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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环境美学到城市美学

 泺源书院 2017-12-16

  阿诺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1932-),美国长岛大学荣誉退休哲学教授。1962年于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学位论文为《逻辑与社会学说:杜威对于社会哲学的理解方法》。先后任教于路易斯维尔大学、布法罗大学、圣地亚哥学院和长岛大学。曾经担任国际美学学会主席(1995-1997)、国际应用美学学会顾问委员会主席,还曾担任国际美学学会秘书长和美国美学学会秘书。主要论著有:《审美场:审美经验现象学》(1970)、《艺术与融合》(1991)、《环境美学》(1992)、《生活在景观中:走向环境美学》(1997)、《美学反思》(2004)、《美学与环境:一个主题的多重变奏》(2005)以及大量的关于艺术、美学、伦理学和社会哲学的论文,还主编了《自然环境美学》(2004)、《人建环境美学》(2007)等论文集。其论著先后被翻译为汉语、希腊语、俄语、芬兰语、波兰语、阿拉伯语和法语等多种语言。

  2007年7月28-30日,伯林特教授在美国缅因州卡斯汀的家中接受了程相占的专访。

  程相占(以下简称程):伯林特教授,非常感谢您在家接受我的学术访问。您1993年访问山东大学时,我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从未想象到有环境美学这个学科。您当时介绍了美国美学,还做了一个题为《解构迪斯尼世界》的演讲。事隔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您的《环境美学》早在1992年就已经出版。

  伯林特(以下简称伯):欢迎来访。我想那个演讲实际上就是关于环境美学的,特别是它的批评功能。你是如何发现环境美学并对它产生兴趣的?

  程:您或许知道,随着全球性的环境危机、生态危机日益加剧,中国学者开始在1994年提出了生态美学。2001年我国在西安召开了全国首届生态美学研讨会,我当时应邀参加了会议。从那时起,生态美学成为我的学术兴趣之一。因为我想了解西方是否有生态美学,就查阅了2001出版的英文版《劳特利奇美学指南》[1],我惊奇地发现了由加拿大美学家艾伦·卡尔森(Allen Carlson)撰写的“环境美学”条目,而这本书中没有“生态美学”条目。2006年8月,我作为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应邀到哈佛大学进行学术研究,从牛津大学1998出版的四卷本《美学百科全书》中查阅到了由您执笔的“环境美学”条目。[2](P114-120)这两部工具书使我认识到,环境美学在西方已经被广泛接受并产生了较大影响。

  伯:你接触环境美学的过程挺有趣。情况的确是这样。

  程:我想您可以理解,中国学术界对环境美学迄今仍然不够熟悉,能否请您简单地介绍一下环境美学及其与景观美学的区别?

  伯:好的。环境美学作为一个新兴的美学分支,其范围比艺术的范围要更加难以厘定。对环境美学的理解也存在一些分歧,其不同的意义表明不同的学科兴趣和不同的研究目标。环境心理学家、城市与区域规划师以及行为科学家通常将环境美学与景观的视觉美联系在一起。他们试图通过研究选择偏好和行为,用量化的方式来测量景观的视觉美,希望为设计决策和政府环境政策提供指导。在这里,“审美”通常被视为引起视觉愉悦的东西;哲学家和一些社会科学家则认为这种量化的、经验性的研究偏见应该受到限制,他们甚至认为这种做法在概念方面太天真,在知觉方面是无知的,并且带有很强的假设性。因此,一些学者采取定性的研究方式,认为环境美学所研究的是熟练的观赏者从对象或风景中所领会到的美;采取现象学立场的学者则强调知觉活动,强调感知者在环境审美经验(体验)中的积极构建功能,强调感知者与环境之间的根本互动。

