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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蜀慧:山阳城与浊鹿城

 静雅轩345 2017-11-10

根据向秀《思旧赋》的路途描述,寻找当年嵇康和竹林诸贤盘桓的踪迹,是多年来的一个心愿。此次利用去许昌开会的机缘,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终于亲践古河内山阳故地,对几处遗址做了一些初步的实地考察。

    

一大早从许昌出发,沿郑云高速向北,渡过黄河,转原焦高速到焦作,进城沿一条名“山阳路”的大道北行再向东转,就到了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汉魏山阳城遗址。《后汉书·孝献帝纪》李贤注云:“山阳,县名,属河内郡,故城在今怀州修武县西北。”《通典·州郡·古冀州上》也有 “汉山阳故城,在今(修武)县西北”的记载。据考古,山阳故城始建于商代,城墙的汉代夯土层内里有部分夯土是商代的,非常坚硬。山阳故城现在还有西、东、北三面城墙部分保留,西城墙宽达60米,已知是现今留存的古城墙中最宽的,洛阳古城墙的宽度也仅为其一半。登上西城墙,看城上槐柳合抱,野草丛生,大片地块辟为菜地,长势茂盛,城外禾黍离离,颇有沧桑之感。

    


从山阳故城再向东行约十馀公里,一番寻访后,找到了古浊鹿城。浊鹿城位于今焦作市修武县东北约十馀公里的李固村南,其位置古今基本上无异议。史籍中最早提到这个地方的是《帝王世纪》和《后汉书》。《后汉书·孝献帝纪》记载汉献帝逊位封山阳公,“邑一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都山阳之浊鹿城。”李贤注云:“浊鹿一名浊城,亦名清阳城,在今怀州修武县东北。”又引皇甫谧《帝王世纪》云:“禅陵在浊鹿城西北十里,在今怀州修武县北二十五里。”(《续汉志·礼仪志下》刘昭志引《帝王世纪》亦云献帝禅陵“在河内山阳之浊城西北,去浊城直行十一里,斜行七里”。另外,清代洪亮吉补《三国疆域志》及谢锺英的《补注》中“浊鹿”作“浊漉”,谓山阳“有浊漉城,魏受禅,封献帝于山阳,居此城”。古人文字中提到浊鹿城,有不少亦写作“浊漉城”。)《通典》云修武县“有浊鹿城,汉献帝为山阳公居于此矣”。《元和郡县志》也说“浊鹿故城在县界东北二十三里,魏文帝受禅封汉帝为山阳公,居河内山阳浊鹿城,即此城也”。《太平寰宇记》云:“魏志:‘文帝受禅,封献帝为山阳公,居河内山阳之浊鹿城’即此城,周廻十五里,尚在。”根据这些记载,《读史方舆记要》归纳认为“汉山阳县有浊鹿城,献帝废,居于此。帝崩,葬于城西北十里,名曰禅陵。刘昫曰:浊鹿城今名汉陵村”。城所在古称“汉陵村”,得名当与禅陵有关;今名李固村,有人说和汉代的李固有关,但李固为汉中人,未曾在当地任过官,与此地并无关联,其说应该是没有根据的。疑此处“固”即“崮”,北方常用作地名。“崮”本义是指四周陡峭、山顶较平的山,在太行山麓及河南北,这样的地形很常见,叫作“X固”的村庄很多,焦作当地也有叫“赵固”的地方。

    


废为山阳公的汉献帝死于魏青龙二年,归葬禅陵。浊鹿城在北魏后期曾为北修武县治所,隋唐时期曾为陟州和修武县治所,其后渐荒废。顾祖禹引刘昫曰“浊鹿城今名汉陵村”,说明至少在五代时其城已废。金代元好问有一首《过浊鹿城与赵尚宾谈山阳旧事》诗:“废邑萧条落照边,山阳遗迹世空传。肺肠未溃犹可活,灰土已寒宁复然。负鼎运来元有力,考槃人去更堪怜。因君忆得曹瞒事,铜雀台荒又几年”,可见当时古城的衰败。此次我们看到的浊鹿城,远远望去,是一片绵亘隆起的土台,坐落于大片的耕地中,《太平寰宇记》说城周廻十五里,今天看面积还是不小。走近观察,土城没有什么特别的保护,城上长满杂树野草,藤蔓密不透风,人很难进入,但城东头已有一片被开垦为耕地,土台也因此被分隔成两块。同行的焦作考古所研究员杨老师说,十多年前土城还是完整的,高度也比现在要高,自然风化和人为破坏对古城遗址的影响显然是相当大的。土城的夯土,考古确定是汉代的,但细看夯土,可见黄土之中明显杂有一些黑色的土层,城土中发现的一些陶片瓦片,其时间也早于汉代,我们当时随手捡到的几片灰陶片,就是战国时期的。毕业于吉林大学七七级考古专业的杨老师解释说这是因为就在浊鹿城附近,有一个龙山文化的遗址,此外当地也有很多商周和春秋战国时期的遗物留存。当时筑城取土,一部分就直接取自这些遗址,那些黑色的土层,就是来自龙山文化遗址的。

