大都难得好结局。

老天不习惯画一幅完美的画,总会故意缺上一两笔。

天地为棋,众生为子,命运把人落子在哪个位置,人就在那个位置。

有的人生来就在云端,可以质本洁来还洁去,有的人生在渠沟畔,淖泥边,还没走几步便有风吹来尘埃。

命运把谁安置在大观园,那他生来就拥有潇湘馆怡红院,只需要选一处喜欢的去住。命运把谁安置在后廊上,那他用一生辛苦,也许还换不来京城的百十个平方。

鸳鸯剑寒芒如秋水,闪过一片耀目的冷白,揉碎桃花,残阳如血。命运在高高的天上俯视着尤三姐,毫无表情。

她不是贞女,不是荡妇,她只是艰难行走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女子。她跌了一跤,跌脏了裙子,磕破了膝盖,却倔犟着不肯说痛,也不肯哭。

红楼原本一梦,时光流转,到终于读完最后一页——原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灰姑娘从来都没有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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