  在最宽泛的意义上,环境美学关注的是:人类作为整个环境复合体的一部分,审美地参与到环境中;在环境中,感官的内在体验和直接意义占据主导地位。作为包容性很强的知觉系统,环境经验包括许多因素,诸如空间、质量、体积、时间、运动、色彩、光线、气味、声音、触感、肌肉运动知觉、模式、秩序和意义,等等。这里,环境经验并不仅仅是视觉的,而是包括了所有感官的综合积极参与、共同感知,它们共同处于强烈的意识之中。而且,标准化的维度充满知觉范围,并成为对于某个环境积极或消极价值判断的根据。因此,环境美学研究的基本对象是环境经验(体验),研究环境认知维度中所包含的直接而内在的价值。

  景观美学关注更大的区域,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它通常被定义为视觉的。但是也未必如此,因为我们开始理解景观的审美栖息(aesthetic inhabitation)。景观美学一方面可以包括景观设计,从地基栽培、美化到作为知觉整体的园林、公园设计;另外一方面,景观可以延伸到知觉视野的边界,甚至扩展到某个地理区域。由于该地理区域具有相似的地形、植被,或者被人类活动连结在一起,它被渐渐地感知为一个整体。从最通常的意义上讲,景观美学可以理解为环境美学或自然美学的同义词。

  程:我明白了。您的环境美学被称为“参与美学”(aesthetics of engagement)。您认为,人类处在一个持续性的环境中,他是这个环境的积极构建者。人是知觉中心,单个的人是这样,作为社会文化群体的成员也是这样。而人的视野是由其地理和文化因素塑造的。我想请教,您是如何走上环境美学研究之路的?您的美学思想的关键词是“engagement”,它目前在中国已经有两种翻译方法,分别是“介入”和“参与”,我都不太满意,尝试着把它翻译为“融合”。能否请您从西方美学的语境来解释一下这个关键词的含义?

  伯:你的问题促使我反思自己使用engagement这个术语的前后过程。我在自己的早期著作中已经使用到它,所能发现的最早例子是发表于1967年的一篇论文《经验与艺术批评》。这篇论文最终成了我1970出版的专著《审美场:审美经验现象学》[3]的最后一章。这本书的第四、第六两章有许多地方涉及这个术语。另外,在这本书中,我几处讨论到“appreciative engagement”(欣赏融合)。可以这样说:审美融合这一观念是审美场这个概念背后的推动力量,而《审美场:经验现象学》这本书所探讨的“审美场”概念为我后来所有的论著提供了根本理论框架。

  我不太确定我在什么时候开始使用“审美融合”(aesthetic engagement)这个术语。可以确定的是,它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艺术与参与》(1991)一书中。它是这本书的中心主题,我详尽地论述了它与许多不同艺术门类的关系。当时,我用“融合”(engagement)来取代另外一个美学理论关键词“无利害性”(disinterestedness),我不记得是否还有其他学者使用这个术语。从那时开始,“融合”出现在各种地方,无论在审美语境中还是在其他地方。我之所以要引进“审美融合”(aesthetic engagement)这一表达方式,是为了更加清晰地说明我一直努力描述的那种经验,以及出现那种经验的特殊语境。

  审美融合在环境情境(environmental situations)中是不可避免的。环境经验(体验)是由“审美融合”这一术语描述得最佳、最清楚、而又最容易理解的经验之一。在各种艺术门类中,这种经验最典型而又最明显地出现在电影和小说欣赏中,在欣赏舞蹈时也比较明显。但是,在体验环境的时候,审美融合普遍发生,并且,它出现于艺术语境之外。而出现于艺术语境之外这一事实必然促使我们将美学理论扩展到艺术领域之外,从而扩展到广泛的环境情境。这就是我从艺术哲学走向环境美学的内在学理根据。因此,engagement这个术语的理论含意是非常丰富的。

  程:经过您这些解释,我认识到环境美学作为一个新兴学科,的确有其独特的正当性。它有着独特的概念系统、问题和理论。您将环境与各种艺术置于一个语境中来进行研究,在环境体验(经验)的基础上发展出一套理论,并以之为基础来重新反思西方传统审美理论。这里的关键词是“环境体验”,我觉得我们必须更加重视环境体验的动态性质。您知道,对于环境的感知比艺术鉴赏涉及到更多的感官。在环境体验中,没有任何一种感官单独出现,而是各种感官共同参与,视觉、触觉、听觉、嗅觉以及味觉等等,所有感官共同活动。因此,环境体验是多种感官共同参与的综合体验活动,环境美学是真正意义上的“感性学”,带有为作为“感性学”的“美学”正名的理论意义。

