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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双:《千里江山图》卷后蔡李两跋为伪作辨

 伯乐书香小屋 2017-11-16

《千里江山图》卷后蔡京与李溥光跋


    曹星原老师继《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一文后,又在《中国美术报》上新发了一篇《〈千里江山图〉是梁清标欺君罪证》,文中主要说明《千里江山图》卷后蔡京与李溥光两跋为梁清标摹写伪造。不过,如其前文一样,此篇问题依然颇多。


一、《欺君罪证》与《王之希孟》关于蔡跋的前后矛盾

   《欺君罪证》一文在开篇提及《王之希孟》一文,以说明两篇文章的前后关系。然而,在对于蔡京跋文的认定上,《欺君罪证》这后篇却又实和前文《王之希孟》有着根本性的矛盾,《王之希孟》文中称:

 

蔡京的跋的最左边损坏到了只好被突然割舍去的状态。唯一合理的解释方法是这张跋是后人从其他作品上割下来裱在《江山图》后面的。

此处,《王之希孟》一文并不否定蔡跋本身,只是认为其乃为人从别处移至《千里江山图》卷后;而《欺君罪证》则弃此“唯一合理的解释”于不顾,认定蔡跋为梁清标摹写勾补而成。这在逻辑上实是前后不一,而作者又显然并未意识到。

  

二、关于蔡跋“知”、“乃”与“可”三字

    《欺君罪证》一文道:

 

当我将手中最清楚的电子图片进一步放大时,奇迹出现了:这些字尽管有蔡京的字的感觉,但其中一部分字是以单钩填描的方法写出来的而不是大书家蔡京所惯常的提笔便写的情形。或许是先临写之后又给边缘做了修饰。

 

《千里江山图》卷后蔡跋近八十字,此文未及其整体风格和气息,而是仅以跋中“知”、“乃”与“可”三字强作分析。不过即使如此,从文中所列三字图片而看,也实无法辨出所谓勾勒填描的痕迹。关于“知”字,文中指其有两处问题,其一为:

 

特别是右边的口字的横折笔划的起笔的修饰痕迹清晰可见。口字的第一竖清晰地有后来添笔的痕迹。

 

若依此论定,则当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即作伪者有何必要在口字的横折处如此画蛇添足地补笔。以蔡跋书法而看,写者所用的毛笔必是良毫、长锋,这从“藏”、“为”、“入”、“中”、“文”、“上”、“可”、“之”、“授”与“进”等字笔迹上明显可以看出。以“入”字与“上”字为例,“入”字撇画极其纤细而捺画粗宽且捺脚优美;“上”字短横似点,入纸轻细而重按收笔,下横更是切锋铺毫,笔迹宽度更过于上面短横及“入”字捺脚,而且收笔处干净利落,此非良毫、长锋且弹性极佳的毛笔所不能为。而文中所举“知”字右部“口”字横折处的所谓“添笔”,不过是写者在此处书写时转锋按笔,然后再回锋提笔的自然笔迹,这在长锋毛笔的书写中尤为显然。而在蔡京此跋中,另有“政和三年”中的“和”字可以与此“知”字进行比对,两字“口”部横折写法如出一辙,本是自然书写,一笔而成,所谓补笔修饰无从谈起。

                  

《千里江山图》卷后蔡京跋中“入”、“上”二字


    就此“知”字结体,文中又论为:

 

再者,蔡京写字的特点是外放内收,字的结体习惯上紧下松。我们看到蔡京在《千里江山图》跋中的“知”字显然有点上大下小,不是蔡京一向的书写习惯,当我们看到《行书大观御笔记》中的智就明白了,这几乎就是直接临摹。因为缺了下半部分,恍然大悟这个“知”为什么写得如此猥琐局促。

 

