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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坡滋味

 ZHIYAOZHANG 2017-12-12

麻雀衔枝新加坡(二十一)


草根的“常食”


五十年代,周作人写了一篇散文《南北的点心》,他所谓的“点心”,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小吃”。文中把小吃分为“常食”和“闲食”。常食用来解饿充饥,是包子、烧饼这一类“茁实”的东西。闲食,顾名思义,就是打发时间、娱乐口腔和肠胃的吃食,吃个乐趣,却不能填饱肚子。他的观察是,北方小吃多是质朴的常食,南方小吃多是精细的闲食。当然,他心中的南方,主要还是江浙上海。


我同意并且喜欢这个分类法。一个地方的小吃如果多是常食,尤其是那种小摊小炉、一盘一碗就可以在街边解决的常食,那就说明这个地方劳动人民扎堆儿,很具有草根性。反过来,如果此地盛产各类闲食,那么过去就一定有一个庞大的有闲阶级,非贵即富,或者劳动阶级的生存压力小,日子没有苦到哪里去。


新加坡的小吃绝大部分都是常食。不信的话,就报个菜名看看:海南人的鸡饭和牛肉粉、客家人的酿豆腐、福建人的炒虾面、炒粿条和蚝煎、潮州人的“潮州糜”和粿汁、粤港的云吞面和烧腊、南洋本地的叻沙、印尼和马来的沙爹、印度的咖喱和抓饼、起源不知何处的鱼圆面、杂菜饭、肉骨茶、卤面和清汤面......哪一样不是平民的饭食呢?新加坡的大螃蟹名声在外,铁锅炒了或者砂锅炖了,吃法有辣椒、胡椒、牛油(黄油)、咸蛋黄、米粉汤等几种,可它算不得小吃,该和北京烤鸭归为一类,得算大吃了。我能想得起的本地闲食,只有肉干和娘惹糕,与那么多的常食相比,居于绝对的劣势。


坡县小吃的细节,也做了同样的说明。就拿“潮州糜”来说吧,其实就是白米粥,配菜是“杂咸”,也就是酱豆腐、盐煮花生、橄榄菜、咸鸭蛋这些最低档的咸菜。这完全是穷人的东西。过去,一碗粥最多配五样杂咸,摊贩卖什么顾客就吃什么,没得挑。现在比当年丰富多了,顾客可以选配各色鱼虾和炒菜,几乎类似杂菜饭了,却依然很不高档。肉骨茶算排场比较大的小吃了,一小砂锅的排骨上来,除了白饭一碗或油条几段,还可以配一大堆小碟小碗,可是,每一样东西都那么的“土鳖”,无非是肥肠猪蹄、咸菜青菜。谣传说肉骨茶是当年南洋苦力的早餐,已被证实为杜撰,但是这些配菜,无疑还是标明了它早年的身份。


所以,不管如今新加坡如何描眉画目、珠光宝气,她的人民饭碗里的吃食,依旧透露出她草根移民城市的本质。


新加坡的大螃蟹,不能算是小吃了。从上到下分别是辣椒蟹、螃蟹米粉、牛油蟹


肉骨茶,福建式的药材味道重,潮州式的胡椒味道重。新马两地还在争论到底谁是肉骨茶的起源地,我看是分不出个结果了


潮州卤面,我最喜欢的一家是“庆兴黄埔潮州卤面”,老两口经营的,位于美芝路上的黄金坊熟食中心,这样一碗才三块五


清汤鸡蛋面,通常有板面和幼面两种


叉烧云吞面。据说在香港,叉烧是叉烧,云吞面是云吞面。新加坡却将二者结合起来


沙球劳路上曾有一家港式烧腊坊。老板是香港人,戴眼镜,不爱说话,年轻时候应该很英俊。老板娘是新加坡人,里外一把手,和顾客自来熟,记得住我的菜单:烧鸭和烧肉双拼、白饭、蒜蓉辣酱和沙茶酱。每次她都免费送我一盘菜和一碗汤,说是招待熟客的。也总感慨生意不易,店租又涨了。这家店后来不知去向了,我很想念它


酿豆腐、炒福建面和鱼圆面


是酿豆腐,给我打开了小坡滋味的第一道门。那时候我刚来新加坡,在莱佛士坊上班,中午在高楼大厦里找不到饭辙,索性远处去转转。驳船码头沿河都是昂贵馆子和“红毛”的酒吧,后巷却有几处地方价格合适,可以吃午饭。其中就有“109潮州酿豆腐”。临街搭了棚子,黑漆板凳,黑漆方桌,大中午的,一吃一身汗,痛快!