  伯:是这样的。许多环境体验需要相当多的感官共同积极参与,诸如园林漫步、山野游览、溪流泛舟、乡村驱车等等,无不如此。环境似乎具有某种吸引力在召唤游览者,我们可以感受到园林入口或通幽曲径的邀请。即使平静地站立在夕阳下,也会感到被夕阳金晖所拥抱的温暖。这些体验使我们难以再接受美学理论通常所说的“审美静观”。而这一点又促成了其他一些理论探讨,诸如实用主义的美学理论或现象学的美学理论,它们都强调环境体验的积极性或动态性。

  我一直试图重铸传统美学,将其理论洞见吸收到更大的范围内,用“融合”取代“无利害性”,用“连续性”(continuity)取代分离,用更加宽广的审美价值取代狭隘的审美价值。我的学术兴趣在于将艺术与审美理论恢复到它们在人类文化史上恰当的位置上,保留对于审美价值的敏锐意识,反思现代美学所论证的所谓的“无利害性”。正是为了回应传统审美理论所不认可的鉴赏体验,我才致力于重新修正传统审美理论。“融合美学”更加宽容,既包括经典艺术准则,也包括先锋艺术在内。

  程:这么说来,环境美学对于西方审美现代性具有强烈的批判反思意义,值得我深入研讨。按照我的看法,不管我们如何理解环境、给环境下定义,环境基本上是一个与空间(space)和场所(place)相关的概念。因此,我对于中国学者比较陌生的一个术语——“场所之爱”(topophilia)非常感兴趣。我甚至认为“场所之爱”就是环境美学的理论主题。 “场所之爱”一词用于描述对于场所强烈的感受,它由希腊词中表示“场所”的topo-或者top-加上表示“爱”的词尾-philia合并而成。美籍华人地理学家段义孚(Yi- fu Tuan)于1968年成为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后,开始集中于系统人文地理学研究。在其1974所出版的名著《场所之爱:环境感知、环境态度与环境价值研究》中,他提出topophilia“可以宽泛地定义为物质环境与人类之间的所有情感连结”[4]。我们可以说,所有的经验或体验都是在特定场所中进行的,都是对于场所的体验。您对此有何评论?

  伯:“topophilia”是个非常恰当的术语,今天在西方已经被广泛使用。它提醒我们注意场所体验的情感方面。同时,它并没有考虑消极或者说负面的场所体验,比如在工业化世界中的场所体验。你所说的“所有体验都是场所体验”非常有道理。与通常描述的情形相反,体验或经验并非主观的,并非内在的,也并非私人的。它涉及到人类对于某些环境的参与。既然如此,我们就可能把所有经验都当作场所体验来思考,尽管“场所”(place)这个术语具有较强的地理内涵,可能由此产生误导。环境体验在我的研究工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我致力于思考它,阅读它,书写它。环境与体验有着许多关系,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程:多谢解释。从这里开始,我想与您集中探讨一下城市美学问题。我认为城市美学与环境美学具有密切的内在关系。从20世纪西方城市美学史来看,我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城市美化运动”(City Beautiful Movement)。众所周知,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北美建筑和城市规划领域发生了一场城市美化运动,试图通过美化市容来消除贫困城市环境中的道德衰退。这一运动并没有为了美而追求美,其目的是为了在城市人口中形成道德控制和公民道德。这一运动的倡导者设想,城市美化能够为生活在市区中的贫困人口提供一种和谐的社会秩序,从而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尽管这场运动持续时间不长,但它可以视为20世纪城市美学的第一个要点。20世纪城市美学的另外一个关节点是美国城市设计大师凯文·林奇的杰作《城市意象》(1960),您在给我的通信中提醒我重视这本书,告诉我这本书能够为城市美学提供许多思想资源。受您的启发,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尝试着从环境美学的角度来研读这本书,试图发掘凯文·林奇城市意象观念的环境美学意义。而这一点可以概括为城市设计与规划的审美维度。

