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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评弹网

 赵太尉 2017-12-13

        1956 年初夏,吴君玉、华士亭老师来苏州招生,经几次初复试后,我被录取为上海人民评弹工作团(当时团名)学员。一个 13 岁苏州小娘鱼,有幸来到了上海位于延安中路的上海评弹团。记得当时的团部与上海人民杂技团在同一大院。我和赵颖、沈伟辰、孙淑英等女生住在三楼女生宿舍,二楼是团长室、艺委会办公室。经团领导吴宗锡精心组织,8 月 28 日在团部会议室(一楼)隆重举行了集体拜师仪式,我和赵颖在红地毯上拜蒋月泉、朱慧珍为师,领导安排我的拜师帖呈给蒋老师,赵颖的拜师帖递给了朱老师,从此我成了两位恩师的正式学生,我的艺名叫李钟荫,后来先生改为李荫。跟师学习《白蛇传》和《玉蜻蜓》。蒋老师对我们要求严格,一丝不苟,说表弹唱,一字字一句句,拷钉转脚。唱腔方面蒋老师教我如何区分四声、五音,如何运用头腔、鼻腔、胸腔共鸣,强调不能为唱而唱,必须唱人物感情。有段时间我们天天去书场听书,那时《白蛇传》已经整理好,有脚本。《玉蜻蜓》中《庵堂认母》已整理好,并作为整改传统书的范例,成功演出,其余几十回书继续在整理、修改中。听书时,蒋老师要求我和赵颖分坐书台两侧仔细聆听,分别做好上下手演出笔记,特别要记好“小闲话”,我前后记了一大本。
        1956 年冬天,我跟师出码头,先后去了湖州、杭州、常熟、浒浦、梅李、常州、无锡、苏州等十几个码头。同行的还有老作家陈灵犀和同台越做的华士亭、华佩亭。陈老到码头是和蒋朱老师一起整理、修改《玉蜻蜓》,从“贵升进庵”到“开缸滴血”。当时这部书的整理工作抓的很紧,三位老师在讨论人物角色时,对金大娘娘的定性分歧很大,产生激烈的争执后取得一致的看法。他们一边修改,一边演出,写一回演一回,现吃现吐。两位恩师排书很辛苦,连吃饭都没心思,睡在床上也要背书背篇子。演出后他们三人总凑在一起研究,琢磨唱词说白逐句推敲,陈老再执笔成文。为此他们每天都睡得很晚很少。此情此景,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在湖州演出取得很大成功,下书台后,他们互相拱手道喜,笑容满面的嘻称“月老”、“慧老” 、“犀老”。
为了放松过分紧张的工作,蒋老师带我们一起去湖州街浪吃“甩水面”。在杭州演出时,蒋老师又和我们一起去西冷印社喝茶聊天,那天月泉老师心情特好,兴致勃勃与我们一起乘游船游览美丽的西子湖,在游船上,先生从眼前的游湖讲到了《白蛇传》中的“游湖”和“断桥”,加深了我对长篇《白蛇传》的理解。大家还一起游览了三潭印月、玉皇山和紫云洞。华士亭老师为我们拍了多张珍贵的照片,这些照片时间已久,60 多年了,有些已经泛黄、模糊,但每当翻开它们,我心中仍会泛起层层涟漪·· ··· ·
接着跟码头到常熟浒浦,梅李。尽管蒋老师演出辛苦,仍继续指导我学艺,单独教我开篇《请宴》和《文宣荣归》中的角色韵白“昔日离故乡,今登天子堂··· ··· ”字字句句十分严谨。记得从浒浦到梅李的轮船上,先生对我说:“孝华(我原名),我该枪蛮吃力,倷搭我看看阿有几根白头发。”我仔细查了一遍,发现蒋老师确又多了些白发。我想,这是他在修改《玉蜻蜓》的艺术创作中超负荷工作的结果,难怪会在将临四十的壮年“早生华发”了。
        常熟剪书后又到常州、无锡、苏州演出。蒋老师是苏州人,对苏州园林情有独钟。苏州演出结束,带我们去了他喜欢的留园。记得去时坐黄包车,我人瘦小,蒋老师拉着我和他一起坐到了留园。他在留园楠木厅久久驻足,研究着厅内的摆设和字画,留连忘返,也许他要把看到的运用到书中去。“台上说书,台下寻书”,在先生身上得到了印证。蒋朱老师跑码头演出结束,蒋老师安排我和赵颖与吴剑秋老师拼档演出《白蛇传》和《玉蜻蜓》,在吴剑秋老师带领下,先后去上海郊区大场、曙光大队,浙江硖石、王店,无锡荣巷等地实习。实习演出结束回到团部后,蒋老师亲自听取汇报,并要我单档说一回《白蛇传》中的“游湖”。听了“游湖”后,蒋老师表示比较满意,指出了几处不足,当场一一加以纠正。