    

总的来说,历史文献中对浊鹿城的记载内容不多,之所以特别留意,原因之一是读向秀《思旧赋》时对赋中“息余驾乎城隅”之“城”究竟何指一直有疑。有学者认为此城就是浊鹿城,但从大致方位上看,似乎也很难排除是山阳古城的可能性。《元和郡县志》记载云:“天门山今谓之百家岩,在(修武)县西北三十七里,以岩下可容百家,因名。上有精舍,又有锻灶处所,即嵇康所居也。”《太平寰宇记》的记载与之大致相同而有增补,谓《图经》云:“岩有刘伶醒酒台、孙登长啸台、阮氏竹林、嵇康淬剑池,并在寺之左右。”唐宋人所言天门山百家岩,即今太行山南麓云台山风景区的百家岩,当日我们从浊鹿城向西北方向行约十馀公里,即抵达该处。其地风光峻美,流泉淙淙,竹林蓊翳。太行绝壁之下的平缓山坡草木如茵,酷肖嵇康诗中写到的“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之处。而岩石上镌刻的北宋嘉祐四年河北提刑使曹泾所书嵇康“淬剑池”及刘伶“醒酒台”等字迹仍清晰可见。根据文献的记述,唐代修武县位于山阳古城东偏南约二十馀里,而百家岩在县西北三十七里,从浊鹿城所在的位置来看,应该距百家岩即嵇康所居并流连游赏的太行山南麓更近一点。可注意的是《太平寰宇记》中还有一条“山阳城北有狄山,即嵇康园宅也”的记载(有些版本“狄山”作“秋山”,当误),但“狄山”究竟指何山?唐宋史志中未见有解释,唯清嘉庆《大清一统志·怀庆府》明确说“狄山”一名“嵇山”:“嵇山在修武县西北三十五里,晋嵇康居焉,亦名狄山”,并引用《寰宇记》云“山阳城北有狄山,即晋嵇康园宅”,表明“山阳城北”即“修武县西北”。按《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虞预《晋书》曰:“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之铚县,改为嵇氏,取‘嵇’字之上,加‘山’以为姓,盖以志其本也。一曰铚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氏焉。”《晋书·嵇康传》取后一说,谓嵇康家避怨徙谯国铚县,“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后嵇康寓居山阳,其所居处之山,当因嵇公得名为嵇山。今所见百家岩前,仍立有镌刻“嵇山”两个大字的石碑,号称“嵇山碑”,乃清人所刻,据说立碑之地即昔嵇康园宅之故址。嘉庆《大清一统志》还记载“天门山在修武县西北四十里,两山对峙,其状如门,山麓有百家岩,有嵇康锻灶”。同在修武县西北,嵇山距县三十五里,天门山距县四十里,两处距离上的微小差异,也是值得注意的。而综合考虑以上这些材料,则向秀去探访嵇康山阳旧居所经过并“息驾”的城隅,就有很大可能是浊鹿城而不是其西南方向的山阳城了。

    


《思旧赋》中向秀息驾之“城隅”到底为何,因为有限的史料,似乎依然无解。然而,魏末时代高压之下,向子期在惨澹冬日刻意从家乡怀县北上山阳,凭吊亡友故宅之举,却令我们至今心生感慨。当我们去到浊鹿城时,已是下午时分,秋日的午后,斜日暗澹,薄云微翳,古城荒草寒烟,郊野西风萧瑟,抚今追往,怅惘盘桓,遥想子期当年践故友之遗跡,日暮闻笛,凄然作赋,千载之下,犹可感音而叹者。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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