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辑著《世说新语》“三汇本”感言

 大闲人 2017-11-24

文汇报2017-11-24文汇学人

▲ 《世说新语》为文人提供了各逞才辩的“话语场”,其中一些故事是在挑战人们的价值观,引起后人纷纷论议。图为明嘉靖乙未十四年(1535)吴郡袁氏嘉趣堂刊本。

周兴陆

评点是不能脱离文本的批评方式,有些评点看似三言两语,实际上是一言中的;有些评点近乎文本细读,如清初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对诗歌分析之细致透辟,今人也难以企及。可惜,评点这种最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方式在现代学术范式里被排斥,受冷落,这是我们今天年轻人文本解读能力薄弱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辑注的《世说新语汇校汇注汇评》,作为黄霖先生主编的《古代文学名著丛刊》之一种,最近由凤凰出版社出版了。整理过程中有一些感想,现在写出来,做一个总的交代。

为什么以袁褧嘉趣堂刻本为底本

唐人所抄《世说新语》今仅存残卷,传世的《世说新语》是在宋代定型的。宋代《世说新语》的版本有三个系统:

1、现存最早的是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董弅刻本(下简称“董刻本”),大约在南宋后期传入日本,先藏于金泽文库,后为前田氏“尊经阁”收藏,1929年日本尊经阁丛刊珂罗版影印传回国内,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重新影印,才得以广泛流传。

2、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陆游刊本,原刻本已不可见,明代袁褧嘉趣堂仿宋重雕本,保存其旧。后世多有翻刻。

3、清初徐乾学传是楼原藏宋淳熙十六年(1189)湘中刻本,然原本已不可见,今传有雍正八年(1730)沈宝砚校记,附录于四部丛刊影印明袁氏嘉趣堂刊本之后。

实际上只有董刻本和基于陆游刻本的嘉趣堂本这两种宋本流传下来。蒋凡老师曾编撰《全评新注世说新语》,以董刻本为底本校以通行本,很有文献价值。但因为明清时期国内通行的是袁褧嘉趣堂本系统,许多校勘、注释和评点都是依据此本。现在作“三汇”工作,如果转而采用董刻本,必然造成大量的异文现象,而且许多注评就显得无的放矢了,因此,我依然采用嘉趣堂本为底本。举一个例子来说,《言语》第94则刘孝标注引张资《凉州记》曰:“天锡,字公纯嘏。”王世懋批曰:“世乃有三字字,不可晓。后过江,为人所笑,乃减一字。”意思是说,通常人取字是两个字,张天锡字“公纯嘏”,乃三个字,东晋后被人笑话,就减去一字,字“纯嘏”了。董刻本原文就作“天锡,字纯嘏”,如果以董刻本为底本汇录批语,王世懋的批语就不可理解了。

元代刘应登删注、补刻刘辰翁评点本的价值

这是近几年新发现的一个元刻本。

刘应登删注所依据的本子是董刻本,但他“精刬其长注”,对刘孝标的注释作了大量的删削,本身没有多少校勘的意义,它的意义在“间疏其滞义”,刘应登的注释,多有参考价值。

如《纰漏》第5则“谢虎子上屋熏鼠”,刘孝标注:“中郎,据也。章仲反。”“章仲反”三字是什么意思?后人不理解,就妄为改字,如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所依据的晚清纷欣阁本改作“章伸反”,其实也是不通的。朱铸禹本作“章仲友”,连下“按”字,竟然变成一个人名了。刘应登注很清楚:“中,章仲反,次也。”原来“章仲反”三字是反切法注释“中”字,问题迎刃而解。

又如《政事》第16则“陶公性检厉”载一事:“尝发所在竹篙,有一官长连根取之,仍当足,乃超两阶用之。”取竹连根,“当足”是什么意思?刘应登注曰:“谓就连竹根以为篙以代铁足。”竹根坚硬耐磨,用以为竹篙的探入水底的铁足。解释得非常确切,刘辰翁称赞说:“非此解,殆不喻。”

当然刘应登注释也存在讹误。如《德行》第37则:“晋简文为抚军时,所坐床上,尘不听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杀之,抚军意色不说,门下起弹。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门下起弹的“弹”作何解?刘应登注曰:“谓恐因弹鼠而误发伤人也。”把“弹”解释为投鼠忌器的“投”字,门下起弹,谓手下人要打杀老鼠,但老鼠明明已被参军用手板批杀了,何来“弹鼠”?因此刘辰翁批评曰:“解误,可笑。”后来刘继增按曰:“此‘弹’字,非‘弹射’之弹,当作‘纠劾’解。”最为明白。门下起弹,是指门下要纠劾以手板批杀老鼠的参军。

