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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雨:颤抖的,是她送给你的,她的心(诗集)

 经典小诗 2017-11-26


编者按:

今天,我还是不敢相信小雨老师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敢相信!今天,我在诗歌学会值班时,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一周前,小雨老师还在诗歌学会和大家分享、交流这一年的工作。

我一边想着与小雨老师有关的人和事,一边找小雨老师的诗读。无意间,在诗歌学会的电子信箱里,发现了小雨老师生前自选的二十首诗作和自己修订的个人简介;我读着她的诗和她手写的字,心中那种失去亲人的语塞之感,顿时混入了泪光中。

我止住悲痛,将她那首《一朵小菊》,和《诗刊》编辑唐力兄帮我找到的四首近作,依次放在她自己修订的这二十首诗作的最后面,正好构成一个生命美学上的完美余数。

我想这些诗是小雨老师送给大家的新年礼物,我们通过中国诗歌学会微信公众平台将她的这部微信诗集——《颤抖的,是她送给你的,她的心》,分享给小雨老师的家人、朋友、诗人、读者、同事,和她所爱的,以及每一位爱她的、想念她的、爱诗的人!

李小雨,女,河北省丰润县人。原中国作协《诗刊》常务副主编,现为《诗刊》编委、编审,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1969年插队、1971年入伍,1972年正式发表诗歌《采药行》。1976年到《诗刊》任编辑,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

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上海文学》等各地报刊发表诗作,共有诗集八部出版,主要作品有:抒情诗集《雁翎歌》、《红纱巾》、《东方之光》、《玫瑰谷》、《声音的雕像》等。诗作被选入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女作家百人作品选》、《青年诗选》、《她们的抒情诗》等。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诗集《红纱巾》获第三届全国优秀新诗集奖,还曾获得首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二届铁人文学奖等。

1990年至2011年12月为《诗刊》的主要编者,还曾主编出版《诗刊五十年诗选(上下)》、《跨越——改革开放三十年诗选》、《节日朗诵诗选(上下)》、《金马车诗文库》等近百种诗集。

海鸥翅膀的黑影

从浪尖滑落

温柔的泡沫点缀着

南方的灿烂星座

为了寻找一个遥远的海岛

今夜,我们在海上相遇

照射了千万年的

低垂的大星啊

在你倾斜的金花环下面

有无数波动着的憧憬和传说

那潮水般涌来的

是树叶的呢喃和猴子的骚动吗?

是舞蹈,是沉重单调的歌吗?

一个暗示,你闪动着

但又缄默

没有倾诉,没有迷失

我们的眼睛凝视在这一刻

神奇的梦和期望交错在星光里

我的手指渴望着触摸……

夜海上,船儿在颠簸

红豆

在天与海的尽头……

该粉碎的都粉碎了

如残破的贝壳

该隐瞒的都隐瞒了

如厚厚的沉沙

该忘却的都忘却了

如弃船的枯骨

该凋零的都凋零了

如孤独的海烟

该有梦的都梦过了

如一闪而过的鸥翅

该流泪的都流过了

如蚌内柔柔的盈泪

该结疤的都结疤了

如紫黑色怪状的礁石

该痛苦的都痛苦了

如辗转抽搐的暴风!

你为什么还要

生长在这里?