酿豆腐是客家人的东西。大众版的传说,是中原人因避战乱,南来成为客家人,在南方山里吃不到饺子,就切开豆腐酿入肉馅来代替,遂成酿豆腐。酿豆腐来到南洋,又有了极大的变化。传统的五花猪肉馅很油腻,在新加坡被鱼肉馅替代了,一改客家菜“咸肥香”的口味,清淡了许多。广东潮州人也在南洋摆酿豆腐摊子,增加了客家人没有的很多菜品选项,比如酿入鱼肉馅的苦瓜、茄子、辣椒等的“酿杂锦”,渐成风气。


如今,小坡各处的酿豆腐,不论自诩客家还是潮州,食材都很统一:酿白豆腐或炸豆腐、酿杂锦、各色炸豆皮、鱼丸、鱼饼、香肠、鸡蛋、各色蔬菜、蘑菇等等,顾客自助挑选,送给店家烹煮,五或六件起价。吃法大体有三种,一是所有菜品焯熟加滚热的黄豆汤,名曰“汤”,二是炸件过油加热,其它件焯熟,浇酱汁,名曰“干”,三是做成叻沙。每种都可以选择配米饭、各式面条或粿条来吃。四年里,新加坡各处的酿豆腐我也尝了一些,最喜欢的还是“109”这一家。以前我喜欢这家的汤吃配面条,现在最喜欢他们的干吃配米饭。


除了酿豆腐,我最喜欢的还有炒福建面和鱼圆面,都是本地非常普通的东西。


炒福建面或者说福建炒虾面,并不见于福建本地,是南洋的创造物。漳泉人本来自己有炒面,在南洋看到了娘惹炒面,就借鉴过来,改良融合。早先也叫土地面,因为都是摊贩蹲坐在地上炒出来的。主料是黄面和米粉,大虾几个,鱿鱼圈几个,韭菜、豆芽、蒜蓉各少许,和炒散的鸡蛋一起下锅,先是大火爆炒,再加入高汤焖熬收汁。上桌的时候,可配炸猪油渣,拌上辣酱,再挤上青柠汁,味道鲜美热辣。福建面好吃与否,店家是不是有良心配给你新鲜硕大的虾,是一个标志,更重要的,是汤汁的功夫到底如何。汤汁,原本应该是蒜蓉和洋葱爆锅,然后用开水、几滴鱼露和一点冰糖,将虾壳和猪骨熬制成汤,现在还有心用猪骨的已经不多了。上好的汤汁,是足以让我舔完嘴唇舔筷子,舔完筷子舔盘子的。


鱼圆面,或者说鱼丸面,遍及闽粤台港澳和整个东南亚,如今已经说不出它到底起源于哪里了。新加坡的鱼圆面摊子,通常还卖肉脞面、小锅面、香菇软骨面这几种,我都很喜欢。鱼圆面我也喜欢干捞的吃法。鱼圆和鱼饼蘸泡了红辣椒的酱油,是弹弹软软的一小口;面薄拌了猪油渣、香葱末和辣酱,是香喷喷的一大口。吃完再把一碗热汤下肚,鱼鲜、油香和辣味犹在口中,回味无穷。


“109潮州”的酿豆腐,干吃配面。沙球劳路10号(10 Circular Road)


