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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与本能

 悠然一笑. 2017-11-30




我看过一份材料,说阿城在家里是老二,任何事情都可以让着弟弟妹妹,就是吃肉不行。吃起肉来,眼睛都是绿的,绝对不让弟弟妹妹。

到一定深度之后,痛感和快感是连在一块儿的,这就是所谓痛快。比如,吃辣椒为什么会痛快?西方的一些解剖学家、生理学家研究出来说,吃辣椒后,人的肌体会感觉到被伤害,自动分泌出一种类吗啡物质麻醉自己。


疼痛本来是一种保护性的信号,身上哪里被戳了一下,疼了你就知道不能戳了,是在起到保护性的警示作用。但人受重伤的时候,保护的方式也就不一样了,它就不会让你感到疼痛,而是分泌一种类吗啡物质来麻醉你,使你一时间感受不到重伤带给你的剧烈疼痛。


我在煤矿受过重伤,不是表皮受伤的那种,是手指头完全被矿车压翻过来,但一点都不疼,有一种微微麻痹的感觉,还有点舒服。


其实吃辣椒就是这种感觉,因为受到伤害,基于保护性作用,身体马上把类吗啡物质释放出来,那你就会像吸自己身体的毒一样吸成瘾,拼命吃辣椒,拼命诱发自己身体内部的类吗啡物质。


艺术家的痛快其实跟这个很像。天天累了就睡觉,饿了就有东西吃,你就会觉得这种痛快的度数不够。但如果困了就不睡,到实在熬不住了,一下子倒头就睡,你会觉得真他妈的舒服!


就像小时候吃饼干——那时饼干还算是奢侈品——有两种吃法,第一种吃法一般小女孩比较喜欢采用,拿一块饼干,竖着拿牙一点一点刮着吃,把吃饼干的时间延长。我往往用另外一种吃法,拿一块饼干,不吃,先放着,再拿一块,还不吃,也放着,等攒到四五块饼干的时候,摞在一起,一下子呱唧呱唧两口吃掉,这很痛快。


其实我觉得工作狂或者拼命追求这些东西得到的快感,跟吃辣椒有相通之处,为了得到更深层次的快感,他就把忍耐、折磨全部加到自己身上。艺术上的事情也是这样,一直不让你成功,一直积压,把成功的过程弄得很长、很艰苦,最后五块饼干摞在一块呱唧呱唧,比较过瘾。



我看过一份材料,说阿城在家里是老二,任何事情都可以让着弟弟妹妹,就是吃肉不行。吃起肉来,眼睛都是绿的,绝对不让弟弟妹妹。他们家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吃肉的时候,把一块肉平均分成五块,肉上拴线,五根线五个颜色,然后五个肉块放锅里一块儿煮,熟了以后,每个人找自己颜色的线,拎着吃。他总是很快把自己的那块肉吃完,然后盯着妹妹看,他总觉得妹妹是个女孩,吃不下那块肉,应该能剩点给他。有这种渴望之后,吃肉才会有快感。像我们现在吃肉,不会有快感。


艺术也是,你一定要有对成功的渴望,对审美创作的渴望,这个欲望强烈到一定地步,你的创作才会有激情。如果你无所谓,表扬你也行,不表扬你也行,成功也行,不成功也行,这样肯定没有太大意思。


但是事情往往比较讨厌。比如你特别想上大学,让你死都愿意,上这个补习班,上那个补习班,天天上课,最后头晕得要命,心想不上就不上吧,这时录取通知书来了。这事很奇怪,其中有一个保护性反应。在你还不太容易得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你身体的各种机能都在拼命促使你全力追求它,促使你对这事无限地感兴趣,等到这事基本成了,也就不再需要这么干了,在你把成与不成看得不那么重了的时候,事情往往成功了。



延伸到别的事上也是这样,如果目的是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在我离成为艺术家还非常远的时候,我对这件事特别在意,你要是表扬我一下,我就高兴得要命。如果我最初连这种欲望都没有,肯定不会好好画画,等你慢慢真的成为一个所谓的艺术家了,你对这些名号反而一点都没有兴趣了,就只想好好画画。如果小男孩小女孩相互追求的时候都不那么疯狂,不那么起劲,那恐怕世界上“人”这个物种就差不多要断绝了。


所以弗洛伊德有他的根据,他把世界上所有事都跟性关联起来,是所谓的泛性论者。像弗洛伊德的学生弗洛姆、荣格,一直到马斯洛这些人,他们就认为人的内心深处除了性的压抑以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但是弗洛伊德认为,这些东西最初都是跟性有关。


比如男孩子喜欢打架,打架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男人一定要证明自己比别人强。从最基本的动物学角度说,他要证明自己强的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争夺食物,另外一个是争夺交配权,讲俗一点就是抢老婆,女人肯定喜欢更优秀一点的,不喜欢弱者。归根结底这个事还是牵涉到性。所以弗洛伊德就会反复不停地强调“人”这个第一动力。