刘辰翁是第一个致力于评

点的文人,宋元易代之际,隐居不仕,遍评群书。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可谓是名人评名书,后代一直颇为重视。明代凌濛初兄弟刊刻《世说新语》,都采入了刘辰翁的评点,但也频频出现张冠李戴的现象,把刘辰翁的批点与刘应登、王世懋等的相混淆,今人辑录和研究时沿其误,还没有人依据元刻本对刘辰翁批语做过完整的辑录。十年前,潘建国先生首先发现了《世说新语》的元刻本,我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和台北“国家图书馆”先后两次阅读了该书胶卷,这次“三汇本”整理刘辰翁的评点就是依据这个元本,而非从后世的汇辑本中转录,在文字上最为接近刘辰翁评点的原貌。

刘辰翁批点《世说新语》寄寓了难以言表的政治情怀,有时不容易看出来。《方正》第37则:“苏子高事平,王、庾诸公欲用孔廷尉为丹阳。乱离之后,百姓雕弊,孔慨然曰:‘昔肃祖临崩,诸君亲升御床,并蒙眷识,共奉遗诏。孔坦疏贱,不在顾命之列。既有艰难,则以微臣为先,今犹俎上腐肉,任人脍截耳!’于是拂衣而去,诸公亦止。”说的是苏峻之乱后,孔坦被出为丹阳廷尉,那里刚刚经历了动乱,百姓凋敝,孔坦不愿意去,说:“明帝驾崩前,诏王导、温峤、庾亮你们为顾命大臣,当时怎没想到我?现在把我派到这样一个混乱危险的地方去送死!”刘辰翁批曰:“小人语,岂识国家大体,见辱方正!”愤慨地斥责孔坦仅仅考虑一己的安危,置国家于不顾。刘辰翁曾在《湖山类稿序》里赞叹陪銮北上的一介布衣汪元量,可见他评论人物是有一杆秤的。又如《轻诋》第9则,刘惔死了,孙绰流泪讽咏:“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褚裒看了大怒,说:刘惔跟你没什么交情,你为啥哭丧着脸,像是交情很深似的。刘辰翁就对褚裒很不以为然,反驳道:“邦国之叹,何必平生!”不论平生有无交情,当邦国遭遇深重变故时,都不免有“邦国之叹”,刘辰翁这八个字批语实在是自抒其怀。

虽然《隋书·经籍志》把《世说》列入子部“小说家”类,但是唐人主要还是把它当做史传杂说来读的,唐修《晋书》就大量采纳《世说》的文字,如《王献之传》《王徽之传》基本上就是连缀《世说》的相关文字而成的。刘辰翁则是真正把《世说新语》当“小说”看待。他批语有“小说多巧”,“小说取笑”,“传之有秽,小说不厌”,“亦似小说书袋子”,认识到小说新巧奇幻的特征。《容止》第1则:“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如果说曹操使人代己是实事,那么最后一句“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肯定是虚笔,这是小说家的笔法,刘辰翁就看出来了:“谓追杀此使,乃小说常情。”说刘辰翁批点《世说新语》是最早的小说评点,是恰如其分的。

汇评,古已有之

评点是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阅读方式。单独的“评”和“点”都出现得很早:孔子就评过《诗三百》。汉末祢衡《鹦鹉赋序》说他作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点就是点灭其字,修改的意思,不是现在的加标点。既有评又有点的阅读方式是从宋代才有的。评点和注疏相比,阅读者的主体性地位大为提高,汉人注经,是转述经旨,着力在把圣人的意思说明白,注者匍匐于经典的权威之下。唐人的义疏有个原则,“疏不破注”,屈伏在汉儒的脚下,自己的思想得不到充分的表达。到了宋人手里,踢倒汉唐,大胆疑经,注重读者的会心自得。洪咨夔《易斋诗稿跋》云:“诗无定鹄,会心是的。”会心,允许读者自由发挥,大大拓展了阐释的空间。正是在新的阐释学理论的启发之下,评点这种自由灵活的批评形式才得以出现。

