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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是如何度过中年危机的

 入出有致 2017-12-01

元丰二年(1079)三月,朝廷的一纸调令,将苏轼从徐州调往湖州。

五月二十日,苏轼抵达湖州任上。

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在知州官署被御史台所派的兵丁逮捕,押往京师,此时距他上任不过两个月零八天。

无妄之灾从天而降,苏轼的第一反应是懵逼的,错愕的,无法接受的——身为一州长官,名声日隆的文坛盟主,做梦也没想到,仅仅一夕之间,自己便由刚赴新任的朝廷命官变成前途未卜的阶下囚。

就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探险者,本来已经爬到了半山腰,不小心直接掉进谷底。

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苏轼被关了一百三十多天。时间不算太长,但于苏轼而言,却不啻于一场挥之不去的恶梦:他受尽羞辱、拷打、责问,肉体的疼痛在所难免,精神的折磨更是不堪忍受。

为了让苏轼招供,主审官们使出各种对付犯人的招数。

经常连夜提审,不让睡觉,如拒不招供,就来顿板子伺候,再硬的汉子也难招架,更何况一介文人;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先许你一颗糖,然后告诉你,如果招供,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糖。

苏轼自度没办法忍受非人折磨,他想到一个解决方法:自杀。便将常服的青金丹藏于狱中,想着万一哪天忍受不住,就一次性服用下去,一了百了,再不用理会这帮孙子。

他写下两首绝命诗,托付给热心的狱卒梁成保管,一再叮嘱,哪天自己真死了,务必将它们交给弟弟苏辙。

当然,他没有死。

这一年他才44岁,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他正值壮年,许多重要的问题没有参透,许多著名的诗词未及书写,许多极致的人生还没有体验。

自他入狱后,许多人来救他,除了要好的朋友、师长、弟弟苏辙、杭州的百姓,连他的政敌王安石也特地给神宗写信为他说情,最后,太皇太后亲自出马,要皇帝赦免了他。

元丰二年的腊月二十九,案子了结,苏轼无罪释放,但领受到另一个小小的处罚:贬官黄州。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的中年危机,先前已露出苗头,经此诗案,便轰轰烈烈地大规模展开了,迅猛而急切——这位不世出的天才,回望来路,不免心惊:人生已过大半,两鬓略现斑白,竟然一事无成,不但功业未立,修行尚差,也还没有像样的著作可以传世。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过去那些看似丰富多彩的过往,在此刻竟显得如此幻灭,如此虚空。

他焦虑,他痛苦,他往徨,他难过。

他犹疑不决,他进退两难。

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他不知该如何与他人交往。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天冷,心更冷。寒风一吹,凉透胸背。

是那种拔凉的凉。冰凉的凉。

诗人先前那颗热烈的心彻底被冻住了。

初到黄州的苏轼,一想到乌台诗案,便后怕不已。“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失去自由的日子刻骨铭心。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做词吟诗,不敢给朋友写信,甚至不敢喝酒——万一酒后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岂不又引祸上身?

无事可做,无友可会,无酒可饮,能做的,不过是闷头大睡,一觉睡到日头偏西。傍晚时分,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面散会儿步,聊以消遣。

那天荒地老的寂寞啊,那旷日持久的孤独啊。

唯一让他快意的,是去城南的安国寺洗澡。他躺在热汤中,久久不愿起身,一路走来的风尘,内心无限的苦衷,在雾气的氤氲当中逐渐消融,唯有此时,心灵才可得暂时的解脱和安慰。

他希望趁洗澡的机会,把痛苦和屈辱也一并冲刷掉。

他从未觉得人生这般无趣,日子如此难捱。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人在偏远之地,无亲无友,只好寄情山水,和樵夫渔夫聊天,之前的亲友,害怕被牵连,不敢给他写信,他写给别人的信,也没人敢回。

——这是多尴尬多无奈又多矛盾的心境。

一代最伟大的天才困于其中。

天才与凡人的区别,智力与才华只是其一。

短命的天才常以自毁的方式,使刹那成为永恒,虽然夺目却留下诸多遗憾;真正的天才却可以放弃自怨自艾,于深重的苦难当中,通过心灵的体察和省悟,实现自我的救赎,从而发出更璀璨夺目的光彩。