你这棵瘦弱摇晃的

面海而孤独的相思

每日每日

那如血的滴滴红豆

红豆

红豆啊

垂落

在世界的尽头……

岛在棕榈叶下闭着眼睛

梦中,不安地抖动肩膀

于是,一个青椰子掉进海里

静悄悄地,溅起

一片绿色的月光

十片绿色的月光

一百片绿色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

使所有的心荡漾,荡漾……

隐隐地,轻雷在天边滚过

讲述着热带的地方

绿的故乡……

我留在高高的山顶

我留在高高的山顶

和一片寂静,一个身影

天地茫然如海,我独立其中

世界远去了,像一场旧梦

狂风撕扯着,夜多么寒冷

欢乐和痛苦在这里都要结冰

遥远的桌上,两只茶杯缓缓破裂

寂静……我听到一页信笺飘落

的声音

最长的夜里有最短的文字

那惟一的一笔,仿佛写了整整一生

为什么头上的流星一闪而过

是倦于伫望的淡淡的姓名

是流过地平线的瘦长的音调

是散失的心事,断缆的旧信

是日子与日子间枯萎的黄花

是驻足桌面上的薄薄的灰尘

是一条握不住的告别的手绢

静悄悄地,在你眼中闪动

红纱巾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那轻柔的、冰冷的纱巾,

滑过我苍白的脸庞,

仿佛两道溪水,

清凉凉地浸透了我发烫的双颊、

第一根白发和初添的皱纹。

(真的吗,苍老就是这样临近?)

呵,这些年,

风沙太多了,

吹干了眼角的泪痕,

吹裂了心……

红纱巾。

我看见夜风中

两道溪水上燃烧的火苗,

那么猛烈地烧灼着

我那双被平庸的生活

麻木了的眼神。

一道红色的闪电划过,

是青春的血液的颜色吗?

是跳跃的脉博的颜色吗?

那,曾是我的颜色呵!

我惊醒。

那半夜敲门声打破的恶梦,

那散落一地的初中课本,

那闷热中午的长长的田垄,

那尘土飞扬的贫困的小村,

那蓝天下给予母亲的第一个微笑,

那朦胧中未完成的初恋的纯真,

那六平方米住房的狭窄的温暖,

那排着长队购买《英语讲座》的

欢欣,

呵,那闪烁着红纱巾的艰辛岁月呀,

一起化作了

深深的,绵长的柔情……

祖国啊,

我对你的爱多么深沉

一如这展示着生活含义的纱巾,

那么固执地飞飘在

又一个严冬的风雪中,

点染着我那疲乏的、

并不年轻的青春。

那悲哀和希望揉合的颜色啊,

那苦涩和甜蜜调成的颜色啊,

那活跃着一代人的生命的颜色啊!

今天,大雪纷纷。

我仍然要向世界

扬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一片柔弱的翅膀,

一轮真正的太阳,

我相信,全世界都能

看到它,感觉到它,

因为它和那

插在最高建筑物上的旗帜,

是同样的、同样的

热烈而动人!

我望着伸向遥远的

淡红色的茫茫雪路,

一个孩子似的微笑

悄悄浮上嘴唇:

我正年轻……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冬天的船

——给老祖父

冬天的船,倒扣着

倒扣在空旷的沙滩

风儿流窜,从远天

滑过干枯的船板

从此,我的思念是一把沙了

弥漫在空中,聚拢在你的周围

哦,我的老祖父,我冬天的船!

