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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怀旧

 一小百合 2017-12-16

       石耀辉

在绍兴这个山青水秀、名人荟萃之地,历史上的名园不在少数,但大多随着星移斗转,早已湮灭不闻,唯有沈氏一园,伴随着诗人的不幸,历时八百五十多年,至今遗址犹存,游人如织。沈氏园,原为南宋越州沈家的私宅花园,当时的沈园,池台极盛,占地70余亩,园内亭榭楼台,小桥流水,假山林荫,被誉为“越中名园”。今天的沈园,虽不能与彼时相比,但园中仍是假山瘦石、亭台楼阁,行于园中,还可以感受到当年的垂柳依依,梅影点点。


我去沈园时,正逢连绵的秋雨,我独自坐在“问梅槛”木栏之上,聆听着荷塘雨声,透过薄薄的雨幕,放眼南望,雨中的“孤鹤轩”是那样的凄美。这里曾经是诗人与唐琬新婚燕尔的欢愉之地,也是他们别后重逢“惊鸿照影”的伤心之地。在诗人大半生中,面对昏庸腐朽的南宋王朝,“报国欲死无战场”,他只能以诗代剑,发出孤鹤般的哀鸣,这时我忽然想到那句“寒塘度鹤影,冷月葬诗魂”的句子来。在南垣题壁处,看着眼前来来往往争相在这儿留影的游人,我不禁想要问一声,在这千古名园中,你是否真正读懂了诗人?

陆游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十七日,诞生在风雨中的淮河船上,按照阳历计算,他的生日是11月13日。陆游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母亲唐氏梦到了著名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其父陆宰便用秦观的字“少游”,做了陆游的名,又索性用秦观的名做了陆游的字。因此陆游名游,字务观。陆游的高祖陆轸是一位读书不怠、极有才学的人,祖父陆佃更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和诗人。他的父亲陆宰虽官至直秘阁,但谋篇布局、对仗用典,都达到了纯熟的境地,也是位诗人,更是浙江有名的藏书家。生长在这样一个富有学术气氛和创作素养的家庭,陆游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培养了文学的才情和爱国热情,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条极不平坦的人生之路。


绍兴十四年(1144)春正月十五,临安城内大张灯火,庆贺元宵佳节。这一天,陆游来到临安舅父唐仲俊家,见到了表妹唐琬,夜晚一同观灯。陆游与唐琬小时候就曾在一起游戏,早已互相爱慕,可谓是两小无猜。如今陆游已成为诗才横溢的英俊少年,而唐琬这位名门闺秀,更是出落的美丽大方,温柔多情,两人虽心有灵犀,但由于没有父母之命,只能把爱慕之情埋在心底。终于到了秋天,年逾花甲的陆宰感到自己日渐衰老,想趁自己健在替陆游完婚,于是向唐仲俊提出这门亲事。陆游父母急于给儿子娶亲,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改变陆游的生活情趣,以增加成家立业、仕途经济等在陆游生活中的比重。因为在他们看来,陆游急于投身安邦治国的事业,对于一般文人所着意的科举并不放在心上,因此在科举考试中连连落第,这怎能不使做父母的着急呢?陆游和唐琬结婚后,情趣相投,琴瑟甚和,同时又是亲上加亲,唐琬在家庭关系上尊敬公婆,一家人相处得很好。小两口的美满姻缘,本应使做父母的称心如意,然而这两位古板严厉而又教子心切的老人,恰恰觉得这种温馨、诗洒缠绵的生活,有损于儿子的学业,有损于自己意图的现实,他们心中的担心、忧虑渐渐地转化为对儿媳的不满,尽管唐琬百般忍受,但仍得不到婆婆的宽恕,终于在陆游礼部考试被黜后,陆母以没有管住丈夫思想之“放任”,使丈夫“隋于学”,硬逼着陆游将唐琬休出。陆游与唐琬虽然伉俪情深,但在封建礼教管束之下,陆游也“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据说,当时陆游只是表面上把唐琬休归娘家,而在外边又另租了一所房子,时时与唐琬会面,但不久这个秘密就被陆母发觉。万般无奈之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是时陆游二十二岁。一年后,母亲替陆游另娶王氏为妻,唐琬也迫于父母之意,改嫁给陆游的表弟赵士程为妻。