评点的流行,与刻本的出现有紧密的关系。唐以前的抄本、写本,即使有评点,也是孤立的、私人的现象,不便于传播和流行。至宋元,刻本盛行后,名人评点得到出版家的青睐,评点借刊刻得到广泛的传播。如刘辰翁南宋德佑元年(1275)批点《韦苏州集》,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由康绍宗刊刻行世;他批评杜甫、李贺、王安石诗集,都是去世后刊刻的,很快就成为畅销书。

到了明代万历时期,浙江吴兴的闵齐汲和凌濛初两大家族把“评点”和“套印”结合起来,风火互助,相得益彰,推出了大量的“评林”和套印本,是明代后期的文化盛事。《史记评林》《汉书评林》等“评林”系列,就是今天所说的“汇评”。吴兴闵、凌,可谓是“汇评”之祖。套印本一般为朱墨二色,经传用墨,批评以朱,非常醒目;多家批点,就用不同颜色标识,有三色、四色,甚至五色的,如凌云五色套印本《刘子文心雕龙》。当时这些汇评行销全国,天下无不知有凌氏书。陈继儒《史记钞序》说:“吴兴朱评书籍出,无问贫富好丑,垂涎购之。”

吴兴套印本在明末毁于兵燹,清代就不大流行套印本了,虽然晚清的时候出现过一些套印本,如黎简批点李贺诗、黄培芳批点《唐贤三昧集》等,但总体上说套印已不盛行,这跟出版家的财力有关系,套印程序复杂,费工费钱;但更主要的是学风的变化,理学家认为对儒经加以评点,轻佻狂妄,非先儒训诂之法,实学家认为考据才是学问,评点信马由缰,算不得什么。所以评点虽然还未完全消失,但已是不绝如缕了。主要的用武之地是指导年轻人写八股文、试律诗,所以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评点被胡适、鲁迅等人视为八股文话头,通通抛弃。取而代之的是西方演绎式的文学批评,理论先行,往往讲得头头是道,其实离文本越来越远。

评点是不能脱离文本的批评方式,有些评点看似三言两语,实际上是一言中的;有些评点近乎文本细读,如清初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对诗歌分析之细致透辟,今人也难以企及。可惜,评点这种最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方式在现代学术范式里被排斥,受冷落,这是我们今天年轻人文本解读能力薄弱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少有识之士已经注意到“评点”这种中国式的文学批评,下过大工夫整理评点文献。起先是小说戏曲的汇评本,如张友鹤《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刘辉《会评会校金瓶梅》、李汉秋《儒林外史汇校汇评》,四大名著都有汇评本。诗集的汇评本,李庆甲的《瀛奎律髓》、詹锳的《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堪称典范。我做《世说新语汇校汇注汇评》,就是学着詹锳先生的方法,尽量掌握《世说新语》的版本,尽可能地搜集相关文献资料,想为“世说学”打下文献基础。

众口纷纭谈《世说》

王恭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自唐宋以降,不要读《离骚》了,熟读《世说》便可称名士。《世说》是诗料,是谈资,能佐酒助兴,娱情解闷,可激励世俗,抑扬风雅。文人大约没有不读《世说新语》的。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陆龟蒙《小名录》、佚名《琱玉集》,宋人曾慥《类说》、叶廷珪《海录碎事》,金元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明人周婴《巵林》、方弘静《千一录》,清人姚范《援鹑堂笔记》等都大量征引《世说》故事,或作引申,或加以辨正。有十余人专门评点过《世说》,王世懋一生还多次加以品评。

《世说》行世后,影响广泛,出现了一些仿作,如宋人孔平仲《续世说》、明人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清人王晫《今世说》、近人夏敬观《清世说新语》,以及《女世说》、《儿世说》、《僧世说》等。明后期盛行山人名士的风气,名士们把《世说新语》当经书宝贝读,于是出现了不少仿作品,郑仲夔有《清言》,何良俊有《语林》,王世贞把《世说》删削后与《语林》合为一起,称《世说新语补》,他人又补入李贽批语,影响尤巨。