那船板,许久没有浸过海水了

裂了缝,像老祖父多皱的手

在冰冷中,把一生的力气

摸索着送进桨片

风哭着,风诉着,风长啸着

我的双手,却抓不住那一刹

你倾倒的桅杆……

大雪纷纷落下,渐渐为你

堆一个白色的坟墓

冬天的船呵

仿佛七十九年

只有这一次安详的梦

掩埋你的故事

掩埋你萧萧的太阳

掩埋你风浪的匆忙和喧嚣

掩埋我寻找你的

最后的空间

雪片环绕着我

那里没有一行脚印通向你

通向你渐渐隆起的墓碑

只有千里百里的沙滩上

那伏地的布帆

那寂静的灿烂

如泪光里满头闪烁的白发

一百年,一百年

在远远望去的雪雾中

仍然喻示着

那不可企及的

慈爱与威严

园林之梦

一层层波纹,一层层波纹

渐散,渐分

有幽香缭绕池水

有莲花缓缓开放

一个恍惚迷离的微笑

漂浮如千古之谜

引人探寻

有龙墙

沿青檐曲廊游窜

有飞檐

携亭台馆榭入云

有蕉影飒飒

在雕花的窗后

说,庭院很深很深

有哪朝的歌女

款款而过小桥

只遗下那一点

那一点些微的红痕

佛幡已经残破

也不再飘动

虽然是夏天

却依然冷

依然会出一些汗

惊湿从这里

踏着快步走过的

中国子孙的冰凉的

中国子孙的冰凉的

额头和手心……

陶罐

——半坡之一

据说,

第一只陶罐是女人做的

因此,她塑一条

浑圆的、隆起的曲线

朴拙而安详地立于

万古苍凉之上

我披发的母亲

裹着兽皮的母亲啊

她指向

最纯粹的泥土、水和火焰

世界就这样诞生

诞生成

一条有孕的曲线

一个婴儿在腹内蠕动

一枚果实正在成熟

一轮太阳

一个人死去重又复生

一个星序的倒转轮回

一个四野与天穹的完美闭合

一只陶罐

于是一切生命

便都有了密密麻麻的指纹

于是许多声音都在天地间

流浪着,喊着母亲

于是陶罐便朴拙而安详地立于

万古苍凉之上

以她的宽容

以她的淳厚

以她的丰盈

以她的披风沐雨的牺牲

饮母亲低沉温存的心跳声

饮鼻音的摇篮曲

饮乳汁流成的滔滔黄河

饮一根骨针的细如丝线的声音

当赤脚的母亲站起身来

开始最初的第一次播种时

陶罐倾倒了

从里面涌流出无数

金色的小小的种子

——人

丝绸之梦

月薄如水

烛光也如水

照中国

如一条卧蚕

吐悠长的丝

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

叶片

那冰若肌肤、光若初雪的

丝绸的大河啊

有推波叠涌的悄然无声

有暗香袭来,梅影颤颤

有逼人眼目的缭乱的光斑

有幽深的大柱与大柱间

妃子软软的脚步

有编钟鼓乐里

龙飞凤舞的灿烂鳞片

铜镜中

重织一曲黄河之水

重织一缕大漠孤烟

重织一座座高台烽火

重织一垛垛城门

一册册诗篇

哦,中国

月下松旁的中国

手捧竹筒的中国

瓷瓶叮咚作响的中国啊

你丝质的文化

使石刻的、铜铸的

沉沉的华夏之魂

飞扬起来,升华起来了

今夜

在蝉翼般轻薄

波浪般滑软的

丝绸的大河里

有哪一位郑和要去远航

要航出一条西又复西的通路

成为飘带了

玫瑰谷

久久地迷失在

紫雾弥漫的山谷

痴痴地陷落于

那样一种灿烂的颜色

如岁月,如微笑

如你的怀抱

香甜而寂寞地开放

于是远离尘嚣之上

花瓣缓缓地降落

那样一种随意的飘零

透彻了许多人生

有一种幸福叫沉浸

因此我总留下一串串脚印

长成那里草本的根

在每一个雾起雾落的日子

酿制独醉的情韵

长城随想

以一支羌笛的苍茫和飘洒

我发现那些历史已经风化

谁被埋在大漠里,那是谁的心跳

我企望那一轮圆日,流淌的光华

沉浮千年的道路起于哪一片砖瓦

梦很简单,足迹很复杂

哦那是我的骨肉我的伤口

我的万劫不灭的长城

我欲说还休的话

项链

光滑的 冰冷的

一圈圈盘据在爱情的中央

这条 嘴唇之下

心脏之上的 蠕动的蛇

不分季节的

紫红色的藤蔓

它神秘的光环

诱我走进一片风景 又

陷入另一片风景

语言离去了

脸庞离去了

漫长的躯体上只剩下这

永无休止的符号

我守望了一季又一季

红玛瑙凋谢

金钢石枯萎

这些石头的濒死的花朵啊

而它仍像一堆健康的绳索

缠绕着我并留下

最生命的痕迹

