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騷情韻 愛我中國詩(二)
《西洋詩味》愛我中國詩(一)爲什麽要把外國詩作比照,因為有的中國人,偏愛西方詩,而西方人,也總以為他們才是詩的國度,才最文明,其實,論詩,論文明,說文明話,沒有幾個西方國家比得上中國的。 中國人的文明話,不少保留在詩里。 國人言必稱詩,已有幾千年的歷史了。 這裡想穿插一個故事,也可以說是一堂詩教。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壹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論語·季氏篇第十六》第十三章 弄懂這段文字,首先得明了幾個人物,陳亢是孔子的學生,伯魚就是孔子的兒子孔鯉。 孔子對和他兒子的要求可謂嚴矣!連經過他前的機會都沒放過,為師是聽,“不學詩何以言(妳不學詩妳怎麽會說話)?”“不學禮何以立(不學禮妳怎麽做人)?” 孔鯉對父親孔子的敬畏可謂恭矣!“退而學詩”“退而學禮”。 陳亢對孔子的教誨領悟可謂深矣!“問了孔鯉壹個問題,卻明白了三個道理,知道了學詩可以順言,知道了學禮可以順行,知道了老師公平,不獨親其子。” 但最耐人尋味的是“不學詩,無以言” ! 不學詩,連話也沒得說。 因為要求學生斯文爾雅,文質彬彬,說話,說文明話,而他看來,只有詩才稱得上文明話, 孔子(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公元前479年4月11日),距今2568了年,他修訂的《詩經》305篇。據說是從三千多首詩中選出來的,他選詩三百,標準是:“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所謂“無邪”,就是中正,中和、中庸,“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雍也》) 我曾在江西師大中文系就讀,深深感受到師大校訓的精深博大:“静思笃行 持中秉正。 ”這八個字有一種凛然大气,凝集了學校培養人才的人生觀、價值觀,也許受其薰陶,我這輩子無論時事格局怎樣變化,教書育人,持中秉正,思想、道德、禮儀,中規中矩規範,學生對我的感覺是,“一位先生,謙謙如也,卑以自牧, 溫潤如玉。”其實讀詩多了,人如其詩,思無邪。 又回到論中國詩上來,中國詩即使寫男女之愛,不是《荷馬史詩》的淫奔之聲,不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希腊王後海倫私奔帶來戰爭之禍。如《詩經·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位被情纏繞的姑娘,倚在城樓上張望,等待戀人的到來,可那個人久久不見。她埋怨起來,即便我不去,他不能來嗎?那怕捎個信也好,難道你不知道,一天不見就像三個月一樣嗎? 前兩章青矜起興,反接相承,纏綿悱 ,至三章突變,將感情推向高潮。反復讀來,真切動人,後學以“青矜”自詡,可見影響至深。這正讀書人所尚——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比《詩經》早還有不少詩,據說我國最早的一首詩叫《弹歌》,兩音節,四行,一共八個字。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诗節奏鮮明,韻律和諧,唱之上口。 意蘊分明:砍下竹子,做成彈弓,捏成弹丸,射中獵肉(“宍”字是古字的“肉”字)。 那是壹首遠古時期的勞動者的歌謠,一邊勞動,一邊吟唱。魯迅說,詩歌起源于勞動(事)與宗教(韻)。“情发於声,声成文谓之音。”《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經·大序》)”這首詩在《吳越春秋》裏曾有記載,清代文人所編寫的《古詩源》中也收入其詩。 如果將原詩意蘊擠出,感覺上似乎淺了,但有些別拗,其實真正的領悟還是在涵詠,還是回原本上唱出來,那樣才是有韻、有節湊、有意境的原生態詩。
這到底讓我想起读高中时,教我高三的语文老先生來。
他瘦且高,戴著高高的帽子,一褻長袍,佩帶……
記得教我們《离骚》,解釋“離騷”,不茍司馬遷,“离骚者,犹离忧也……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也有別于王逸注:“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陈直径,以风谏君也。”他認為《離騷》乃是楚国当时一种曲名。這個曲名叫“劳商”。
經他這一點染,便是早以能背《離騷》的我,也新鮮起來。