《世说新语》为文人提供了各逞才辩的“话语场”,其中一些故事是在挑战人们的价值观,引起后人纷纷论议。最典型的就是《德行》第28则“邓攸避难弃子全侄”的故事。西晋末永嘉之乱,邓攸挑着儿子与侄子俩小孩逃难,自然跑得不快,形势非常危急,他对妻子说:“我弟弟早死了,只剩下这个侄子传嗣血脉。今形势仓皇,不能两全,不如丢弃我们的儿子,带着侄子逃难吧,反正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生嘛。”妻子同意了。读到这儿,似乎还可以勉强认同邓攸的做法。但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邓)攸弃儿于草中,儿啼呼追之,至莫复及。攸明日系儿于树而去,遂渡江。”丢弃小儿,小儿在后面追到傍晚追上邓攸,他竟然第二天把小儿缚在树上自个儿离去了。这不是伤天害理嘛!哪儿有这样做父亲的!后人坐不住了,王楙斥此最害名教;俞德邻骂他绝灭天理;郎瑛感叹晋人竟然如此好名;刘应登、李贽、严衍、张懋修说邓攸最终无子,是老天的报应,他就该绝嗣;王世懋视邓攸为一大忍人;王鸣盛骂道:“小人哉,攸也!斯人也,而可以入良吏乎!”近人赵西陆也说:“此矫情以博孝友之虚名耳。”大家都置疑邓攸这样的人怎能进入“德行”门呢!

这个故事实在是重人伦的国人所无法接受的,于是也有人巧辩,为邓攸解围。刘辰翁就说:“谓系儿树上者,喜谈全侄而甚之也。”“甚之”,就是夸张的笔法。朱国祯也说:“此史臣描写太过,伯道(邓攸字)决不狠戾至此。”意思说这是史家夸大其词,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方弘静就说:“称人之善而过其实,适以诬之。”周召说:“誉之太过,而反没其真耳。”挑战人伦界限的夸张描写,在中国文化里也是不被允许的。

举这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后世文人对《世说》有多么浓厚的兴味。把这些材料汇辑起来,对于我们深入理解《世说》,是不无意义的吧。

日本《世说》研究举要

日本江户时期,随着《世说新语补》的传入,掀起了《世说》热。自1749年冈白驹《世说新语补觽》起,先后出现了桃井白鹿《世说新语补考》(1762)、大典禅师《世说钞撮》(1763)、恩田仲任辑《世说音释》和田中

颐大壮《世说讲义》(1816)、秦士铉《世说笺本》(1826)等十余种注释解说本,还出现过衍生物《大东世语》。冈白驹因为最早作注,错误也较多,桃井白鹿就大量纠正其讹误。田中善于用四个字概括每篇的要义,秦士铉对刘辰翁、王世懋等的评点,或表赞同,或作辨正,是评点之批评,各有特点。虽然这些多是应教学之需,重在文意训读和注解,但也时有一得之见,特别是国人容易忽略的一些小的关目,日人的注释往往值得参考。举几个例子:

《假谲》第9则温峤续弦,其中“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以手披纱扇,冈白驹注:“妇人出以扇蔽面。”桃井白鹿纠正说:“婚礼,侍儿以纱扇蔽新妇,彻扇曰却扇。此云女以手披纱扇,言女自却扇也。”大典禅师、秦士铉、吕叔湘都采纳了这种解释。

《巧艺》第11则:“顾长康好写起人形。欲图殷荆州,殷曰:‘我形恶,不烦耳。’顾曰:‘明府正为眼尔。但明点童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殷仲堪眇一目,顾恺之给他写生,他不愿意,顾说“飞白拂其上”,略作掩饰就好了。冈白驹解释说:“以飞白书法拂之也。飞白,始于蔡邕,邕见匠施垩帚作之,字体轻微不满。”田中颐大壮和大典禅师都不同意这种解释,认为是用白粉轻轻拂过明点上,并非是飞白书法。

《排调》第6则,孙楚少年时口误说出“漱石枕流”,不合情理,紧接着巧妙地辩解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王世懋批曰:“误语乃得佳,遂为口实。此王子敬画蝇也。”这个评语用错了典故,秦士铉纠正说:“吴曹弗兴误点屏风,因画成蝇;王子敬画扇,误落笔,就画一牛,甚妙。王以画蝇为子敬事,误也。”可见他对于批语的态度也如此一丝不苟。

《轻诋》第18则:“简文与许玄度共语,许云:‘举君、亲以为难。’简文便不复答,许去后而言曰:‘玄度故可不至于此!’”简文帝在许洵去后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刘孝标注:“未解简文诮许意。”刘辰翁解释为谓许洵无与国事,意即不是忠臣。大典禅师另作新的解释:“许盖以君与亲二件相难,以资谈也,故简文以为害德而不应也。”秦士铉在大典禅师的基础上再做清晰的解释:“此章古来注者皆误。‘故可不至于此’,犹云其论固不至于此而可也。夫忠孝两难,人伦之至变,非席上之谈。君父之尊,何容优劣?如一丸之事,世所必无,此与瞽瞍杀人之问同,大有伤于德。夫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论道不举君亲,不为不知道。此章唯大典禅师近是。”

这些解释,对于我们正确地理解《世说新语》,都是有帮助的。所以我尽可能地搜集日人的笺注,将它们汇辑在一起。可惜所见不广,还有不少的日人注释被遗漏了。

《世说》还有佚文?

