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折腾

大凡懂得些中文的人，可能都会为中文里动词的丰富性和形象性叹为观止。它们或俗或雅，亦庄亦谐。有的一直在常用，历久不衰；有的来去匆匆，被留在记忆场。也有的渐次在时髦与冷遇中徘徊，命途无常。

 

单说办事儿的办，就可大可小，可高可低，可轻而易举，也可费九牛二虎之力，有很多的讲究。

 

办事儿，就字面而言，也就是干事儿或做事儿。办, 干，做，皆为中性描写，平铺直叙。意思相近，但又有细微的分歧。办事儿，讲究的是解决，例如，把事儿办成了。或曰，没钱，办不成事儿。干事儿，强调的是努力，例如，

尽管去干吧！

干好干坏是能力问题，干不干是态度问题。

做事儿，注重的是行动，比如，不能只说不做。

或者，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

 

在俗语中，办，干，做，还有一组同意词或近意词，那就是：

整，

弄，

闹，

搞，

耍，

抓，

或着复合的近意词，

折腾，

鼓倒，

倒腾，

煽惑，

忽悠。

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办, 干，做，这些活动通常需要一番周折，费点心机，耍点小聪明，或表现出某种自嘲，狡黠，揶揄，甚至蓄意打击，报复，栽赃，陷害，乃至全盘颠覆，另立新天地。

 

简单地用法，比如说：

 

整点儿小菜儿，

弄点儿点心，

闹点儿小酒，

搞点儿创收，

耍点儿滑头，

抓一下致富，

折腾点儿外快

鼓倒点坏水儿

倒腾点盘条

煽惑点儿创意

忽悠他那么个把面瓜

 

再比如说：

 

这玩儿咋儿整？ 整明白了么？整的不赖。贼能整！

弄啥嘞？咋弄嘞？弄成了没有？咋还没弄好呢？

正月里闹元宵。你这闹的是哪门子鬼？想闹点儿绯闻出来是咋的？

搞什么明堂？搞定了么？搞到手了么？

还是你能耍。高，实在是高。

嗨，事业爱情两手抓么。

哎呀，妈呀，瞧你这通折腾。这下子，你可折腾过瘾了吧？！

就知道瞎鼓倒。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儿。

我这也是穷倒腾，挣点辛苦钱。

这事儿还真让你给煽惑成了。

我这一忽悠，能把凸的忽悠成凹的，你信不？

 

更进一步而言：

 

弄点儿斜乎的！

这不是搞不正之风么？！

看我整不死你？！

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魔掌。。。

你这是想拿谁当猴儿耍呢？

折腾过头了吧！

抓！

 

当然，在主流派媒体中我们更通常看到一些更庄重、更文雅、或者看起来很文雅，抑或更与时俱进的说法，比如创建，打造，运作，执行。

 

常见的说法有：

 

一定要创建和培育一大批拥有自有品牌和知识产权的企业，并争取通过资本运作，在海外融资上市，全面加入国际大循环，坚定不移地执行国际化的战略，打造二十一世纪国际市场上引领中国企业军团的新型超级航母。

 

当然，俗语中的动词也可以和比较庄重的动词共同堂而皇之地应用于主流派媒体。

 

比如：

 

弄清形势，整顿思想，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创建科学化决策体系，打造政府运作新模式，坚决执行党的方针和政策，为进一步搞好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和发展而努力奋斗。

 

显而易见，办，干，做等上述相关动词都有很强的目标导向性或者说功利性：要干好什么，要成就什么，要达到什么，要实现什么，就更不用说创建，打造，运作，和执行了。

 

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什么？肯定不是人才。

 

最缺的其实是点子。亘古如此。

 

一个好的点子，足以吸引优秀的人才。不需震臂一呼，便可应着云集。人才，资金，政策，都会热烈地拥抱欣逢时运的点子。

 

点子，便是行动的理由，是办，干，做的目标，是整，弄，闹，搞，耍，抓的靶子，是折腾，鼓倒，倒腾，煽惑，和忽悠的指南。

 

点子，从小处而言，可以是一个主意，一个概念，一个说法，一个借口，代表一个符号，一个远见， 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梦想； 从大处着眼，可以是一面旗帜，一条纲领，一类主义，一种境界，引发一场游戏，一番运动，一次轰轰烈烈的革命。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从点子到革命的动态化过程，需要的是办，干，做之类的行动，需要的是整，弄，闹，搞，耍，折腾，鼓倒，倒腾，煽惑，忽悠，需要的是不断地创建，打造，运作，和执行。

 

承担这些活动的最佳人选和中坚、领导力量，我们不妨称之为企业家。是他们在各行各业引领风骚，屡立战功，创建新兴产业，打造品牌盛名，运做资源组合，执行战略规程，把事情办好，把目标搞定，把梦想实现，把任务完成，该整就整，该弄就弄。

 

说来，企业家也没什么极端复杂和神秘。

 

其实，无外乎两条：有没有梦想（点子），能不能折腾。

 

只有梦想，不能折腾，容易患臆想症：或眼高手低，或有知无行，自欺欺人地游离于现实与梦想的差距地带，时而为不能达到彼岸而懊恼沮丧；时而为自己还拥有梦想这个事实本身而自鸣清高，颇觉得意与庆幸。

 

没有梦想，特能折腾，容易患多动症：或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极端执着，撵都撵不走，坏了别人的梦想，自己也遭喊打，一事无成；或如头脑简单的猛士，不分青红皂白地勇往直前，冒死拼命，被人当枪利用。

 

没有梦想，也不折腾，容易患无为症：或任人摆布，或听天由命，依凭他人和偶然际遇设计和安排自己的工作，生活，和一生。他们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他们不主动为别人的壮举当炮灰，也不强求别人为自己增添光荣。

 

既有梦想，又能折腾，容易患喜功症：把自己的点子和远见强加给别人从而成为大家共享的点子和远见，把别人拥有的各类资源折腾成自己的资源组合，从而把远见忽悠成现实。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无成我独赢。

 

每个人入世的时候，按道理说都是平等的。而终其一生，每个人成就的大小，除了基因这个外生变量以外，梦想和折腾便是主要决定因素了。

说白了，在人生经历的各种生活和工作游戏中，其实质就是某些人用某些点子为名义和借口攫取和利用他人资源的过程，或者说不同人之间互相攫取和利用的过程。不管口号多么冠冕堂皇，不管借口如何无懈可击，这个过程中的交易往往是不平等的。如果平等，就根本不需要任何表面上的借口了。

 

所以，你不忽悠别人，必定是被别人忽悠了。你在某些地方忽悠了别人，注定在别的地方也会遭别人忽悠。最惨的莫过于到处被人忽悠，却从没有忽悠过别人。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应是个企业家或者说具有企业家精神。

 

而企业家精神的实质就是极有梦想、贼能折腾。

本文收录于《浩言管理》。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