炒福建面,总是不比其它小吃更上相,可是好吃的程度真是数一数二


鱼圆面


香菇软骨面


手工炸肉丸面,宏茂桥购物中心“富食客”小贩中心的友记


国民食堂


很多的新加坡本地美食都不在餐馆里,而要到小贩中心的摊档中去寻找。


小贩中心(hawker centre),又叫熟食中心、食阁,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市场,里面集中了很多小摊位(新加坡人叫“档口”),售卖各种饭食。一片组屋小区的几幢或十几幢楼里,都一定会配备一个,就设置在某座临街的组屋楼下,旁边常会有些卖日杂用品和蔬菜瓜果的小市场(“巴刹”),这样的安排便利了组屋居民的生活。另有一些小贩中心独立于组屋区之外,位于繁华商业区,比如著名的老巴刹、麦士威路熟食中心,规模也更大一些。此外,每个购物商厦或者地铁站也都至少配置一个小贩中心,全封闭式的而且有空调,摊位的租金自然更贵,饭食的价格也就更高一些。


小贩中心售卖的,都是南洋最常见的平民饭食,也有亚洲各国的风味乃至西餐。价格都很合理,一人一餐基本就在新币四、五块钱,折合人民币二十几块。偏远地方,甚至可以低至两、三块钱一餐;大商场中的食阁,则可能需要六七块钱甚至更多。


新加坡人是“好吃懒做”的:他们爱吃,可却不爱做饭。总体上,他们比中国人更愿意在外解决一日三餐。小贩中心吃饭方便、价格便宜,可以说是新加坡的国民食堂,也助长了他们这样的“毛病”。小贩中心也是不少人亲友小聚闲谈的社交场所。在这里,你可以见到新加坡的各色人等,工休的年轻白领、国民服役的军人、所谓“建国一代”的老年人、放学后的学生......不论男女老幼、也不分职业和种族,人们都会来这里吃饭。


这也是个体会新加坡民俗、民情的地方。你能就近观察新加坡人与中国人的不同,中国人占座总要用个活人去占,而坡人是一包纸巾就可以放心占住的;坡人吃饭是一手拿筷子叉子,另一手拿勺子的,食物由筷子叉子交给勺子,再由勺子送到嘴里;而中国人永远就是一双筷子做着夹捡法。这里一边角落里也许供着大伯公,也就是土地爷,香烟缭绕,而另一边就是清真的档口或者售卖印度的咖喱和抓饼。这边几个老人一杯咖啡,聊得慷慨激昂,而那边一位老人则颤颤巍巍推着小车过来收拾杯盘碗碟,挣一点辛苦费贴补生活。新加坡人也象谈论自己公司和学校的食堂一样,把小贩中心当做日常的话题之一,哪里有可口的美食,哪里便宜,哪里租金又在上涨,哪里翻修停业,等等等等。主流媒体也热衷发掘小贩中心的平民故事,推介各个小摊档。


小小的新加坡,面积也就刚抵得上北京的朝阳区或者海淀区吧,却是叠放着多重世界的,缤纷混杂,宛如一杯鸡尾酒。如果你只去看圣淘沙的游乐场、酒店和别墅、乌节路的商场、莱佛士坊的写字楼丛林、驳船码头和克拉码头的酒吧和滨海湾的蓝调夜景,那你也只能认识那个游客、洋人和高级白领的新加坡。如果想认识真正的新加坡,认识她根基上的质朴、纯真、简陋和狭隘,认识她的可爱和可鄙,小贩中心无疑是你首先该去的地方。


路边摊的时代


小贩中心也有自己的历史。


以前的新加坡,售卖饭食的路边摊充斥街巷,贫苦而忙碌的移民劳动者,在收工回“家”的路上,找个小摊花几个小钱,或蹲或坐那么几分钟,也就完成了填饱肚子的任务。给他们提供饭食的,同样是穷苦的移民劳动者,一副担子,一个推车,喂饱了别人,才能养活自己。


路边摊因其廉价和方便为草根所爱,却也因上不得台面为豪门所鄙,因卫生和治安问题为政府所恶。买卖双方谁都不是“高端人口”,生计尚且不易,哪儿还会有那么多讲究。前面那位吃剩下的,收拾一下,又回锅卖给下一位,洗了这个碗的水,再留着洗下一个,如此等等。所以小贩扎堆的地方,无一不苍蝇乱飞,污水横流,一地恶臭。路边摊又挤占道路,影响交通,熙来攘往,人声嘈杂,也曾经是黑社会的天下,打斗争吵时有发生。