後來發現他的傳授有征:按《大招》云:'“楚 《劳商》只。” 王逸曰:“曲名也。”按“劳商”与“离骚”为双声字,古音“劳”在“宵”部,“商”在“阳”部,“离“”在“歌”部,“骚”在“幽”部。“宵”“歌”、“阳”“幽”,并以旁纽通转, 故“劳”即“离”,“商”即“骚”,然则“劳商”与“离骚,原来是一曲而异其名罢了。'离骚’之为 楚 曲,犹后世“齐驱”“吴趋”之类。 王逸不知“劳商”即“离骚”之转音,故以为另一曲名,正如他不知《大招》的“鲜卑”与《招魂》的“犀比”也。
他授課鄉音濃重,可教起《離騷》來,卻恰到好處。
記得讀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古音“洪” 读作hóng)”。這個字“降”,應讀古音“洪” (hóng),古音,与隋唐语音通称今音相对。中国历史上分上古音与今音两种音律,古音与今音有不同,一般写诗词,格律会用到。《詩經》《楚辭》声、韵、调都應該屬於古音,古韻,有興趣參看韻書《聲類》《韻集》《切韻》《廣韻》等。中國大,語音繁復,就漢族來說,北方話與江南吳楚音有很大差異,現在用拼音注字(1958才實行),很難貼近古音,而讀離騷如果不用古音,少了屈原的情韻,等於白讀,有道是“欲讀《離騷》,必正語音,欲正語音,必宗楚音”。
他指出,除“降”外,下面的字都應該讀楚地古音。锡(賜) 能(態) 汩(谷yù) 阰(陂) 莽(苜) 介(芥) 被(披) 武(步) 齌(殛),還有“在、舍、 他、化、 亩、 俟、 刈、 秽、 英、顑、蕊、纚、 服等,都應該讀古音。後來我把他強調的讀音與課本對照,發現有許多的不同,後來我聽有讀古音的錄音都沒有那樣的膽子。 與他對比,我才知道什麼叫“藝高人膽大”,“師高為范”,儘管我有過數十次教《離騷》的經歷,有的還是示範課,別人無從挑剔,但至多是照本宣科照,依照教參,很少創意,很少個性大膽嘗試,像我的老師那樣,教《離騷》用古音唱,與學子一道,與屈子同唱。 與屈子同唱,“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洪)”,有一種炎黃子孫的血性繼承感。 與屈子同唱,“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有一種善良、公平、廉潔的正直感。 與屈子同唱,“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有一種自信、自珍、自強的責任感。 與屈子低吟,“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怎麼不是對三王美德的嚮往? 與屈子低吟,“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so)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怎麼不是忠言直諫的肝膽相照? 與屈子低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怎麼不是一腔憐憫民生艱難的憂憤?
與屈子低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怎麼不是不忘初衷,矢志不渝真善美的追求? 一個心懷美政,遇上一個昏君,其悲劇怎麼不是懷石投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的樣子? 老師說,古文不需要多講,讀熟了,能背了,就屬於自己的了。 如果能默寫出來,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終老不會忘。 至於微言大義,于躋身、齊家、治國有緣,那是造化。 如讀《離騷》,吟哦中一种爱国忧民的责任似乎就在肩上了。 他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是那麼清晰:一襲長袍,瘦而高,講起課來,得精神……尤其教授古文,一邊背誦中吟哦,一邊挑重點板書,他的字顏體,人也如顏真卿。他没有多余的要求,只需要跟着他背,跟着他写。他读得很投入,这看似笨法子,管用,背着、写着不到一个星期再長的古文我们都能背,能默写,属于自己的了。 他對學生的作文要求嚴格,全批全改,病句、錯字,那怕是標點,有不妥的地方都會用紅筆改正過來。說:“文章千古事,紗帽一時新。回首數千年,文治有幾人?”又說:“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至於立意,他說是立人,循循誘導而不殆。 後來我在圖書館看到,他就是為《文心雕龍》輯注作者李臻飛。 一生中遇上那樣的老師,怎麼不是幸運而心生敬畏? 2015年臘月于南昌紅穀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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