唐代所传的《世说新语》八卷本、十卷本,在宋初经过晏殊等人的删削,至南宋时期始大致定型,于是其他抄本消亡。唐宋时流行的众多抄本有逸出今本的文字,散见于当时的类书、别集、笔记中。日人古田敬一曾辑录过《世说新语》佚文,国内叶德辉、赵西陆都先后做过补辑。对于《世说新语》的辑佚,只能依据宋代以前的文献,元代以降的文献是不足为据的。

即使唐宋人撰述自称引于《世说》,也并非一定就是刘义庆《世说新语》的文字,可能存在三种误引:

一是将引自刘义庆其他撰述如《幽明录》《俗说》中的文字误当作出自《世说》,如《太平御览》卷411引《世说》一则:“郑子产善事母。奉命聘晋,道中心痛,遣人还家起居问母。母曰:‘吾忽身体不调,忆想汝耳,更无他也。’”这是春秋时的故事,显然不合《世说》体例,明人董斯张《广博物志》卷18引作出《俗说》,可从。

二是误将刘孝标注释《世说》的文字当作《世说》正文,如《历代名画记》卷五引《世说》曰:“(顾恺之)曾以一厨画暂寄桓玄,皆其妙迹所珍秘者,封题之。玄开其后取之,诳言不开。恺之不疑是窃去,直云:‘画妙通神,变化飞去,犹人之登仙也。’”这就是《巧艺》第7则的刘孝标注,而非《世说》正文。

三是误将引自《世语》《语林》等同类著述中的文字当作出自《世说》,如《北堂书钞》卷69引《世说》一则:“杨综为大将军曹爽主簿。爽将诛,及觧印绶将出,综止之曰:‘公挟主帷幄,舍此以至东市乎?’不从。有司奏综导爽反,宣王曰:‘各为其主也。’宥之,以为尚书郎。”但是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志·曹真子爽传》引作出《世语》,显然当以出自《世语》为确。

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佚文的确是为唐宋时期《世说新语》所有而由于各种原因被刊落的。为慎重起见,我把这些佚文全部辑录出来,并注明在宋代之前文献中的出处,让读者自己去斟酌判断。

大家都知道唐僧是“江流儿”,“江流儿”这个故事的原型出自《世说新语》,可惜不在今本之中。《白氏六帖》和《太平御览》有三处都记载了《世说》的一则故事:

胡广本姓黄,五月生,父母恶之,乃置之瓮,投于江。胡翁见瓮流下,闻有小儿啼声,往取,因长养之,以为子。遂七登三司,流誉当世。广后不治其本亲服,云:“我本亲已以为死人也。”世以为深讥焉。

胡广是东汉名臣,原来也是个“江流儿”,可惜这个故事不见于传世的《世说新语》中。清人汪由敦曾推测是被晏殊删去的,说:“《太平御览》引《世说》云云,今《世说》不载此条,疑元献嫌其乖疏,削去之。”

今人如何读《世说》?

《世说新语》是今天年轻人最为喜爱的一部古书,不少大学还开设《世说》精读或导读课。《世说》是有毒的。这部书不容易读,善读之,最裨风雅;不善读之,乃风雅罪人。如果以为裸袒箕踞,跟群猪共饮酒,就是放达;趿拉着拖鞋,白眼向人,就是轻狂;挥动麈尾,不着边际地妄言乱语,就是名士,那就既读坏了书,也读废了人。魏晋风流很容易恶变为“《世说》习气”。明人薛冈就说:“士大夫家少年子弟,不宜使读《世说》。未得其隽永,先习其简傲。”

今人论《世说》,多着眼于其中蕴含生命自觉、个人觉醒等意义,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我认为《世说》反映的时代,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

那是一个等级制度极为森严的时代。阶级对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即使建立卓著的军功,也难以进入士族圈子。《方正》第12则:“杜预之荆州,顿七里桥,朝士悉祖。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杨济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不坐而去,表示轻视的态度。晋代讲究门第阀阅,世族大姓甚至不与出身寒贱者同坐,如杜预这样的大将军也遭到冷落。《晋书·孙铄传》曰:“铄自微贱登纲纪,时僚大姓犹不与铄同坐。”可见这不是个案。