唯有自救,才可以助他走出困境。

当苏轼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自救行动就要开始了。

第一要做的,是反思自我,检讨人生,“吾日三省吾身”。

苏某人过去太无知,做事鲁莽,不讲方法,未做深入思考,仅凭知识和才学,发表了诸多不成熟的意见;

苏某人有负父亲为自己取名为“轼”的苦心,才华外露,自以为是,听不得别人规劝,这是病,得治;

苏某人牢骚太盛,把应该不应该说的话都写进诗文里,为自己和亲友惹来祸端;

……

一番总结下来,真发现不少问题。

苏轼试图通过反思总结过往,汲取经验教训,走好以后的路。

他的反思,不是对自我的彻底否定,而是要通过重新审视自己,调整方向,建立起更符合规则更加理性的处世态度。

他不再是那个志得意满的青年才俊,不再是那个牢骚满腹的地方官员,不再是那个无话不说的耿直BOY。

他要做成熟的中年人苏轼,全新的中年人苏轼。

全新——不是抛弃旧我,不是丢掉“过去的苏轼”,而是从旧转变到新,是要在“旧我”基础上建立“新我”。

反思之后,他要直面人生的根本问题了。归纳起来,不外乎几种。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人究竟为何而活?

如何面对荣誉和苦难?如何面对人生无常?

理想和现实发生冲突怎么办?

如此等等。

他通过阅读经典来寻找答案,这些经典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佛经,另一部分是庄子。

苏轼读佛甚早,“少年知读佛书,习禅理”,后来出任杭州通判,遍访当地高僧,与多位禅师来往密切。但这次黄州读佛,与先前稍有不同,先前仅是因喜欢而了解,这次则是出于实用之目的,借佛理来排解人生苦难。

只读经书不够,他还在安国寺长老的指导下,学习禅坐功夫。坐禅是佛教修持的重要方法之一,修禅即为修定,修定可发慧。定是排除杂念,专心致志,观悟痛苦成因,慧是智慧,代表着无欲见真的状态。人一旦达到无欲的境界,痛苦也就自然消除。

读经和坐禅对苏轼的帮助很大,这是他主动调整人生观的一次积极尝试,效果甚佳——离开黄州时,他的禅坐功夫已相当了得,“物我两忘,身心皆空”。

苏轼与老庄也极有渊源,8岁时他还曾跟随道士张易简从学,幼年好道,倾心庄子。在黄州孤苦冷清的境况之下,庄子那种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重又引发苏轼的关注,再次重读,有豁然开朗之感。

在本质上,苏轼是一个儒士,但他平生所学,并不限于儒家经典,而是广泛求取各种精神资源,为我所用。事实证明,佛教和老庄,在关键时刻对他有极大之帮助——借助这两种思想资源,他得以安然地游出人生的苦海,爬到了岸上。

苏轼对付中年危机的另一大杀器是广交朋友。

他平生最爱与朋友厮混,别人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是朋友朋友好朋友。

一天不见朋友,和失恋的小伙子没啥两样。

来黄州前他所担心的,不是路途遥远,亦非生活困苦,而是没有朋友。

“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

因系犯官之身,外地的朋友连信都不敢写,遑论有什么交往。

苏轼意识到,远水不解近渴,要解决朋友稀缺的困境,须从身边下手。他个性开朗,长于谈笑,到黄州不久,就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朋友圈。

他先认识了监黄州酒税的乐京,又认识了住在武昌的同乡王齐愈王齐万兄弟。

他还新交了三个本地朋友,开酒坊的潘丙,热心公益人脉甚佳的古耕道,卖草药的郭遘,这三人朴实真诚,对流落此地的苏轼多有帮助,特别是后来开辟东坡,这三位朋友帮他干了不少农活。

陈季常是苏轼多年前老友,住在离黄州不远的歧亭,这位从不出门的隐士到黄州看望苏轼来了,每次来都要住十多天,陪老友喝酒游玩话家常,黄州四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竟有一百多天。