呵,你沉甸甸的手臂

七月水淋淋的花

七月水淋淋的花

灰色雨滴中惟一的风景

以水、爱、空气活着

从花心到边缘动荡不安

它肌肤冰冷,通体透明

仿佛地心深处的一柱喷泉

点点滴滴,晶晶莹莹

任雨水顺流而下

用清澈的诺言

照自己的影

红是一种颜色

等待是另一种颜色

它燃烧又熄灭

在雨中模糊不清

七月水淋淋的花

一片空白

盐在我的血液里咯咯作响

盐在我的骨头里咯咯作响

盐从我的眼睛和毛孔里滴落下来

啊人!你这小小的直立的海洋

盐四处走着

盐把最感人的力量

从厚厚的岩层和活着的生命中

渗透出来

灼热的皮肤

伤口的边缘

日子的味道

思想如一条条鱼晾晒着

看一粒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是谁的海水

那是谁的足迹

那是谁的背影

苦涩而滞重

盐咸味的影子锈蚀海浪

粉碎无数的太阳和风

那新鲜的、腥味的白色沙丘啊

那最普通最低微又最高贵的

细小颗粒啊

路边遗落的盐

踩在脚下的盐

勺子和舌尖上的盐

永远伴随着面包而生的盐

在破旧简陋的茅屋里

如淳朴健壮的农妇

人和牛羊全都朝你低下头来

在生活的最深处

永远是盐

当我手中的时间正在消逝时

蓦然发现,除了甜蜜以外

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正在结晶

杯子

杯子,永远干渴的嘴

永远不能湿润我们

往杯子里不断地注水

注入一条最漫长的河流

几千年淌过

生命一寸寸焦虑

杯子是覆盖它的绿荫

杯子很清

单纯得如同泪珠

杯子很深,沉如古井

站在杯子的外边往里看

如看人生

有时杯子挺闲适

在其中

养一枝玫瑰与养一颗心

是同样的意蕴

不断倾斜的杯子

是意味深长的动作

你装进去些什么

又倒出来些什么

在水斟满又流出的一刻

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空空荡荡的杯底总使人疑惧不安

生命并不比一杯水的流失更长久

而命运却常常像拿杯子似的

打碎我们

因此,我们总渴望那

源源不断的波浪之水

渴望它的延续和唤醒

杯子就在身旁,人类的杯子

捧起它,饮我们的

尝酒

一杯红宝石般颤抖的小小嘴唇

吻我

冰冷的,柔软的,陌生的

齿缝间渗着小小刀锋的笑意

优雅地用湍湍热流

割断我的喉管

让我记住:血浓于水

然后

就放许多野兽

在身体中乱走

它们恐惧什么

疯狂什么

逃避什么

顶撞什么

它们兴奋的皮毛擦亮火星

它们斑斓的嚎叫告诉我

欢乐加水是酒

痛苦加水也是酒

最后

极度的焦渴使大火燃烧

使我塌陷

呈现出旧日的废墟

火焰之下

一张历尽沧桑的脸

关于诗

诗在历史上是贵重的帛锦

诗在大街上是一堆破纸片

在墙角的小花红得寂寞的年代

诗不比几颗老白菜值钱

生活先于诗而存在了无数年

发现这个真理是多么地值得庆幸

于是,当纷乱的生活无意中

留在地上一些浅浅的脚印

我称它为眼泪,为缱绻

为呓语的泡沫,为诗

这是一些比水更平常的东西

无色无味,在现代与非现代之间

它映出一个人热的心和冷的影子

他在生活中下陷,无助地抓住了

语言

生命和商品都同时诱惑着诗

是逃走还是蜗居

谁更适于生存

该朝向哪一边

假如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也许一切都会重新改变

然而过去和未来的许多条路

都只通向一个终点——现实

于是他呆坐在尘世的微笑里

签名,并留下生命的碎片

剧场

像一群群黄昏的蝙蝠

面孔模糊的人们走进剧场

钟声流水样漫过头顶

座椅上堆满身体和衣裳

而灵魂此刻是别人

在舞台上走动

幕墙背后

世纪一片洪荒

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灯光下的表情总有些异样

一个男子在一道追光下独白

巨大的身影投在墙上

沉沉大厅里浮动着语言的泡沫

扑朔迷离

剧情在哪里隐藏

布景正玩具般转换着时空

一朵小花的道具

预示着阴谋还是爱情?

