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人徐凝《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遂使扬州有“明月城”之称。“无赖”实为此句诗眼，说诗者每惑于明月之清辉，而于“无赖”之义，未有充分发挥，且试为说之。
“无赖”本谓人之无状、无理，但诗人用之，在责备之外，往往又含有一种怜爱，是为嗔怪；有时嗔而不怪，乃至嗔喜，如辛弃疾“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小儿之“无赖”，天真烂漫，虽无状，却极为可爱。
唐诗中,老杜“眼见客愁愁不醒 ,无赖春色到江亭”、“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义山“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或喜或怨，或既喜又怨，皆对“无赖”别有会心。“无赖”每与“无奈”相通，从客体来说，是“无赖”，从主体来说，是“无奈”。因春之无赖，花鸟之无赖，故有诗人之“无奈”；然对于花鸟来说，诗人之情愁爱恨，本无关风月，却怪在我等身上，又何其“无赖”。老杜与义山都还只是和花鸟打官司，读者看个热闹也就罢了，徐凝不仅对月“无赖”，更以一扬州，三分明月占其二，与天下耍“无赖”，是真“无赖”矣。
月色最当得起“无赖”二字，所谓都是月亮惹的祸，是甜蜜的“无赖”；“峨眉山月半轮秋”，是温暖的“无赖”；“共看明月应垂泪”，是乡思的“无赖”……万家月色，“无赖”者不独扬州，然对于诗人来说，月亮却都是个人的，最“无赖”的，都是照亮自己的那一轮。月色“无赖”，写活月之精神与生命，以及诗人曲折细腻、难以言辨理析的无限情思。显然，诗人嘴里怨扬州月色“无赖”，心中并不厌斥，甚至喜欢得紧。汉语灵动活泼，正话反说，创造了生动的反语修辞，如“冤家”、“天杀的”之类，爱极生嗔，情深语辣，好词儿总嫌不够味，狠词儿才够得上爱到极端的心理阈值。“无赖”固非狠辣之词，不为突出情感的强度，而在状写心理的幽微婉曲。其以嗔写喜，即属反语修辞。明月“无赖”，其第一层意思当为可爱。扬州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明月之映衬，较白日更显清幽静谧，柔美可人，故清人云“月明无赖，于扬州尤切”。此“无赖”之月，照亮寂寞的夜晚，然时非旧日，地非扬州，被唤醒的记忆，徒添情伤而已，则可爱者亦复可怨：客愁人恼，花月兀自妖娆，丝毫不考虑人之感受，此其可怨者一。花月妖娆，撩乱人心，触景而生情，似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此其可怨者二，所谓“奈何天”者，亦“无赖天”也。花无百日红，彩云易散琉璃碎，无赖者亦无常，此其可怨者三。
此夜之月，非扬州之月，亦扬州之月，昨日因之重现，温暖而又凄凉。月出皎兮，是大千之助诗情；而月色依然，人事与时地非昔，又足以逗人愁思。“最是怀人窗下意，怕看明月上寒梢”，“怕卷帘，明月今非昨”，诗人对月，爱之而又怨之，悦之而又惧之，心底千回百转，欲辨难明。仇兆鳌评老杜“无赖春色”云：“人当适意时，春光亦若有情；人当失意时，春色亦成无赖。”其实，在诗人幽微的心理褶皱中，春光月色之“无赖”，并不分得意失意。得意如何？有情又如何？《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是非计较，嗔怨疑惧，正因多情而起。春光月色，最是有情，然对于诗人而言，因情生感，兴发无端，转而生怨，免不了还是要怪花月“无赖”。李义山《暮秋独游曲江》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荷叶荣枯自若，诗人春秋长恨，“无赖”者实为诗人，而诗人之“无赖”，只为那有情之身，是嗔爱悲欢瓜瓞绵延的虚室。
“无赖”是有情人的体磨心酿，其起落往复，沟回壑转的心路轨迹，或深隐于内，不落言诠；或直呈于外，絮乱丝烦。诗人从不愿直剖心迹，实际上，治丝益棼，此情惘然，又岂是五、七言短短韵语，所可分辨。故诗之精彩处，在炼字、修辞，诗之作用者，在“逗”与“引”，以此打开读者的想象与生发空间，从而将诗境引向无限深广。以“无赖”状月，即精于炼字，善于逗引也。这大概也是诗与小说相异之处。小说情节再曲折，结构再繁复，都需要落实到纸面上，有清晰的过程叙述。小说的故事要能讲下去，就需要讲道理，需要严谨的逻辑与理性。诗却可以省略过程，直接把结果拿出来；它也不需要通过道理去说服、招揽读者，不需要去解释因由。它不解释，让读者去揣摩，去解释，才有无穷无尽的解释。
作为个人经验的“无赖”，每一轮明月都有自己的印迹，太白的月亮氤氲着酒香，老杜的月亮浸润着冷露，义山的月亮笼罩着轻纱，而徐凝独以扬州之月为“无赖”……然作为人类共通的情感经验，每一首好诗，必将触动无数心灵，激活他们的情感体验。读者之于诗，正如诗人之于月，每一轮月亮属于每一个诗人，每一首诗属于每一个读者。诗人的原作，是天上的一轮明月，后人吟诵不绝的，不过是月色沦漪，漾洸在各自的江湖。 本文刊2017年12月1日《文汇报 笔会》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