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孤单”的影子自外于人生繁华
——徐德金2017年的三首短诗
毛 翰
影 子
我从众生中找到藏匿的影子
它被日光钉在墙上
月光放它到水里
灯光下它仆倒床上
目光是它最丑陋的发现
影子是我丢失的附件
怕光也怕夜
影子是我身上脱下的外衣
比我浪漫,但比我孤单
影子时常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时候它忘了自己
藏匿的方向
我不轻易
去踩影子的哪个部位
我盯着影子,思考它喋血的现场
2017年9月25日
影子是什么?是走过人世的我们,试图证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试图贴近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试图影响世界的一种方式?影子投射在世上,与我们的人生若即若离,影子是我们人生的或被拉长或被放大或被压缩的一种存在。走过时空的人,与人的影子,谁更真实?走过光明,人与自己的影子都有强烈的存在感,走过黑暗,人与自己的影子则相互疑虑。人生百年,人与自己的影子同在。百年之后,只有影子还在怀念我们,阐释我们,见证我们的曾经。
诗人徐德金笔下的《影子》,给我们以启迪,以感悟,以警醒。上述种种,可能就是《影子》勾起的我们的诸多思绪。但这思绪再多也只是思绪,不是诗。诗是什么?诗是“影子是我身上脱下的外衣/比我浪漫,但比我孤单”,诗是“我不轻易/去踩影子的哪个部位/我盯着影子,思考它喋血的现场”。诗是诗思承载于“影子”这一意象之上,是“影子”这一意象承载的许多欲言又止、无须明言的哲人情思。诗人与读者心有灵犀,只把一只造型别致的夜光杯打造出来,呈献给读者,至于杯中所斟,是葡萄美酒,还是别的什么佳酿,则需要读者自己去品味,去斟酌。
影子“比我浪漫”,也许还比我时尚,比我光鲜,比我神气。世人看到的,只是我的影子,世人看不到我,看不到那个被影子的外衣包裹的我。同时,影子也“比我孤单”,影子超然于尘世的熙攘,自外于人生的繁华,它冷静、孤寂、随缘。“影子时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候它忘了自己/藏匿的方向”,诗以最简练的语象,表达着诗思的深邃和淡远。
无名渡
一定有个朴实的名字,只是早已忘记
送你到无名渡口,我们就此别过
那天的船像从弹弓飞出,我在岸上徘徊若无
一支江水从上游来,来自你笛声残处
你在江南,比江北萧瑟,我在江北牧鹅
就此别过了,我们就从无名渡别过
我忘记你是谁,什么归宿,什么来路
2017年1月7日
一个没有名字的渡口,一道没有名字的江水,一次忘了缘由的送别,甚至忘记了你是谁,什么归宿,什么来路?以及我是谁,什么归宿,什么来路?人生本是孤独的,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个朋友偶尔相逢,随即离别,各自南北东西。朋友是谁并不重要,朋友的名讳事迹,也不必刻意记取。就像一个渡口,一道江水,那命名只是偶然的,本来就没有更多的意义。
新闻稿的要素是五个W, when(何时)、where(何地)、who(何人)、what(何事)、why(何因),一个H,how(如何。其实还是W,还是何,只是后置了)。到了诗人笔下,这几大要素全都消失了,失效了,只剩下不知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以及如何的一段人生感悟、感慨和感伤。我不知道,作为职业记者,作为资深诗人,作者是如何转换角色的。角色的频频转换,会不会像是倒时差,有所不适?也许恰恰相反,只有如此彻底的文体转换,如此富于挑战性的角色转换,才完成了一种过瘾尽兴的人生体验?
也许,滤除了五六个W的诗,才是纯粹的诗,纯粹的抒情诗、哲理诗。也有不曾滤除W的诗,那是叙事诗。诗人徐德金不大写叙事诗,因为那接近新闻稿。而新闻稿是职业写作,是稻粱谋,诗则是心灵写作,心灵的独白或呓语。写新闻稿的徐德金,是历史的记录者;写诗的徐德金,是人生的感悟者。
在此诗中,残存的具象的叙事因素,如“一支江水从上游来,来自你笛声残处”,“你在江南,比江北萧瑟”,“我在江北牧鹅”,也都经过了抽象、变形和诗化处理。
当然,司马迁的《史记》与屈原的《离骚》也有相通之处,《史记》就被誉为无韵之《离骚》。诗人徐德金笔下无数的新闻稿,想必也可以做另外的解读,那客观的新闻报道的字里行间,透露着诗的美刺和悲悯。
序 曲
切,那个该死的格瓦拉
像飞行器在丛林盘旋,像飞鸟
海边褐色木屋的阁楼上
他如此苍茫,瞭望一条鱼
在礁石的缝间暗潮汹涌
站在窗前,海明威
像加勒比海
一片孤帆
雪茄燃起的白烟
如一支长矛投掷天空
风徘徊于衰败的街道
哈瓦那革命广场尾气相随
每一扇小小的窗口
都试图打开,更高处比如古堡
就能看到海的天际线
和比天际线更加辽阔的岁月
卡斯特罗像神话一般
把自己埋葬了
连同他亲手点燃的篝火
而所有人民的细软
被拉链紧紧锁住
只剩格瓦拉的帆布包
那个匆匆的战士
风靡世界
“切,我的儿子”
2017年8月26日
滤除了所有的W的诗,有时还是不免显得过于高蹈,与世隔膜了,这时候,诗人就忍不住要走到台前,抵近现场,指点历史和时代了。
这首诗不知为什么叫《序曲》?是感慨卡斯特罗、切·格瓦拉的革命理想、革命初衷吗?哈瓦那革命的序曲多么美好,多么勾人遐思、让人向往甚至追随。可是它的接下来的各个乐章呢?“雪茄燃起的白烟/如一支长矛投掷天空”,曾经的革命理想,这样浪漫又虚幻。
“卡斯特罗像神话一般/把自己埋葬了/连同他亲手点燃的篝火”,这是卡斯特罗一代决不相信也决不承认的残酷的现实。切·格瓦拉的早逝恰恰是他的幸运,“那个匆匆的战士/风靡世界”,成为永远的偶像和图腾,而卡斯特罗的高寿却是他的悲哀和宿命,他的遗产是“风徘徊于衰败的街道/哈瓦那革命广场尾气相随”。
在西半球,在曾经的革命圣地古巴,诗人有太多的感慨难以尽情抒写,其点到即止的语象,对于心有灵犀的读者,也足够了。
不忘初衷,如今已是流行语。可是,哈瓦那的革命初衷该如何记取,序曲之后,其主题如何呈示,如何发展,如何变奏?这课题过于沉重,已非一首自由诗所能承载。
徐德金写诗沉寂许多年,更不是今日诗坛的活跃分子,在形形色色的诗人聚会上,几不见他的身影。他只是在默默地写诗,灵感来袭时随性地写着,他的诗不大发表在主流诗刊,不大见于诗歌选本,也不大为评论家关注。只在微信朋友圈,不时地见到他的新作。他像是诗国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惟其如此,与诗国的圈群和套路全无干系的他的诗,才更显几分古拙朴素。
我不大喜欢所谓专业诗人,不大喜欢那些天天写诗,除了那种分行文字,别的啥都不会的人。徐德金早在厦门大学读书时,就曾是采贝诗社社长。此后多年,他的本职工作是记者,国内国外跑新闻。他不写游记散文,炫耀其见多识广,却惯于夜深人静之时,回到自我,回到诗。其诗不关乎名,不关乎利,故而纯净本真。
作者:毛翰(华侨大学教授、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