在怪诞得近乎真实的秩序中

世界由无数门组成

喜剧和悲剧

只是两个小时之内

从一道门进入

又从另一道门退场

当守夜人熄灭了最后的灯盏

空旷的舞台上喘息的

只有灰尘和蛛网

剧场深陷在暗夜里

一个悬念

一个巨大无言的黑箱

让艺术缓缓从身体中穿过

退潮的人们

脚步声响在石板路上像是幻觉

“来碗热汤面——”

灯光下只有小贩的叫卖声最真实

一张海报在夜风中卷起

弥漫于剧场之外的梦游者啊

今晚你已买下说明书的全部结局

清纯的水

清纯的水,世界最初的模样

她莹莹的流动是一位少女

那山岩的水、风中的水、沙地的水

那苍老陶罐里曾经的水

她柔软的闪电裂穿千年黑暗

把美的眼泪,还原成爱

在水流过的地方

在石头与另一块石头之间

要开出花来

海恋

这夜晚

让礁石伫立

让风成为背影一动不动

让桅杆升起,让月升起

让海浪,让轻轻的话儿

碎了又聚

鸥鸟起落,成群的

让海洋更明亮

在月光之中

小小的我们

小小的爱情

无边无际

比世界更大

一朵小菊

她的第一层花瓣是铁做的

傲骨凌风,剑气若虹

翻身下马,拜黄巢为师

邀千里之外 百花的美

都在秋风中闪现

她集大美于冰清玉洁

铺满世界苍茫的落英

她的第二层花瓣是火做的

一抹壁刃,一道燃烧的电闪光涌

遍洒世界的幸福,滚烫的

这黄金,人人拥有

她在花瓣上劫富济贫

静听满大地都是笑声

她的第三层花瓣是水做的

那一丝丝的软,晶莹

就像她用睫毛含了一秋的那个字

解开小包裹,欲露未露:

……爱,那一小粒冰糖,颤抖的,

是她送给你的,她的……心

大长江

——回忆

大长江,我的摇篮……

六十年了

那焦土与废墟之间的水的汹涌

那铁丝网与硝烟之后的江的波澜

那一天的小雨,可让江面潮起潮落

那一天,多少浑浊的漩涡裹携着

战争的马蹄、枪声、断戟和枯枝败叶

奔流而下

如此坚定,却又如此缓慢……

和平就这样悄悄降临了

犹如野花的绽放,或

一个婴儿诞生的哭喊

大长江,只有你听到了我的第一声啼哭

只有你让我尝到了泪珠的咸

只有你,让我第一眼看到了母亲

柔软的、我亲爱的妈妈

她俯身向我

此刻那天边的大水

让我的哭声在大江上飘散……

我的妈妈

她有着灰布军装的忠诚

她从一支来自北方的队伍中

风尘仆仆地南进

带着她的消瘦、她的背包和

怀中发黄的亲人的照片

她的脚下,踩着旧时代的沙粒和碎石

她把子弹的爆炸声都听成了波涛的轰响

急行军,跟上!当她第一次面对长江

她曾有着怎样的血泡、裂口的双脚、激动

和年轻的慌乱……

昼与夜,脚步纷纷

那是一支长江的新时代的合唱吗?

江风吹动着船舷的缆绳

士兵们站岗,闪烁着步枪和红星

长江号子从劳动者的脚下轰鸣而上

掀动报童手中的《长江日报》

那头版上,有着不断更新的

解放的消息、建设的消息,以及

江边的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于是,拍我入睡的最初的歌谣

是长江哼唱的,她用混合的涛声

做我的襁褓,覆盖着我、轻抚着我

第一声轻,第二声重

于是,长江用奔涌和崎岖的故事

洗涤我,并用那一天的雨做我的名字

让我还原成一条历史间隙中的小鱼

温暖地依偎在她的臂弯……

而我,只抓住了那最初的一滴水

是江上的浪,还是母亲的乳汁?

