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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街的面子

 吱吱的爷爷 2017-12-02


乐山是座活了很久很久的老城,老到几乎没有多少朋友。

清代以来至民国年间,老城最繁华的街道就数玉堂街。

古人有"白玉为堂金做马",玉堂街自然是人世间最美最华贵的地方,商贾云集。能够在玉堂街占有一间铺面,或者是敢于租赁玉堂街门面房的人家,至少是非富即贵。

玉堂街集中了当地最顶级的商业品牌,息尘旅馆,亨得利钟表,嘉定绸庄,金银手饰店,药店,钱庄,民和饭店,百乐门舞厅。每天开门,街上的行人是川流不息,买卖兴隆。

玉堂街很短,大约只有两三百米的长度。

玉堂街的后面,就是我要说的屋檐街了。

屋檐街的长度与玉堂街一样。玉堂街的前面自然是做买卖的铺子,过去都是砖木结构的小青瓦房子,大户人家顶多再修层木楼,依然是四合院的布局。

到了我的年龄,能够看到,并进去探个究竟的数息尘旅馆,其它的建筑都被时光改造重建了。息尘旅馆进门后中间有个天井,四面都是客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有后门通屋檐街。

小院主要用于为客人烧水,以及供客人使用的厕所,以及店小二居住。

过去的房子没有管道化粪池,旅店所有的秽物都需要有人从厕所挑出去。旅馆所需要的燃料,粮食蔬菜也只能从后门运进来。

这是中式建筑布局上的分工,到处都差不多。前面用于生意供客人进出,后面用于后勤保障。一直到今天,三八超市进货,依然在后门屋檐街。

屋檐街的形成现在有人说与明代御史有关,就是御史巷的出现,我没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就不说了。我知道的是在南宋,从当时的市长陆游先生的诗文中看到,大渡河流到乐山城一带,开始有类似城墙的记录,"重阜护城高历历"。为了使大渡河的水不要冲毁城市城墙,每年都要安排民众修堤,疏导阻击河水流向。

许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喜欢选择临江的地方建房安居,包括市长大人的"小山堂"。

从风水角度出发,靠山临水有聚财之相。从居住环境卫生条件去看,通风良好的地方细菌不易滋生。

就是到了清末民初时期,乐山铜河扁一带,上至班竹湾,下到肖公嘴,几乎全是有钱人的高墙大院。许多房子,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都还存在,大门朝向一律开朝城墙大河。城墙下的地面,青石板铺就,平整光滑,拉黄包车的力夫,车上的铃声从早到晚都在铜河扁上回响。

高墙豪宅的人仍然需要吃喝拉撒,那些做工的佣人,厨子,豪宅里每天的吃用,排泄物的清理统统要从后门进来出去。

铜河扁到了育贤门一段,豪宅的后门出来正好是玉堂街的后门,后门对后门,商铺的屋檐和豪宅的屋檐就这样交会了。

川南民居,对于不甚重要的建筑,屋檐很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然,中间肯定留有一段不甚宽广的路,否则,那些臭气熏天的秽物就无法运走了。

白云苍狗,屋檐街的历史就这样形成了。

至于屋檐下商铺的形成,就是1950年以后的事了。前面玉堂街的富商巨贾,后面御史巷的大户人家,作了鸟兽散,房子归了公家,成为新的衙门场所,以后又变身公事人的宿舍。成巷罢,成街罢,或是垒起一座假山,如当年陆游取鹅卵石垒小山堂,"石不能言意可解,⋯⋯人间兴废自有数。"都是可能的。

1990年后,有部门在街口立了一块路牌,写着三个笔划很多的字:婺嫣街。

1995年9月3日的《乐山日报》,李缉民先生说,婺嫣街是纪念明代御史程启充长得漂亮又贤惠的夫人。再后来,老唐子写了一篇综述文章,传说过去这一带有江西人造的婺源庙,天长日久把此处叫做婺嫣街。历史总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我还是觉得这地名的两个汉字,虚荣的成分偏多,呦口的紧,与乐山人火爆干脆的码头脾气不甚吻合。