因此,二战以后,新加坡政府一直试图管制路边摊,取缔无照经营,强制推行卫生标准。今天中国城管四处驱赶无照摊贩的景象,在过去的新加坡也不鲜见,那时的左翼艺术家们,喜欢刻画小贩的悲惨和不易,表达对下层人民的同情,这些作品今天在新加坡的博物馆和画廊里还可以看到。如果政府处置不当,往往会让路边摊变身而为反叛的温床,远有台湾的二二八,近有突尼斯肇起的阿拉伯之春。但是,新加坡却幸运地从未引发大规模骚乱。可能是同时期工潮、学潮、种族骚乱和左翼抗争不断,给社会不满提供了其它宣泄的途径吧;也或许是从英国殖民政府,到自治政府,再到独立后的政府,行动都还不算太过分吧。


独立后的新加坡,大力治理小贩。六十年代末,先是限制他们的经营地点,把全城小贩迁移到空地和停车场去经营。七十年代,又陆续建起一百多个小贩中心,配以上下水、照明、通风等设施,让他们有固定的场所。到1986年,最后一批小贩迁入牛车水大厦,新加坡彻底告别了路边摊的时代。如今除了零星的冰激凌推车和极其罕见的修鞋、理发摊,你在新加坡已经看不到任何路边摊了。


没有哪一个国家像新加坡这样,能把商贩从街道上彻底消灭掉。可是,也没有哪一个国家像新加坡这样,用永久性的经营场所,如此大规模地保留了路边摊,保留了本国人民饮食习惯的草根性。政府同时努力限制小贩中心租金的上涨,以便保证小贩有赚头、人民有廉价的伙食。


但是有得必有失,政府的管制也带来问题。出于安全与卫生的考虑,新加坡严格控制食材供应商的资质,最终少数工厂垄断了食材供应。而工业化的食材,虽不会太糟糕,可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而且全岛千篇一律,味道就缺乏个性。商业化经营的小贩中心,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又使得摊位经营者们只求低廉成本和“走量”的销售,没有动力提高口味品质。


不少人对于新加坡如今美食质量的下降都有抱怨,比如生于新加坡的香港作家蔡澜,就痛骂新加坡现在的美食“有其形而无其味”,城市的现代化让美味一样一样绝迹,从业者根本不用心传承,也不花时间烹煮,而食客也品味低下,还赶潮流追求什么健康。他认为,美食方面,新加坡不如吉隆坡,吉隆坡又不如槟城。坡人愤而反驳他的批评,维护自尊。不过,我自己亲身的经历,发现乱哄哄的槟城和破败的马六甲,其小吃整体上确实要比新加坡更加美味。


当然,比较各地食物的高下并非我的乐趣所在。数年的细嚼慢咽中,我已经体会到了小坡的滋味,这就让我非常满意了:和西餐相比,它少了隔阂多了亲切;和日餐相比,少了拘束多了自在;和现在的中餐相比,少了喧闹的刺激,多了朴实和安分。离开坡县的日子里,真别说,我还总是想再回来吃一碗酿豆腐或者福建面的。


《沙爹》,木版画,林木化,1966年。新加坡国立画廊展品


《蚝煎小摊》,木版画,朱庆光,1956年,新加坡国立画廊展品


《非法小贩》,木版画,许锡勇,1957年,描绘新加坡无照小贩发现警察时候仓皇逃跑。中国人对此并不陌生吧


《他们来啦!》,油画,许锡勇,1965年。“城管”来了,无照小贩四散奔逃


《店屋成排》,中国水墨,林祖平,1980年代,新加坡国立画廊展品。店屋前面都是熟食摊档


蔡澜批评新加坡的美食不如马来西亚,我也有同感。上图是槟城口味的叻沙,下图是马六甲鸡场街“大宝小食”店的鸳鸯叻沙,我吃到的最美味的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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