那是一个底层百姓没有人格尊严的时代。《排调》第57则,刘孝标注引裴景仁《秦书》载符朗一故事:“朗常与朝士宴,时贤并用唾壶,朗欲夸之,使小儿跪而张口,唾而含出。”恶心至极!在符朗的眼里,小儿的口,就是他的唾壶,这小儿完全没有做人的资格。其实,《世说》中记载了一些无名之辈, 具有朴实的品格、美好的心灵,如《任诞》第30则记载在苏峻之乱中掩护庾冰的那位郡卒,多么有胆识有谋略,而且不图回报,只希望此生有足够的酒喝就够了,不稀罕高官厚禄。可惜这些“小人物”都被遮蔽在名士风流的阴影里,还没有争取到做人的权利。

那是一个贫富差距天壤悬殊的时代。贵族的汰侈,令人难以想象。石崇与王恺斗富,石崇家用蜡烛煮饭,客人每去一次厕所换一次衣服,王济家的猪喝的都是人乳。读者如果惊叹于这种豪奢华侈而生羡慕心,那就是中了《世说》的毒,未得其隽永,先习其奢侈简傲了。要知道贵族的豪奢是建立在国家的亏损、广大百姓的穷困之上的。魏晋乱世,人口急剧下降,百姓哀苦而无告,在六朝文学中很少听到底层百姓的声音。从《世说》中只隐约可看到中下层民众的生活,如陶渊明的曾祖父、东晋著名大将军陶侃,其父吴扬武将军陶丹去世后,家酷贫,室如悬磬。他的母亲湛氏,为了给儿子谋出路,剪下头发卖得几斛米,砍下屋柱当柴烧,剉碎床草作马料,才办得一顿饭招待范逵一行人,可谓赤贫如洗。

那是一个贵族可以滥杀无辜的时代。汉代就有禁杀奴婢的法律,但《世说》记载杀奴婢的事: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汰侈》第1则)

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忿狷》第1则)

在这样的专制社会里,奴婢不仅没有人身的自由,可以被随意买卖,而且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

那是一个有家无国,毫所作为的颓废时代。魏晋时期上层士人的家族利益远远高于国家利益,国家可以灭亡,家族不可衰微。因此宗族内部相互攀提激赏,以邀名爵,壮大宗族,若《夙慧》门的故事,都不可当史实看的,不过是大家族邀致名声的虚誉。当时的政权掌握在皇族和士人手里,这些名士望白署空,只负责签字,不理世事,具体事务都交给属下去做。被称为朝廷阿衡的王导,也是作事愦愦,虚与委蛇,一般人就可想而知了。桓温曾愤慨地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王衍是永嘉名士的首领,被石勒杀害之前感慨:“吾曹向若不祖尚玄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可惜悔之已晚。王濛、刘惔这些清谈家,无所事事,奔走于公卿之门,因为有桓温等武人勉强支撑局面,大厦才没有倒掉。而面对朝廷毫无作为的高门士族,武人心生怨恨,乃至兴兵作逆。东晋乱于桓玄,亡于刘裕,不是败给了北方的胡人,而是败给了自己内部的政治制度。

以上列举的几个方面,都是读《世说》不能不注意的地方。我们读《世说》,不能被名士风流的“做作”所迷惑,《任诞》“雪夜访戴”被选入中学教材,几乎无人不知。如果你真的把王徽之当做一位胸次洒落、清雅脱俗的名士来崇拜,那就错了。何法盛《中兴书》说王徽之“卓荦不羁,欲为傲达”,一个“欲”字就揭穿了他的矫揉造作。王徽之与戴逵品性迥然有异。王徽之性格放诞,过度放纵于声色,有才能,但不堪世事,且品行污秽,当时就有不少人看不起他。《晋书》本传称戴逵品性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戴逵曾撰文说:“放者似达,所以乱道。”抨击的就是王徽之之流。雪夜访友,如果二人相见了,不知有几许的唐突、尴尬和败兴。

当然,正如明人郭孔延说:“此书妄处诚为可厌,佳处亦自不可掩。”《世说新语》还是一部优秀的传统文史著作,关键在我们用什么态度来读它。

如果不是生在王谢世家,就不要去把捉麈尾蝇拂,古人的这句忠告还是要再次提醒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