呦口的地名还有乐山一中曾经的尖子山农场。

记得读书时,一进徐家扁乐山一中的大门,右手边总是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经常有通知,高七四级四班明天不上课,从学校挑肥料去尖子山。或者,二班挑水上尖子山,三班尖子山割豆子。

很多年以后,尖子山经过相关人士的考证,成了鹣紫山。发音一样,就是笔划太多。如果让我猜想,当时决定这些地名文字的先生,不定是个历史文化的完美主义者,定是觉得屋檐街,尖子山的叫法少文化,没有面子,又土气还掉渣。

我对屋檐街的认识,说起来还和一个名人有关。历史学家和文学家郭沫若的第一个夫人张琼华就住在屋檐街。位置大概就在今天德克士歺厅后面地下停车场入口处。

那是一九七二年,郭沫若的一个侄子从沙湾转学到乐山一中,长相和郭沫若少年一样,和我同班同一张桌子读书,住校也在一个房间。星期六的下午不上课,郭同学要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交伯母洗,约我同去。

那时候屋檐街没有今天宽,道路破损严重,泥泞不堪。从湖泊所转进屋檐街,大约十几米,有幢一楼一底的二层小楼矗立在四围都是低矮瓦房中间。郭同学让我不要说话,只见底楼大门开着,一道腰门紧闭。郭同学隔着腰门喊里面一老太太,"伯母,开门。"

老太太耳聪目明,从清代官帽椅上起身开门,对我上下一阵打量,也不听郭同学介绍我是他同学,直接把郭同学叫上楼去。

我站在整洁的客厅中间,环顾四周,右手边一对官帽椅,中间置茶几。正对大门中堂上,有一张供桌,上面擦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两个老人的黑白照片,据说是郭沫若先生的父母亲。

此时,听见楼上张老太太在训斥郭同学,未经许可,擅自带陌生人上门,郭同学小声申辩,说同学就住在县街头,只是顺路。

话说完他们就下来了,我见老太太步履稳健,不似八十出头的年纪,许是小脚又放过,走的慢。圆脸,轮廓模样周正,皮肤白,一派富贵象。全然不象郭沫若在自传《少年时代》中的描述,"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对面的仪式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事实上是已由伴娘揭下了好几层,只剩着一张黑色的纱帕了。我被人指导着去把纱帕揭开------"活啦,糟糕!"我在心中又是一声喊叫,我没有看见甚么,只看见一对露天的猩猩鼻孔!"这是郭沫若写于1930年的自传《黑猫》中的一段。

现在张琼华女士就在面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穿着阴丹布斜襟衫,鼻子端正,脑门发亮,头发梳得溜光在脑后挽了结,干净利索。

后来,郭沫若为他这一段婚姻向张琼华道歉。

《乐山文史资料》记载了文史专家毛西旁先生写的一段文字,那是1939年2月26日,郭沫若和侄儿回沙湾看望久病的父亲,"老父用手指着琼华向沫若说:"你滚后,这么多年,全靠她侍奉你母,你还不拿维她一声!"沫若一听,立即向琼华作了一个大揖。

老人看了,说,"作个揖就算了吗?八女子是代你行孝啊!"沫若领会了,跪下向妻子磕了个头,马上想站起来,老人又说,"非磕二十四个头不可!"后经四姐求情,"沫若向琼华连续磕了十二个头,并说,拿维玉英(琼华字玉英),这么多年,代我孝敬父母,受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琼华扶他起来,"你不要拿维我,经佑公婆是当媳妇的本份,只要你不忘这个家就行了!"

吃饭时,沫若夫妇共坐一方,四姐、蓉芳各坐一方,琼华给丈夫斟了洗尘酒,沫若也给妻子夹菜。"

这次回家,郭沫若在故乡呆了二十天。

1950年,郭沫若在沙湾的老宅没收归公,一部分办了街道上的集体打铁社,后来升级到农具厂,民居木结构中安放了风箱、空气锤,烟雾缭绕中,烧红的铁块在气锤的冲击下,变身犁头,镰刀及其它铁制农具。其余分给了许多人家。我的同学,也就是郭沫若的侄子告诉我,伯母没有地方可去,写信到北京,郭沫若向当地政府反映后,屋檐街的这幢住房才由政府发给伯母住,每个月还发二十元钱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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