        1956 年——1959 年,我跟师时《白蛇传》和《玉蜻蜓》两部书整旧、修改基本完成,蒋老师的艺术正处在巅峰时期。老师在仙乐书场越档演出,蒋朱档总做送客,场场爆满,有时听众要求蒋老师加唱开篇,40 岁的他嗓子好,中气足,说噱弹唱超一流,所以说《庵堂认母》时,场子里毕毕静。说《厅堂夺子》蒋老师唱到“徐公不觉泪汪汪”时,听众情不自禁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掌声,表达出对蒋老师高超艺术的赞赏。每当演出结束,先生回到念吾新村家中,常常手拿三弦身靠沙发闭目静思,偶尔自言自语:“哪句唱得还有点勿对?”谦虚严谨,艺无止境的大家风范,让人十分感动。他常嘱咐我:“孝华啊,学评弹是一辈子的事,倷要经常找找自己的不足才会长进。” “每一位说书先生的书都要听,各人有各人的共处,都要好好学习。”这些金玉良言使我终生受益。蒋老师不仅为人师表,还处处关心我的生活和健康。那时我比较瘦弱,他和慧珍老师一起买了鱼肝油给我滋补身体。我到他家去时,他多次关照保姆炒菠菜肉丝年糕给我吃。跟码头气候寒冷,先生说:“勿要在屋檐下练琵琶,要冻坏
手格。评弹演员靠嘴也要靠手。”我自幼丧父,13 岁跟师后从恩师那里得到了慈父般的温暖。蒋老师真是亦师亦父啊!由于家境贫困,母亲有病,弟妹年幼,外婆双目失明,要养家糊口,1959 年,我主动提出离开上海团,恋恋不舍离开了敬爱的蒋老师。临别时,先生深情地对我说:“倷离开上海团蛮可惜格,今后在别的团体工作,同样要加强学习,把书说好。”我含泪回答了一个“好”字,把蒋老师的肺腑之言铭记于心。
        “文革”开始后,蒋老师被靠边审查,我坚信他是个好人,绝无任何问题。于是我带着礼物去上海评弹团探望,只见蒋老师端着痰盂去厕所,我大声喊着: “蒋老师!蒋老师!”他朝我点点头,摆摆手,示意不要靠近他,生怕被别人看见。如此情景,让人欲哭无泪。1973 年秋,蒋老师“解放”后不久,我和爱人去上海康乐新村看望。蒋老师告诉我他心脏勿好,疑似冠心病,我问他还研究评弹吗?他说: “身体勿好,喉咙唔不哉。 ”我盯着他床边一把三弦,他笑笑说: “平时稍微拨拨。”我知道他是离不开评弹的。1977 年 5 月,我在苏州地区吴江艺校教评弹,恩师在华士亭、张振华陪同下,特地从苏州去吴江看我,在吴江艺校评弹班鼓励十名小学员要热爱评弹,学好评弹,并示范了《战长沙》中的一段唱。1979年,我在苏州地区评弹团任演员,排了两个中篇:《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和《香港来客》,全团演员在上海静园和常熟春来书场演出,特邀请先生听书,他欣然接受,如约而至。他仔细观察了我在书台上的表现(因他特地为我而来),下书台后,征求先生的意见,他一贯谦虚,对我言:“要在角色上下点功夫。”这是我离开上海评弹团之后,恩师第五次现场听我说书。此后就调去苏州评弹学校任教了。
        1980 年去评校任教,主要担任教学蒋派艺术的经典开篇和折子书,传承了从恩师那里学到的评弹艺术。1981 年分工我教学《庵堂认母》,正式授课时,再次请教了恩师。1982年 4 月蒋老师在家中为我录制了一合磁带,具体指导我怎样教学《庵堂认母》。他说: “该格书完全是唱功书,顶顶要紧是感情,唱得勿好要闷脱格。当母子碰头思想激烈斗争,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在头颈里的枷锁,格个就是主题。”接着蒋老师用“疑、探、知、认”四个字详细分析了书路、情节和人物性格。蒋老师录音中一再强调母子情和唱腔的运用,他说:“千句并一句,感情加技巧。”他结合自身经历说:“因为我已经 40 岁哉,我哪哼唱 16 岁格徐元宰呢?徐元宰循规蹈矩,一个读书人,如果用俞调唱么比较年纪轻一点,但是我唔不小喉咙。我从咬字唱法上唱得稚气点。”最后他着重谈唱腔技巧,他说:“咬字勿注意,感情唱勿出来,倷教格辰光要注意。唱要有韧头,勿好直来直去,直格弄通。头、腹、尾勿要太机械,要像电焊一样,两块铁板焊接处要摸勿出疙瘩。‘十六年做了梦中人’,格句要紧,‘了’字要唱得暗点,要云遮月,要忽隐忽现,声音有亮有暗,线条就分明了,赛果照相馆里去拍照,灯光有格场化亮,有格场化暗,一衬末线条出来哉,暗赤赤也是艺术。”蒋老师强调: “吸气要注意,有时肺部格气用光才能吸足。心中有感情,要唱得热。”又举例“‘世间哪个没娘亲’, ‘世间’两字就要有感情,‘娘’字要五个音——尼、衣、央、昂、到羊,‘十六年做了梦中人’的‘了’要沙格格,悲的气氛就出来了。 ”又说:“唱腔勿能四平八稳,慢腔顶怕松脱”又谈了怎样运用颤音、装饰音、胸腔音、哭音、扁音等,边举例便示范。最后蒋老师提醒我:“教男生唱,女教师要注意,因为女教师没有底音,倷教格辰光,字格韵脚要弄弄清爽,咬字要准,咬字好比猫咬只老鼠,浮一点老鼠要逃走。”一合录音带是恩师留给我的宝贵财富,我将永久珍藏。1982 年 4 月 26 日,蒋老师来到了评校,亲自把上述录音带交给了我,接过磁带,激动万分!紧接着他陪我一起观看了学生演出的《庵堂认母》录像,他边看边记,指出了不足之处,当场分析,现场教学,提醒我在教学中应注意的问题。真是一位一丝不苟,严谨的评弹教育家。恩师既给了我如何教学《庵堂认母》的录音磁带,又进行了现场直观教学,呕心沥血,无微不至帮助我,难以用言词来表达。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庵堂认母》教好,传承下去。可喜评校受我教过的学生,都给了很好的回报。
        1982 年,上海评弹的老艺术家蒋月泉、张鉴庭、张鉴国、唐耿良、姚荫梅等,来苏州评校,为江浙沪中青年评弹演员培训班讲课。恩师又来到了身边,使我兴奋不已。因为我要给学生上课,只能抽空去聆听蒋老师讲课。恩师备课,讲课十分辛苦,作为他的女弟子理应在生活上照顾好先生,且不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更何况蒋老师是我终生之师呢,于是主动担负起为先生煎中药、熬枫斗、开小灶,协助先生顺利讲完十堂课。记得唐耿良老师看到后表扬了我,唐老师还奖励我蜂花牌洗发精和护发素两瓶。
        1984 年,1999 年,蒋老师因病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我两次去探望,蒋老师仍关心着评弹学校的教学情况。告别时对我说了一句痛心话:“孝华啊,看来华东医院是我最后的归宿了。”他从病榻上撑起身,在一本唐耿良先生写的《漫谈蒋调》扉页上写下: “孝华爱徒 蒋月泉签 九九·十二·四。”听了离别时话,看了恩师的签字,我难过了好一阵。恩师移居香港后,曾与我多次信函往来,现将他 90 年12 月 4 日的来信摘录如下:“你的来信勾起了我对我们师生情况和情谊的回忆,记得你 13 岁进团,身体不大好,母亲又有病,小小年纪苦了你了。但你学习还是勤奋的,一分努力一分成绩,今天你在评校作出如此好成绩,应该觉得工作很有意义。” “我们师生不同于一般,你对我非常尊敬,我也比较爱护你,那时的师母(邱宝琴)也得到你的敬重,她也很宝贝你。如今你在评校能挑重的分量,细想起来很有意思。” “我今老矣,最使人痛苦的是年老多病,特别是嗓子没有了,虽然国内外得到许多知音者爱慕,但没有嗓子不能再为爱好者服务了。所以很怨自己力不从心,悔过去为什不多灌些唱片多录些音,每想到此,对年轻者既羡慕又忧急。”信中流露出我们师生深厚情谊,更充满着蒋老师对评弹艺术的牵挂和期盼。
        1996 年 1 月 27 日,我应邀去上海政协礼堂参加了“蒋月泉从艺 60 周年暨 80 寿辰纪念活动”,演唱了《庵堂认母》中“一见血书与玉蜻蜓…”,秦建国托弦子。蒋老师听得很认真,很开心。演出后,他们夫妇一起切蛋糕,合影。蒋老师单独对我说: “孝华,上次 50 周年活动勿曾请你,是我疏忽,漏脱倷,倷勿要放心上。”
        2001 年春夏之交,恩师在苏州师兄华国荫家养病,我常去探望。那时恩师已被病魔折磨得十分难受,不能顺畅说话,连翻身都要护工帮助。然而他看到我很高兴,每次都能认真听我汇报评校的教学情况,并不停地点头示意,一颗评弹之心永不熄灭。后来他病情加重,从师兄家送上海华东医院前,我赶去师兄家为恩师穿好布鞋,此时发现恩师的手指仍和年轻时一样,指甲留得好好的,他一定还想继续拿起心爱的三弦,不断弹奏下去…
        一代评弹宗师离我们而去,他的高超艺术,他的高尚人格和崇高风范,我们的师生情谊,我终生不忘,他永远活在我心中,活在广大热爱评弹喜欢蒋调听众的表情中。我坚信,博大精深的蒋派艺术一定会代代相传,竞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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