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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穿衣记

 cothai 2017-11-18

苏枕书专栏|北白川畔

北白川是京都洛北的幽静之所,水流清浅,人文研分馆即在附近。老师们写文章,喜欢在文末道:“于北白川畔。”令人羡慕。而我恰也住在附近,喜欢此地的丰茂植物,以及清寂光阴。


京都四条河原町有一家叫野村的布店,平常很喜欢逛。在那里买过德岛县产的蓝染棉布,请一位相识已久的姊姊做了一件宽松的旗袍,很妥帖。就是和服布幅较窄,买时稍短了些,不能一直垂到脚踝,有些遗憾。


很羡慕京都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很会穿和服,举手投足文静典雅,是温润的、行走的艺术,百看不厌。事实上她们穿其他衣服也多得体,大概还是归功于审美意识。有一回在邮局,排在我后面的老太太穿了浅紫麻质描秋花纹的和服,系一条碧色腰带,衬一头白发,非常漂亮,忍不住回身赞美。“想看您的腰带。”我顺势道。老太太含笑转身,展示腰带上描绘的夏季蔬菜,茄子、毛豆、莲藕,又由衷赞美。她也好开心,眼睛亮闪闪,像小女孩。


夏天的浴衣和团扇


新京极有一家叫井和井的杂货店,有不少二手和服。经营者颇具慧眼,店里的姐姐穿得也很好看,令人信服。我买过几身日常穿的衣裳,最喜欢一件暗紫、薄灰、靛蓝条纹的,配薄紫染碧、朱、黄三色的腰带。店里的姐姐当时赞美:“虽然叠起来看不起眼,但穿在年轻人身上,却很特别,很大正浪漫,比看起来可爱的颜色可爱多了。”她的话也很可爱。


在家常穿旧浴衣,早上起来总想起小津电影里,清晨从被筒里起身、穿着浴衣的女人们。干活时要用一根袖带拢住袖子,倒也方便。有人回忆,盛夏去吉川幸次郎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穿着属于庶民的“甚平”(男性与儿童所穿两截式短袖和服),反复感叹,没想到像吉川这样儒雅博识的先生,居然穿“甚平”!一般印象里,吉川都穿得体的西服,年轻时留学中国,穿的则是长衫,回日本后,依然华语华服,大家以为他是中国留学生。


去年春天,参加师姐婚礼之前,跟研究室另外一位日本师姐去一乘寺附近的和服店挑衣裳。之所以选择和服,是因为我们都不太喜欢习惯穿西式礼服(我那时也没有能够参加婚礼的礼服),且没有配礼服的首饰。穿和服不需要首饰,这点而言还算节约。


她选了一件湖水色正绢,从领口至袖端,再至衣裾,绘着梅、樱、菊各色花卉,涵括四季风物,是适于参加婚礼的高规格礼服。又为我挑了薄蓝色的振袖礼服,描有牡丹、百合、胡枝子、团菊,也是同样规格。笑道:“你还能穿振袖,好羡慕,要抓紧时间多穿。”因是二手店,价格很友好,店主也亲切,知道我们要去参加同门婚礼,一直说着赞叹的话。“二位小姐这样穿去,主人家一定高兴,多端庄喜庆的纹样呀,颜色又洁净收敛,不会夺了别人的风采。”又道,“这衣裳可以穿好些年,将来二位小姐结婚生子,参加小朋友幼稚园开学典礼,穿这个也不过时。”讲着遥远不可期的未来,因为语调真诚可爱,也不觉得唐突。


穿着井和井家的和服,抱着一包红豆糯米团子,去美术馆


不久,这位师姐也将举行婚礼,我们又去那家和服店逛过。店主依然唤我“小姐”,却已称呼她为“太太”,婚前婚后,十分鲜明的身份转变,我也体会到“婚礼”本身的气势。


“日本的衣服真是很麻烦,不能随便穿,我去中国参加婚礼,大家都穿得很自由,像美国一样,真羡慕。”师姐说。每次我们要去参加什么需要穿正装的活动,都会上网查一下“着装要求”,唯恐出错。其实这位师姐已经非常熟悉此类规矩,她家的和服上还有家纹,说是以前藩主赐下。