此中首先的问题是,以书法的“上紧下松”此多只适用于上下结构的结体特点来指出本是左右结构的“知”字为“上大下小”,从而论其与所谓蔡京书法结体习惯的不符实在是不伦不类。如此比照的前提所适用的标准即有问题,遑论结论。此外,文中认为此“知”字之所以“写得如此猥琐局促”,是因为生硬地摹仿了蔡京《大观御笔记》中的“智”字上部。不过,这一认定本即为臆测,又不做同类结构的字形比对,所以很有问题。仍以《千里江山图》卷后蔡跋首句“政和三年”中的“和”字为例,其与“知”字同为左右结构,而且左部结构极为相近,右部更是同为“口”字,故极有比对性。而此“和”字与“知”字一样,都是重心偏下,“口”字最后一笔以点代横,收笔处几与左部“禾”字竖画收笔在水平一线。另有跋尾“天下士在作之而已”中的“作”字,其右部“乍”字最末两短横在竖画的极其偏下处起笔书写,所以使得“作”字重心也因之偏下。以此三字比较而看,文中所谓“知”字“上大下小”,也即重心偏下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而就是书者的书写风格。


         

《千里江山图》卷后蔡京跋中“知”、“和”、“作”三字


    至于“乃”字,除文中所谓多处另笔修饰外,又有此一说:

 

再看看这个乃字 ,第二笔转角处是外圆内方,颇令人生疑。

 

此中,文中所谓“外圆内方”而“颇令人生疑”倒是使人一头雾水。在写如“乃”等字折画时自然要侧锋转笔,而又因为毛笔笔头的圆锥形构造,所以折笔转角处的笔画内外两侧,其笔迹乃是各为笔端与笔端上方相对略近于笔腹的部位所写。如此,外圆内方实为再自然不过之事。若以此而论“乃”字有所问题,进而再论全跋有所问题,这本身才是问题。

 

    关于“可”字,文中谓:

 

这个可字有可能就临自《十八学士像赞》中的可字。但是当最后一笔落在那一横的几乎中央时,问题来了:一个老道的书家是会自然地落笔往右偏,于是这个字的平衡感就找到了。所谓似攲反正也! 

 

此处认为,《千里江山图》上所谓伪蔡跋“上知其性可教”中的“可”字是临摹自蔡京题《唐十八学士图》中的“可”字,只不过后者最后一笔落于横画偏右侧,而前者则几位于中间,因此而成为作伪的破绽。以此一字一画而强论《千里江山图》上的蔡跋,其问题同论定“知”、“乃”两字如出一辙。不过,如果以《欺君罪证》文中此处观点检视标准件《唐十八学士》上的蔡京题跋,则也不免进退失据。在《唐十八学士》上的蔡跋中,“寄意于诗”的“寄”字,其下部“可”字的最末一笔同《千里江山图》蔡跋中的“可”字最末一笔相同,都是几乎起笔于横画中间。于此可见,在对作品的感受力和鉴别力全然不足的前提下,此种斤斤于一笔一画的孤立比对全无真伪鉴定的意义。


           

可(左)取自《千里江山图》蔡跋、可(中)取自《唐十八学士图》蔡跋、寄(右)取自《唐十八学士图》蔡跋


三、关于李溥光跋

    《欺君罪证》继论伪蔡跋后,又论伪李溥光跋:

 

但是当我把眼光转向李溥光的跋文书法时,只有惊讶了:这样单薄枯零的字形结体岂能让赵孟頫大力举荐给忽必烈!这样的运笔弱不禁风的笔力,白白给元代书法丢人。放大了看,原来比蔡京的跋还更为不堪。蔡京跋的作伪者还研究了蔡京的书法运笔特点,李溥光的跋纯粹是双钩廓填、勾的不好、填的粗糙。在这几百个字的跋文中,每一个都是双钩填墨的作伪案例,但是这些字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那句“所谓一回拈出一回新也”中的一个“一”字:首先,书法中写一最忌的是写成大骨头棒子,而这个双钩的字不但勾出令人望之生厌的大骨头,而且为了体现似连非连的飞白效果,居然用双钩的手法勾出一个砍坏的木棒。砍坏处若不细看,以为是运笔到了提起笔、所以墨迹变细的地方,细看才明白只不过是双钩的技巧粗劣。

 

此中所论问题颇多。第一,李溥光是因其大字而为赵孟頫所折服,明人李东阳记:

 

尝闻赵松雪过酒肆,见其帘字,驻视久之,谓当世书无我逮者,而此书乃过我。因俟僧来,肩舆往会,与语而合,荐之朝,累官昭文馆大学士。

 