  从理论上说,环境可以区分为自然环境与人建环境。城市环境是最重要、最复杂的人建环境,它们就是各种各样的城市和日益漫延的大都市区域。与此相关,我们通常所说的环境美学就应该包括自然环境美学(或自然美学)和城市环境美学,简称城市美学。遗憾的是,学术界已经发表了为数不少的关于自然环境的美学论著,而关于城市环境的美学论著不仅非常罕见,而且也远远不够深入、全面。更加重要的是,从跨文化的视野来研究城市美学,基本上还没有进入学者的学术视野。您知道,中国目前正处于飞速的城市化过程中。为了应对这一基本现实,我目前正在从环境美学的角度重新思考城市美学,因此,非常希望聆听您对于城市美学的高见。

  伯:你所谈论的问题很有趣,也很有道理。城市美学关注一种特殊的景观,也就是人建环境。人建环境几乎完全按照人类的意图塑造而成;然而,我们不必像惯常做的那样,将城市与乡村或者与荒野在审美上对立起来。更恰当地说,城市是一种独特的环境,建造城市的材料来自自然世界;与其他环境一样,城市环境也包含着同样的知觉因素。它只不过是由人类主体设计的、处于人类控制之下的环境而已。而且,尽管城市是特殊的人类环境,它依然是它所属地理区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与其所属的区域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并与所属区域有着密切有关系。

  城市美学研究所有环境体验都同样具有的知觉因素,而且,作为卓越的文化环境,城市的社会历史维度与其感性维度密不可分。因此,城市环境的审美价值要远远大于通常说的“城市美”:城市的审美价值还包括对于各种意义、各种传统、熟悉性和对比性等等的知觉体验。更进一步说,城市美学也必须考虑“消极或负面的审美价值”(negative aesthetic values):城市环境众多的负面现象都会阻碍知觉兴趣,诸如噪音污染、空气污染、刺目的标牌、管道设施、充塞着垃圾的街道,呆滞的、陈腐的而又压抑人的建筑设计,以及传统邻里关系的毁灭等等。事实上,审美批评应该成为评价一个城市特征和成败的关键要素。将审美考虑与城市规划结合起来,也就是反思城市的价值和目标,从而圆满地实现我们所赋予“文明”一词的丰富含义。

  程:您这里所提到的“消极审美价值”(negative aesthetic values)概念非常有意义、非常富有洞察力。众所周知,“审美价值”(aesthetic value)是美学领域的关键词之一,长期以来,哲学家们在讨论美学和美的本质的时候。经常会激烈地争论审美价值的本质。但是,遗憾的是,审美价值经常被过分狭窄地界定为“某种使一个对象成为艺术品的价值”[5]。我认为这种定义不但是误导性的,而且远远不够全面。它反映了环境美学兴起以前的主导美学观念,这种观念不恰当地将美学等同于“艺术哲学”。审美的真实情形则是,艺术品之外的任何事物无不潜在地包含审美价值,比如山脉、河流、城市、园林、花朵、一丛青草、一缕阳光或月光,等等。而且,传统美学观念一般认为,审美价值永远都是“积极的”(positive,又译为“正面的”、“肯定的”),经常与其他一些“正面的”词汇,如“美丽的”、“好的”甚至“完美的”连在一起。针对这些缺陷,“消极审美价值”可以启发我们创造一种新的美学观念——“否定美学”(negative aesthetics)。通过它,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反思今天的城市美学。

  伯:你说得很有道理。其实,在我刚刚完成的一本新著中,有一章的标题就是“日常生活的否定美学”。在那里,我讨论了审美价值、“美学与否定性”和其他一些理论问题。请允许我引用相关内容。该章写道:“我们可以讨论否定性的审美价值,讨论否定美学。因为在许多情况下,审美价值以令人不悦、痛苦、不正当的或者破坏性的方式呈现。也就是说,在最基本的感知体验中,这种体验本身是令人讨厌的、使人悲痛的或者有害的。审美体验并非永远是良性的。一旦我们认识到审美体验中的消极面或负面,我们就能够探索这种经常被忽视的价值。而当这种研究获得其自身的合法存在之后,这种研究就不仅仅是为了补充‘肯定美学’。我们完全有可能为‘否定美学’划分出的独立范围。”