五年之后,也就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的三月初五,相传这天是大禹的生日,山阴人倾城出游,游禹庙的人最多。陆游去了游人较少的禹迹寺南的沈家园,漫步在桃红柳绿、满园春色的宫墙下面,陆游顿觉心旷神怡。忽然,荷塘对面好象惊鸿一现,唐琬和她的后夫赵士程竟然出现在沈园。一别经年,男婚女嫁,纵有千言万语,又从何处说起。陆游大概想回避这种相遇,但聪明多情的唐琬,早已叫家童备好了酒菜,他们邀陆游同坐。陆游凝望着唐琬的倩姿丽影,泣血摧心,举起酒盅,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如醉如痴,他提笔在园壁上写下了那首悲痛绝伦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从这词可以看出,陆游与唐琬婚是经常到沈园来游赏的。当时陆游家住市内斜桥中正坊,离沈园只有四五里地,正好去沈园把酒赏春、互吐衷肠,而如今却是桃花飘零,有情难诉。词中既隐含有对母亲的不满,同时又表达了对唐琬的追悔之意。当陆游怀着抑郁、伤感的心情离开沈园后,唐琬读着这情真意切的词作,肝摧肠裂,悲痛欲绝,也含泪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沈园相遇,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想见。在封建社会里,男人还有事业可以追求,而女人只有家庭和恋爱。赵士程也许是一位懂得体贴的丈夫,却不是唐琬恋爱的对象。沈园分手之后,唐琬抑郁寡欢,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这年是1159年。此后,陆游一直与王氏相守,育有五个子女,夫妻关系,也还亲密。陆游73岁时,王氏去世,陆游曾写下了《自伤》一诗,其中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等句,足见王氏生前曾是陆游的精神支柱之一。但综观陆游的一生,他在对王氏尽到夫妻之情后,并没有丧失对前妻唐琬的深情,而是怀着无限的悔意和欠疚,多次忆咏沈园,追念唐琬。

诗人题在沈园壁上的《钗头凤》,后来有人用竹木作围栏,加以保护,以后四十年中,沈园虽三易主人,但这首词还依稀可见,并被刻成石碑立于园中。陆游六十八岁时,偶过沈园,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写下《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的感怀诗: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亥元五年(1199年),唐婉去世已近四十年,陆游也已七十五岁,但他依然一往情深,藕断丝连。他重游沈园时,登楼远眺,触景生情,又挥笔和泪,写下了《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春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在诗人心中,春波桥下的流水依然那么清澈,但清澈地令人伤心,因为当年唐琬象传说中的洛神多么美丽,自己曾陪同她步上桥阶照过倩影,而现在却是“梦断香消”,徒留思念了。写此诗时,王氏逝世只有两年,陆游在诗中却认故妻唐琬为知己,足见二人是何等相知。开禧二年(1206),诗人正是八十二岁高龄,当他再游沈园时,那首《钗头凤》还在壁间,他又写下这首怀念唐婉的《城南》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清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嘉空元年(1208),诗人已八十四岁,离逝世也只有一年。在行将就木之际,诗人又踏进沈园,他禁不住又记起“当年”,想起唐琬早已“作土”,而人生理想、美好的爱情,竟如“幽梦”一样,匆匆“收场”时,写下了这首《春游》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幽太匆匆。

诗人怀念唐琬的诗,并非这几首。王氏去世时,陆游写的悼亡诗还不算多,除了六十八岁写的那首外,在六十三岁也写过两首。而王氏故世后,怀念唐婉的诗却频频出现。陆游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念和哀悼叹惋,一方面是王氏去世后,陆游对唐婉的深情老而弥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抒发自己无尽的悔恨之情,因为毕竟是他为了事业,屈从母亲,舍弃了人生最可贵的爱情,才酿成这一千古悲剧。


陆游生活在一个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代,他出生的1125年,北方日益强大的金灭辽后,大举侵入中原,两年后中原丧失,徽、钦二帝被虏,北宋灭亡,是为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耻”。陆游青年时期,深受当时志士仁人的影响,父辈们言行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强烈的爱国激情,嫉恶如仇的态度、刚正不阿的品格,无不深深地刻在陆游的心灵之中。正是这种家庭亲友间爱国思想和高尚精神的耳濡目染,使青年陆游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遗憾的是,由于南宋封建统治者的腐朽和投降派当权,他在前后三十年的为官生涯中,四次遭遇罢黜,直到六十四岁告老还乡,雄心壮志都未能实现。但不论为官、闲居,处境如何,其忧国忧民、为国效命的热忱始终如一,从未“与世相忘”,这对一个生活在十二世纪二十年代至十三世纪初的知识分子来说,十在是难能可贵的。陆游晚年曾写过一首《诉衷情》,其中有“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之句,这既是对自己一生坎坷仕途的悲愤,同时也是对个人爱情悲剧的扼叹。

沈园,本是一座普通的园林,而当他见证了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剧之后,沈园就不再普通了。沈园的景色是美丽的,但读过历代诗人对沈园的吟诵,我却读出了凄惨和沉重。在沈园风雨中沉思良久,我终于感悟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意蕴。                                  2004.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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