以此条材料来看,赵孟頫是见到李溥光为酒家所写的招牌后而举荐他,题跋小字与酒帘大字在相当的程度上没有可比性而难能类推。第二,所谓《千里江山图》上的李跋“弱不禁风”、“更为不堪”等等之说实在罔顾其书法水准。整体而言,此跋结体端朗、笔法谨秀,点画之间极见楷书功力。又其骨格、气息俱足,所谓“运笔弱不禁风”实在无稽。第三,所谓“李溥光的跋纯粹是双钩廓填”同样是不经之谈。李跋墨色相对较淡,其笔迹颇为清晰可辨。在一字甚至一画之内,墨迹多有淡有浓,往往顿笔、转折、收笔以及笔画重叠处墨色较浓,此皆是自然书写所致。如若为文中所谓的“双钩廓填”,则必然不是此类笔墨痕迹。第四,就李跋“一回新”中的“一”字,文中道“细看才明白只不过是双钩的技巧粗劣”。然而,跋中此字形态实当与书者写此字时的毛笔笔锋形态相关。从李跋通篇而看,书者所用毛笔并不算佳,毫颖当有相当程度上的脱落。除文中所举的“一”与“所”字,其他如“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句中,“有”与“者”的长横起笔,“布置宏远”中“布”的长横起笔,“丹青小景”中“丹”的长横起笔形态等,都是笔毫散乱所致。除此主要原因外,另一原因也是书者在写这些字前,未能舔笔以使笔毫聚拢。此两方面原因,使得上举例字横画起笔与收笔处出现折木形态。


四、《王之希孟》与《欺君罪证》两文的逻辑问题

    第一,两文一方面指从蔡、李两跋内容看不出与《千里江山图》的直接关系,另一方面又指两跋为梁清标作伪。不过,如果确是梁清标作伪,那么他为什么不在两跋中更为明确地涉及《千里江山图》的具体画面状况从而使两者天衣无缝?此外,为什么不把两跋文字内容的纵向长度作伪成与画幅的纵向长度大致相当?再有,为什么只是作伪蔡京与李溥光两人而不是做伪多家,以使递藏完整没有空白期?

 

    第二,在《王之希孟》文末与《欺君罪证》文始,作者反复强调其通过辨认画上所有梁清标的印鉴并尤其是两枚押缝印,从而确认蔡、李两跋为梁清标作伪。而细读其文,所谓确认不过是作者以“梁清标用了蒙太奇的手法”等等这样极其抒情性的文学手法臆断而已,其逻辑非常奇怪。

 

    第三,如果梁清标作伪,那么李跋小字为何要双钩廓填而非直接书写?其难度可想而知,而双钩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第四,所谓双钩廓填,是指以透光性较好的纸覆于书迹之上,依其形钩勒描摹轮廓,然后再填墨其中。《欺君罪证》一文中说:“在这几百个字的跋文中,每一个都是双钩填墨的作伪案例。”此处的逻辑问题是,既然称李跋为梁清标伪造,那么其内容就是子虚乌有,如此则又何来所谓几百个字都是双钩填墨一说?梁清标的双钩填墨以何为本?

 

    第五,《欺君罪证》文中引用了朱彝尊夸赞梁清标装裱功夫超绝的一首诗,用来佐证其文中的结论。不过,在《欺君罪证》一文通篇缺乏材料证据和推论逻辑的情况下,与《千里江山图》没有任何内在关系的朱彝尊的诗被举出的本身就是没有逻辑性。

 

    在《欺君罪证》一文里,曹老师说:“我们不知这件《千里江山图》是否由梁清标呈给康熙皇帝的,这是明知故犯的欺君之罪啊!”这里,前句还说不知道画是否为梁清标呈进,而后句就直接定罪了。除此,文中又一次抒情道:“千里江山这么辽阔,欺君者也会无以葬身啊。”而《〈千里江山图〉是梁清标欺君罪证》这篇文章标题,也已然将此坐实。韩世忠因为岳飞蒙冤而诘问秦桧,后者回答以“莫须有”,也即或许有。而曹星原老师则是正如她在《王之希孟》一文中所说“为了把这个案子做成铁案”,梁清标作伪《千里江山图》和欺君犯上必须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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