  “否定美学与否定性艺术批评不同。它并不指对于某个艺术品的否定性评估,也不是对于某物、如一种文化实践的否定性审美判断。审美否定性并不直接与艺术对象相联。相对来说,明显的暴力易于被发现;但是,隐蔽的暴力则更加阴险,比如对于人类感性的暴力。这些暴力有些时候难以觉察,但是,其危害既深且久。比如,由于长期营养失调或极端强烈的声音所造成的永久性身体损害,对于感知和健康的影响就是深层而长久的。这里,我们可以罗列出一些同类现象,诸如形式众多的环境污染,包括烟雾污染、噪音污染、水污染和空间污染。值得注意的是,人们一般单纯地从伦理角度来谴责污染,谴责它危害人类健康和福祉;但是,任何形式的污染也包含着对感知的凌辱,也会引起审美伤害(aesthetic damage)。高强度的声音或噪音、有害气体、过度的视觉刺激和过度拥挤,既会造成审美伤害,也会引起身体伤害。”

  “因此,显而易见,否定性的、负面的、消极的审美价值超过了艺术领域而成为一种普遍状况,一种确实存在的病态社会状况。这种否定性所设想的形式可能在强度、种类、影响的特征等方面有所差异。因此,我们可以讨论社会物质环境状况。这些状况极其残酷,它们麻木了我们的敏感性,从而造成了审美剥夺(aesthetic deprivation),也就是感觉剥夺的更宽泛的版本。我们被剥夺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我们的审美愉悦能力完全被抑制、完全被镇压,我们的感性体验能力从此完全被压制。这种剥夺的状况无疑是有害的:它使感知满足能力丧失,审美场合减少,从而导致了审美伤害。特别是,当审美伤害以持久且系统的方式发生时。这种伤害的危害性就更大。我们无疑可以区分出其他形式的审美否定性。通过鉴别和探讨它们的发生频率和影响,审美批评能够做出重要的理论贡献。”

  简单地概括上述内容可知,否定美学观是评定城市环境体验的有效工具。因为审美价值并不仅仅是积极的、令人振奋的,审美知觉可能是有害的,甚至能够残害人类。不幸的是,城市环境典型地拥有积极审美价值和消极审美价值两种价值。将环境美学运用到各种城市环境,有助于我们鉴定一些感知质量,它们以某种方式侵犯人的感性,贬损人的尊严,甚至压迫人们。同时,城市环境美学在其他方面也是富有价值的,比如,它有助于塑造和重建城市环境,从而更好地满足人类需要,使得城市不仅仅是工业生产和商业利益的场所。

  程:非常正确。从语言学角度看,“城市”与“文明”两词具有同样的词根。在古代,城市意味着文明。但是,随着全球城市化浪潮日益加剧,在全世界范围内,大城市都几乎成为“社会病”的代名词。城市美学应该关注并批评这种文化现象。由于您的推荐,2007年5月我应邀参加了在巴黎举行的“环境、审美参与和公共空间:景观中的议题”国际研讨会。我所做大会发言的论文题目是《城市意象与城市美学》。在这篇论文中,我以凯文·林奇的城市意象理论为出发点,集中讨论了中国古代城市设计理念所隐含的城市美学。我有两个基本观点。第一,城市意象是城市美学的研究对象。城市意象可以回应环境美学家艾伦·卡尔森在其自然环境美学中所提出的两个基本问题:在自然环境中,“对什么进行审美欣赏”、“如何进行审美欣赏”。我认为在城市环境中,审美对象是城市意象,对城市环境进行审美欣赏的方式就是构建城市意象。第二,着眼于跨文化美学研究,我尝试着将中国古代城市美学原则“象天法地”介绍到西方学术界。通过分析我在中外城市中两次迷失方向的生活体验,我提出没有形而上学洞见就不可能对城市环境进行审美欣赏,富有形而上洞见的城市美学可以视为对于现代城市化危机的哲学反思。我想向您请教,与为数众多的自然环境美学论著相比,为什么城市美学论著不但数量很少,而且很不全面?还有,我知道您已经发表过几篇城市美学的论文,比如《城市生态的审美范式》(1978)、《审美参与及城市环境》(1984)、《培育城市美学》(1986)等等。能否请您概括一下您的城市美学观点?