那是一条总也剪不断的脐带

长江,在你的波浪上

有母亲的指纹……

在长长的队列中

我的妈妈,穿灰军装的妈妈站在长江边

她的微笑仿佛明亮的光线

日光和月光,几千年的波光

都从她的军衣上滔滔流过

她怀抱着我,而她的身后

一条大江,犹如一道亮亮的闪电

——那是命运

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命运

镌刻着、改变着、预示着

——历史正滔滔流过

这个清晨

多么美好而安静

它寄托我们无处安放的东西

它寄托我们无处安放的东西

这片苏北的大地,盐碱滩的大地

点点黄蓿菜匍匐爬行

它空旷的白色令人忧伤

它泥垒的小房子上,每天每天

都升起,海鸟和黎明

它寄托了我们十五岁的天空

十七岁的麦浪,以及

长长的大通铺上背包的风尘

纷乱的芦花飘扬着,风吹斜了它

它的泪水掉在地上

留下咸的潮涌

它收留了我们那么多补钉的梦:

黄草帽下飘扬的短发

五角星的水壶,泛黄的毛巾

它热气腾腾的澡塘边,是解放胶鞋的泥泞

露天电影和大喇叭是多么的喧闹

而手电筒的微光,却静静地照着

被窝里掀开第一行字的书本

锄、铲、锨、还有箩筐……

为什么我只深深地记下了那根

还带着长线的针?

我们在汗水和泪水中认识了生活

它的镰刀太锋利了,它的扁担太重

它撒下的种子,每一粒

都长出了长长的根

它的粗糙的小桌上,是谁伏案

写下第一封家信:

“妈妈,我想你了……”

时代的孩子们,学会了第一声叹息

他们长大了,更爱那些

曾经远去的声音

严酷而又温暖,这片大地

它收留那些

飘荡的芦花的命运、破碎的家庭

它让四散的车辙,消失又聚拢

时光之水流过四季

一场大雪,曾经覆盖了一切

一场大雨,又让它们坦露出真情

如今,它的黑白照片悬挂在墙上

一万名,一万五千名……那一双双

知青的黑色的眼睛

穿透五十年时空,星星样闪烁

迷茫的,清澈的,纯真的,稚气的

大丰,这父母之地

它寄托了我们在大时代里

那些无处安放的思想和灵魂……

仪仗

——在大丰麋鹿保护区

我只看到它美丽的大角

只看到茂盛的树枝的摆动

它是棕黄色的,仿佛一座山脉隆起

又一道跌宕的波浪,缓缓地滑行

嘘,轻轻地,它不说话

只威严地向前移动

——史前的英雄都从不说话

它只高举起长矛,展示它

肌肉的健美,骨骼的灵动

许多鲜花都簇拥过来

缀满果子的枝条也迎向它垂落

树叶和青草,喃喃地说:

爱我们吧!它只微微地低头

轻吻这片土地上的子民

雷声隐隐,从地心深处涌起

队伍就要过来了,大群奔跑的动物

还有尘土中的人

它昂首走在最前,裹着闪亮的绸缎

它经历了地球变迁的许多事情

异乡人,忧郁的流浪者

这颗星球上的最后的上帝

它跋涉过万里风雪

至今,那每一支角杈都燃烧着血红

一道闪电照亮了那句诗:

“野兽般优美的胴体……”

它身后的路,有一半已变成神话

另外的一半,正镀满黄金——

沙家浜

湖面浩淼,一匹

灰绿色绸缎轻轻荡漾

天水之间,是浅绿、翠绿……枯黄

去年的苇杆上还挂着雪白的芦花

今年的脚下已是满眼的新芽初放

沙家浜。绕过多少河网叉道

导游遥指对岸,野柳丛中

几枝桃花横斜出,两三间黑瓦白墙:

那是“春来茶馆”,四个字,

七十年前的战火硝烟,让我心烫

那十八个新四军伤病员呢

那染血的绷带和军装

那些枪声和暗语又落进哪片苇丛

阿庆嫂,你可还是那手提茶壶的

微笑的摸样?

……当年唱着这段戏我下乡插队

如今早已是鬓发斑白,世事沧桑

那唱腔是多么熟悉呀,是谁轻轻在哼

我们老了,阿庆嫂,你和历史

却还是那样年轻,让人回望

我真想沏一杯明前新茶,

清苦的但又微甜

在沙家浜,一整天

为往事干杯,坐看湖水茫茫

看淤泥的春燕飞进飞出地筑巢

看苇芽又长高了一点点,

看湖水深深,藏下更多的故事

然后乘一条小船,慢慢划进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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