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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 · 美人 · 士子

 拨开浮萍垂钓钩 2017-12-07

“粟米香瓜并熟时,村南村北子离离;儿童共唱新蝉叫,四月街头卖荔枝。”四月,北方无蝉,蝉鸣于南,荔枝是南方的土产。

想起荔枝,就想起一首诗: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想起这首诗,于是又想起一位女人———杨贵妃。

杨贵妃是一位美女。且不管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百般妙手,单就唐明皇从其子手中夺爱册立为妃,就可想见那容颜非一般的美丽了。

从杜牧的诗不难看出这位美人是很爱吃荔枝的。

中国的正集野史诗词歌赋浩如烟海,还真难发现在瓜桃梨枣中,有谁为一位美人做过细致的笔录。毕竟将吃食与美人并提是很煞风景的。但贵妃一笑,竟自不同。设想一下,日近西山,明月将出,一位铁骨铮铮的将士千里风尘,不是为了军务,只是为了在第一时间将新鲜的荔枝送达君王宠幸的美人之口。除了杨贵妃,真委实想不出还有谁能将这一枚小小的荔枝吃得如此张扬,如此气派。

冲这一点,就值得大诗人出手。

中国人历来有一种故土情结。《晋书 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以恋故乡鲈鱼之美为由辞官不就,当朝竟然亦能默许,可见这种乡土情结是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的。不过张翰可以回归故土,杨贵妃却不可以。传闻贵妃出身广西。许子真在《容州普宁县杨妃碑记》中称:“杨妃,容州杨冲人也,离城一十里,小名玉娘……”容州,即今的广西容县。许子真与杨贵妃是同代人,这种记载是可信的。广西去长安几千里,又多产荔枝。溯根求源,辗转到长安内府,吃吃荔枝,念念乡土,贵妃倒是找到一个很好的由头。

荔枝的味道确实不错,白香山《荔枝图序》早就形容“浆液甘酸如醴酪”,但如果仔细推究,这似乎不应该是妃子钟情荔枝又一理由。荔枝不耐久存。“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色香味尽去矣”说的就是荔枝。《唐书》亦载:“杨贵妃好荔枝,南海岁贡荔枝,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辄败。”南海去长安路途遥遥,隔着大江大河不说,更有无数山峦烟岚羁绊。凭当时条件,让荔枝以新鲜的姿态出于京都闹市几不可能。当然也有人考证,说进贡美人的荔枝出自涪洲。涪洲在哪呢?就是现在的四川重庆。杜牧诗中“一骑红尘”大概就来自这个地方,但这也是够远的了。古有名驹,一日千里,想来难度还是空前的。所以单就空间的距离而言,长安的一般权贵虽然享尽奢华,如果想弄一颗荔枝尝尝还真不容易。物以稀为贵,在别人吃不到的情况下(这“别人”在贵妃的眼里最低不该是蚕妇村氓卖浆者流吧),自己却想吃就吃,岂不够女人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而杨贵妃仍然是女人。周美成描写美丽的女子剥橙子的场景是“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若在这里换成贵妃娘娘方沐浴过华清池,半身支起榻上,两指作兰花状,拈起一颗莹白赛雪的荔枝,慵慵懒懒送入红唇,怕是确也要令一众嫔妃羡煞得可以。所以我揣测杨贵妃吃荔枝不仅仅好那一口香甜,更是意图显摆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气场,是对中嫔妃的一种炫耀,一种骄横,一种宣言。

汉朝霍去病千里突袭,一战而定江山,今天唐明皇千里红尘,却不过是弄了几颗果肉来满足一位娘娘的虚荣心。此情此景,与博取佳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何其相似。“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以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真的,不久安禄山叛乱,大唐从此夕阳垂地矣!杜牧从一枚小小的荔枝看出国家没落之相,却只能通过诗歌发发牢骚,真是徒奈也何。

其实荔枝之珍稀并非自唐时始,也非绝于唐之后。早在东汉时荔枝就已成为贡品,《后汉书· 和帝纪》里已有记载。过了唐宋后,《金世宗纪》载:“上谓宰臣曰:'朕尝欲的荔枝。’兵部遂于通道特设铺递。”如果这一则记载属实,那么金世宗的派头更甚于美人。由以上现象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荔枝是具有贵族特质的,不一般人可能为享受?

但一个人的出现,荔枝的这种身份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苏东坡———一个我们该记住的名字!

当几百年前一个娇滴滴的妇人还在华清池坐享其成时,她没有想到几百年后,后生晚辈苏东坡却已带着一身疲惫飘然到了充满荔枝的岭南,而岭南正是荔枝的故乡。据史料记载,苏东坡受诬被贬当在109410月,当时惠州百姓闻居士来,夹道两旁以示欢迎,与贵妃被逼自缢马嵬坡下不可同语。岭南大概就是而今的两广一带,在宋时仍是蛮荒之地,据闻当时“罪臣多流放于此,当时中原士子闻之,莫不生畏。”苏东坡却是另类,他不仅没有哀怨嗟叹之辞,更以异乎寻常的喜悦拥抱岭南的一草一木,并为荔枝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还是把最为人乐道的那句抄下来吧: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忘唱作岭南人。

瞧,惠州的三百颗荔枝就齿香得诗人要自愿卖身入户了。他不仅喜欢荔枝的“红纱中单白玉肤”,还喜欢观赏荔枝花。他真切 赞美“荔枝几时熟,花头枝已繁”,还喜欢与土著人喝酒聊天。《〈和陶归园田居〉引》曾记:“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不仅喜欢赴人之宴还深懂款人之道,说“客来茶罢无所有,卢橘杨梅尚带酸。”荔枝过时,茶也乌有,只好以卢橘杨梅冲次了。虽然冲次了,却到底没有让客人的口舌受到太大的委屈,苏东坡实在是一位潇洒可爱的诗人。

我常想荔枝那淡素的碎花,莹玉的瓤肉为何能如此熨帖诗人心灵呢?

岭南,乌烟瘴气,地不肥沃,物不盛产,而荔枝轻盈扶摇,碎花繁簇,顾盼自得。我想应该是诗人那种旷达睥睨,不在意得失,随遇而安的心态与之产生了共鸣吧?苏东坡生活如此洒脱,这是政敌所没有遇见的。他们意图凭借物质的贫瘠去扼杀一颗强大的心灵,却反成了笑柄。想想也是,能写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豪气氤氲的句子,又何惧几个屑小?

而这种心态在中国优秀知识分子阶层是占主流的。这里我要提一下另一位同样伟大的诗人刘禹锡。刘禹锡曾两游玄都观。这两次都是在受小人谗言被贬后的回归。一游歌曰: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由是远调连州。十四年赦回重游故地,再歌曰: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依然是嬉笑怒骂,初衷不改。而后不久,重步苏东坡后尘的诗僧惠洪也曾歌曰:老天见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他们不是与居士一样可爱么?由此看来,原生态毫无一丝的贵族气,竟是撑起士子逆境而安的支柱。

在华清池,贵妃看到是果。果里,有香甜,有恃宠,有蛮横,有粉饰了战马卷起的烟尘,有军人心有不甘的疲惫;在岭南东坡看到的不仅有果,还有树,有花,还有生养荔枝的土地。树里,花里,果里有生活,有苦难,有挣扎,有知天乐命的豁达。

一位女人,一位男人;

一位媚态横生的命妇,一位才气浩然的士子;

一位淹没了整个盛唐的脂粉,一位爬尽了整个背诵的山水;

一位从荔枝的故乡袅袅远去,一位蹒跚融进荔枝的故乡;

…………………

于是

————两粒荔枝滚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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