十月下旬,台风过境的日子,突然收到去年新婚的师姐的电话,说我们很熟悉的一位老师突然去世了。


师姐在电话里说:“没有礼服也不要紧。你只要去,老师一定很高兴的……”


“可是……”心中非常空虚。一年前刚与老师一起参加过这位师姐的婚礼,她那天也穿的和服,挽着好看的发髻,听到我赞美,也牵起我的手,问我衣裳是租来还是买下。听说是买的,又赞“真好,也想看你结婚啦”。


第二天,她写邮件来:


“你的衣裳真美丽,不由也想象你婚礼上的样子。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想参加你的婚礼。如果赶不上,请一定把照片给我看。”


台风已经迫近,雨线斜得夸张,暴风八方乱吹,伞丝毫不起作用,街上几乎不见人影。


“可以去借一件。”师姐怅然道,“可是现在这个天气……”


“我去附近店里看看,应该还没关门。”我当即道。


“我年初刚买了一套,其他配件都没有。刚才网购了,明天能寄到。可是……我并不想穿这些,永远用不着最好。”


“永远用不着最好。”我也说。


顶着暴风雨,发现附近有一家洋服青山,步行过去,店里没客人。店员非常热情地上前招待,一听我的要求,顿时一脸沉痛,接下来的声音都很低沉谨慎。我茫然说,都听您的,好,好,就这套。手帕要。包要。念珠也要。好,就这些。


结完账,暴雨倾盆,好不容易打到车回家。路上收到一位同学的短信,她也知道了消息。彼此表达震惊与悲伤之后,她说:“我没有葬礼用的衣服,怎么办?”


我回复:“应该没关系,穿一身黑就可以了。”


这位同学正在东京开会,告别式当天见到,说是从东京专门租了礼服赶来。


另一位韩国同学,告别式的清晨也发来短信问:“衣服怎么办才好,来不及去买了。”


“一身黑就好。”依然这样回复。


“昨晚通宵,现在来不及回家换衣服了。只有上衣是黑的,非常犹豫。”


“没关系,来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关系,但显然他情感上很希望过来,此刻需要有人打消他的犹豫,与他一起承担着装的责任。


献花时,蓦然看到他的牛仔裤,在一片黑色中十分醒目。“辛苦了。”在心里说。


葬礼结束后,因为原本约好与朋友见面,便独自先回京都。黑色礼服倒也罢了,黑包与黑手帕不宜见客,又来不及先回家换衣服。走出阪急站,直接去商场内买了一块手帕。赶去会面的途中,又随便买了一条长裙,请店员将葬礼所用的一片黑色全部收在硕大纸袋内。但见到友人后,红肿的双目与涣散的神情还是暴露了自己,只好向她交代。她大惊:“你可以改日再来见我啊。”


“老师肯定不希望我耽误别的事情。”话虽这样说,眼泪又涌出来。


回家后,把那包黑色的衣服与杂物收好,藏到最最角落里。当天夜里,与韩国同学见面聊天,他回忆白天的事:“一进会场,满眼肃穆整齐的黑,我立刻退了出去。但被门口的工作人员拦住,亲切地问,是不是走错追悼会场了?我进退两难,到底还是进来,在最最角落坐下。”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笑:“你来真是太好了,老师一定会很高兴。”


“日本的葬礼过分克制,大家都不会纵声哭泣。韩国是可以大哭的。”他说,“怎么哭都行。”


“中国也是可以大哭的。”我说。


“统一而苛刻的着装规定,大概就是让大家克制悲伤,不给亡者家人增添负担,也不打扰离去的人。这种表达悲伤的方式,实在很日本。”他说,“终于理解了。”


“我宁愿永远没机会理解这些。”过了很久,我说。


秋季知恩寺古本祭


其实夏天就洗了一些结婚纪念照,打算给老师寄去。但那时觉得什么时候都能见面,或许哪天约出来喝茶时给她也不迟。谁想到却永远寄不出去了呢。一些重要的场合,总有特别的规矩,要穿特别的衣服,也就是古人尤为看重的、所谓的“礼”。从前不太以为然,觉得繁文缛节,应当革除。如今终于知道,这些“繁文缛节”,是为了措置无从排遣的情绪,“人情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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