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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小说《长恨歌》与“爱丽丝”故事的微妙关系

 静雅轩345 2017-12-05



我重读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时,在第四章“爱丽丝公寓”稍稍做了些停留。

    

小说《长恨歌》写作于1994年,迄今也有二十多年时间了。历来讨论《长恨歌》的文章,总是多多少少提到张爱玲,好像《长恨歌》是张爱玲小说的延续。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之处,比如为什么我们在讨论《长恨歌》的时候几乎不讨论白居易?小说开篇就出现了好几处白居易与其《长恨歌》的符码,“流言”一节直接就出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写流言“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从小处着手……敢把皇帝拉下马”。李主任飞机失事以后,失魂落魄的王琦瑶在邬桥与阿二对诗,也是既有《长恨歌》也有《琵琶行》,值得注意的是引《长恨歌》的句子是在杨贵妃死后。而邬桥一段,鬼气森森,“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生前”,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为出生前,但是也可以当外婆已经是个故人了。

    

王安忆曾在多次演讲里提到《长生殿》,只是说杨贵妃是“饮食男女”的情态,很爱吃醋。这与张爱玲《我看苏青》中称赞“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心意还是很不一样的。王琦瑶尽管口中都是新女性的口号,但内心“慕强”,小说里提到一点,“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恐怕多的是怀疑和嘲讽的意思。

    

另一个疑惑之处,则是王琦瑶进入爱丽丝公寓后的描写。走进去“洞开一个天地”,“假如能揭开爱丽丝的屋顶”,是“女人国的景象,女人的天下”。爱丽丝公寓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多,迎门是镜子,关上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头是梳头的镜子,梳妆台上是化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影子玩的。”

    

中国小说里“镜子”是极其常见的道具,可以阐释的空间巨大,佛教的镜子,道教的镜子。镜子可用来讽喻、可以用来赠别、可以用来当法器,也可以凝视自己、凝视岁月(白居易也写了非常多的与镜子有关的诗)。但爱丽丝公寓里的镜子,恐怕还是与“爱丽丝”本身的关系大一些。王琦瑶第一次走进爱丽丝公寓的时候,“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现,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是往下掉的”。我就很疑惑,“掉”到哪里去?而《爱丽丝漫游奇境》开篇就是爱丽丝从兔子洞里面钻进去,笔直向前,然后突然向下,掉进了一口深井。故事是怎么写的呢,“要么是井太深,要么是掉下去的速度太慢,反正她一边往下掉一边还来得及环顾左右,琢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先往下看看,想知道自己要掉到哪里去,可是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得啦!’爱丽丝自言自语,‘像这么往下掉一次,摔下楼梯真不算事!家里人会认为我好勇敢哟!可不是吗?以后就算从房顶上摔下来,我也提都不提啦!’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进无底洞了吗?‘真不知已掉下去多深了?’”所谓的“洞开一个天地”的爱丽丝公寓,是具有童话色彩的,洞的缘起大概是“兔子洞”。

    

我们可以在此体会一下“往下掉”与女人命运之间的关系,小说里程先生回老家以后,蒋丽莉去找他,当时他们已经是差不多要结婚的意思,蒋丽莉心里有说不出的空,“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那么除了《爱丽丝漫游奇境》,其实还有另一个续篇叫做《爱丽丝镜中奇遇》,爱丽丝公寓里的镜子,我想还是从这个童话里面来的。这里面有一些充满童真的表达,很有意思,比方说,爱丽丝威胁小猫咪你要是不乖就把你扔到镜子里去,然后镜子变成了薄雾,爱丽丝自己走了进去,它强调的是,镜子里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切都是反的,颠倒的,看的书上的字,也是反的,利用的是这样一个性质来讲故事。这是一个文本互涉。

    

王琦瑶与镜子的关系太密切了。解放后有一次王琦瑶去烫头发,也是看到镜中的自己,当然看到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过去的自己,后来还有严师母把王琦瑶带到家里,在卧室的穿衣镜前给她看一块做大衣的绛红衣料。王琦瑶从镜子中看到床头柜上的烟斗,心中又浮现了在爱丽丝公寓当情妇的日子。诚然,女性的“妆镜”是常常被文学、电影利用的道具,镜子是女性借以自恋形貌与自审处境的媒介。妆镜也就是心境。王琦瑶们住进爱丽丝的境遇是什么呢,王安忆也写到了,“心意的墓穴”。

    

刘易斯·卡罗尔的这两个童话故事传播非常广,实际上也是含有嘲讽、批评和谴责的。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大英帝国维多利亚王朝,好像很繁荣,但是以比较正统的批评的观点来看呢,它的繁华又是可疑的、有侵略性的等等,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东方巴黎的璀璨是用暗托起来的”仿佛是同构的。英国有一个卡罗尔童话研究者就曾说“卡洛儿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两本书,都是叙述聪明伶俐的爱丽丝在荒诞的薮地游历的情形。但是这个荒诞的薮地不在他处,恰就是英国传奇式的维多利亚王朝有教养的绅士太太们天天处于其间的灯红酒绿的世界……”(王林《“爱丽丝”故事的中国之旅》)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第一个中译本是1922年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书名据说是胡适改定的。续作《爱丽丝镜中奇遇》,第一个中译本也是赵元任翻译的,但清样在1932年日本轰炸上海时被毁,1968年在美国出版,周作人写过推荐。而1928年,沈从文也曾经花了三十天时间,创作了长篇童话《阿丽思中国游记》,是现代中国儿童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童话。我想,小说《长恨歌》与“爱丽丝”故事在中国的接受史肯定是有些微妙关系的。



本文刊2017年12月5日《文汇报 笔会》,原题“奇境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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