物理学上也说第一动力,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运转的机器,第一下的“动”是谁给的?西方的科学家最后指出,第一动力可能还是上帝。牛顿临死的时候写过这样的话,他说要把自己所有的物理学研究成果献给上帝,他认为第一动力还是上帝。


到了霍金,说到第一动力,他有一个讲话,很好玩。


他说有一个老太太,听一个天体物理学家在做报告,说天体、太阳系,说太阳系外边有银河系,银河系外面还有别的系。这个老太太优哉游哉地点点头说:“这个年轻人蛮聪明的,说得有点意思。”天体物理学家就有点慌,对老太太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太太说:“年轻人你很聪明,你知道我们这个宇宙是在一个什么上面么?”这个物理学家说不知道。老太太说:“我们这个宇宙是站在一个很大的海龟的背上。”这个天文学家就说:“对,古代有这种说法。”老太太说:“不是古代的说法,实际就是这样的。”


老太太又问:“那你知道这个大海龟又站在什么上面么?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它站在另一个更大的海龟的背上。”老太太又说:“那你知道这个更大的海龟又站在什么上面么?它又站在一个更大更大的海龟的背上面。”


霍金后来说,其实这个老太太说的是对的。霍金有本书叫 《时间简史》,序里面说到这个问题,其实海龟最后站在什么上面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宇宙天体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变远,太阳跟月亮的距离慢慢变远,太阳跟其他恒星的距离也是慢慢拉远,这就像是一次大爆炸中的物体在散开。这些天体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再慢慢聚拢,不断聚拢到一定程度再进行一次大爆炸。霍金说,我们只能知道最近的一次大爆炸,各种天体正在散开,要说到第一时间这个问题,谁都不知道。


就像老太太所说的,我们只能说这只海龟站在什么上面,永远不知道最后一只海龟站在什么上面。有人问过孔子,什么叫命?孔子说,命这个东西我不知道。其实真正伟大的思想家从来是不敢乱说大话的,只说自己真正知道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诉求,当你真正明白“什么都知道”是做不到的事情时,你就真正开始有知识了。人会有一些永远也克服不掉的终极困惑,有些精神病人就是执著于这些终极困惑,控制不了自己,才变成了精神病人。比如精神病人就会整天想,为什么人有五个手指头,而不是六个手指头?为什么人有两只手,不是四只手?就想这些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这些问题一直想下去,就会把自己逼疯掉。就像上面说的,海龟下面是海龟,海龟下面的海龟的下面还是海龟。你想这些干什么呢?


其实这些问题也不是年纪大的人才会去想的。我曾经帮朋友在上海某个贵族中学代几天艺术修养的课,有好多很聪明的小孩下课跟我瞎聊。高中一二年级的小孩,会跟我谈脑子里那种稀里糊涂的问题,会想得很深。比如他问我,究竟有没有人意志之外的意志?说简单一点就是鬼神,人死了会不会有灵魂等莫名其妙的问题,根本就是那种不管是西方文化还是中国文化的先人、哲人都给不出明确答案的问题。


我就想这小孩要控制一下,不控制一下会疯掉的。我就跟他讲人的意识是怎么回事。当一个人问你什么是死,你要跟他讲,死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研究一下人对死的感觉、恐惧、恍惚,这些问题可以大致探讨一下,死本身是没有办法讨论的。


我记得很清楚,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也会想一些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当时我会认真地想,这就是所谓的天真,以为这个问题会有答案。年纪大了,知道这些问题还是不要想为好,要控制自己,一些可能会失控的问题不要多想。就像有人说的怕死,死是不可怕的,怕死这件事很可怕,他要解决的是怕死这件事,而不是死这个问题。


越年轻应该是越怕死,从本能的意识上来说,因为年轻,还有更多时间可以活,这会促使自己更加卖力地保护自己。但是有些动物比如公螳螂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后,为了给小螳螂提供足够的营养,它就要被母螳螂吃掉。


人类也有这种情结,当一个孩子非常小,只有一个月大的时候,他的父母对他会有一种非常夸张的保护和爱惜,宁愿自己死也要保护这个后代,我觉得这是很本能的正常行为。等孩子到了二三十岁以后,父母嘴里如果还在唠叨这个,我觉得就有点虚假了,因为从动物学的意义上讲,这个时期已经过了。


公狼和母狼组织一个家庭,全部目的就是生育小狼崽并抚养它长大,只要这个小狼崽长大到可以自己独立生存了,母狼和公狼就会本能地把它叼走,让它去独立。这完全不是什么教育学的思想,完全是本能驱使,以后母狼和公狼遇到也会相互撕咬,不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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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选自《打回原形》

朱新建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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