苏轼亦与当地的官员结交,黄州太守徐大受,鄂州太守朱寿昌都对他多有照,逢年过节便送他礼物。

老朋友马梦得也来黄州了,正是在他的大力协助下,苏轼才得到东坡这块闲地——借助这块地,苏轼实现了渴望已久的田园之梦。

苏轼在东坡建了几间房子,取名雪堂,雪堂成了朋友的招待所,来看他的朋友更加络绎不绝:道士杨世昌来了,同乡巢谷来了,诗僧参寥来了,画家米芾来了,琴师崔闲来了……有友情温暖,困顿的苏轼活络起来了,快乐起来了,满血复活了。

最意外的收获是,在黄州种的那块地。

最初只是为解决全家温饱问题而向官府申请的土地,哪成想带给他的幸福远远不止此。耕种东坡不仅让苏轼的身体得到锻炼,更让他的精神生活上了一个台阶。

中年危机是心理的危机,也是生理的危机。已近五十,最易感到体能不支,力不从心,但下地劳动不久,奇迹出现了:腰不酸,腿不疼,走路也有精神了。

他换下官服,穿上普通农夫的衣裳,拿起锄头,挥汗如雨,那认真劲儿,与一般农夫无疑。他从老农那儿获取种庄稼的经验,和老妻一起照料生病的老牛,叫上朋友来帮助收割,享受丰收的喜悦和欣喜。

他喜欢那种淋漓尽致的快感,喜欢那种汗流浃背的状态,劳动之后,心情变得充实,心态变得积极。再没有愁苦来纠缠他,再没有孤独也侵扰他。

他种花种草,也种茶树。

他在地头上盖了一座房子,取名“雪堂”。苏轼在此处招待外地来访的朋友,吟诗做词,饱览风景,读书习字——雪堂成了黄州的文化中心。

卢梭说,在人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就是劳动锻炼,没有劳动就不可能有正常人的生活。如果苏轼能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点头称是。

他为自己取号曰“东坡居士”,他一迈从苏轼成为苏东坡,这意味他精神世界的重建,意味他已成为全新的苏轼。

劳动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小视。

并借劳动的机会,知晓了民间疾苦,且与劳动人民打成一片。

远离庙堂,立功和立德的机会不多,但却是立言的好时光,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拿来写作。

主要是做解读经典的工作。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写成《论语说》五卷;与弟弟苏辙合作,写作《易传》,易学是苏氏家学,两兄弟写此书是遵父亲苏洵遗言行事,此书真正完成要到18年后;他还写了《书传》,但一直未能完成。

写作之外,他坚持读书不辍。有个故事,颇能说明他用功之深。

某天,黄州的朋友朱载上来访,仆人通报之后,迟迟不见苏轼人影。朱载上等得不耐烦,欲起身离去,却见苏轼匆匆出来:“不好意思,老朱,刚才忙于日课,让你久等。”

朱问,“先生所谓日课是什么?”

苏轼答,“抄汉书。”

朱氏不解,“以先生之才,开卷一览,自可终生不忘,何用手抄?”

轼答,“不然,我读汉书,至今已抄过三遍。第一次每段事抄三字,第二次抄二字,现在只抄一字。”

朱载上不依不饶:“先生所抄的书,肯让我见识见识?”

苏轼便让人把自己所抄的字取来,递给朱氏:“足下试说一字。”

朱随便说一字,苏轼便可以背诵百言,无一字之差。朱氏惊叹。

你看,哪里有什么天才,苏轼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花在了背诵汉书上。

几年以后,苏轼重被启用,一路高歌猛进,成为朝廷要员,又几年之后,苏轼被放逐岭南,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他是否会想起黄州四年多的时光?

我想,他一定会。

因为他不再为荣辱而揪心,不再为名誉地位受牵绊。

他已能坦然面对命运在他身上所做的事。

借由黄州这场盛大的中年危机,他早已重塑了自我,寻找到生命的真正坐标,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我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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