  伯:这是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一般而论,我想表明城市体验是一种独特的人类环境体验。基于这种看法,我们非常有必要去认识城市环境的人化结果。而这一点对于空间的使用、容量的使用、城市体验感性维度的使用等等,都具有重大意义。大体而言,城市环境规划设计的标准应该是:城市环境让生活更美好。

  正如你上面提到的那些著作所显示的,过去的30多年里,我一直在思考城市美学问题。我的基本思路是将生态学与我的“融合理论”(theory of engagement)结合起来。对于许多人来说,城市环境就是人造环境、人类状况的同义词。我从最宽泛的意义上将之理解为:由人类主体建造的,规模巨大、范围广阔的人类机构。现在,城市环境已经是世界上大多数人口的生存环境。同时,城市环境作为一个生态系统,也已经演化到一个更加复杂的阶段。与历史上的机械模式城市观念根本不同,生物生态系统模式的城市观念将城市区域视为一个复杂的统一体,它由许多不同、但相互关联的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具有各自的目的;但是,它们各自又对整体环境有所贡献,又都依赖于包含它们的整体环境。因此。生态系统已经成为研究城市环境的富有想象力的模式。生态系统模式似乎能够为城市化环境中的生活提供一个富有人性的理论景象。

  一种富有积极审美价值的城市生态系统将认识到,城市中每个邻近区域,诸如商业的、工业的、居住区的、娱乐区的,等等,既具有各个的特征,同时又相互影响。而更加重要的是,它们共同塑造着我们的感知体验。在一个富有人性且功能正常的审美生态系统(aesthetic ecosystem)中,城市景观并非外在环境。它是一个具有包容性的环境:它将其所有居住者结合在一起,而所有居住者都为保证这个生态系统正常发挥功能积极地贡献着各自的力量。在城市规划中认真考虑审美融合(aesthetic engagement),将是城市景观人性化的重要步骤。

  程:您这里讨论的城市审美生态学让我非常感兴趣。其实,我在研读您的环境美学与城市美学论著时,早就注意到您的论文《城市生态的审美范式》中的关键词“城市生态”。受生态学、特别是深层生态学思想的影响,中国学者十多年一直致力于生态美学研究。有的中国学者甚至认为,生态美学是中国学者对于世界美学的一项特殊理论贡献。为了扩大我自己的学术视野,2003年以来,我一直尽力查找西方生态美学的专著,结果只找到一本:《生态美学:环境设计中的艺术——理论与实践》。[6]该书的发起人赫尔曼·普里加(Herman Prigann)是卓越的德国环境艺术家(生态艺术家),曾经创造了许多大规模的景观重建项目,把受到人类重创的矿区和工业区域转化为艺术公园和公共空间。这本书认为生态美学应该集中探讨的问题是:今日艺术家可以在何种程度上、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积极参加精神的、社会的和生态环境的问题。在大约20篇文章中,来自德国和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景观设计师、艺术与文化哲学家、自然科学家和政治家,从各自的视野和学科出发讨论了生态美学。总之,这本书显示了表面上互不相干的生态学与美学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那么,既然西方也有生态美学,从中西比较的角度看,您有什么评论和感想?或者更具体一点,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有什么区别与联系?

  伯:怎么说呢,中国的生态美学好像尚未介绍到西方,希望你将来有机会来做这个工作;另外,我对于西方的生态美学关注也不多,没有想到要全面清理它。但是,我认为环境一词的意义与生态学有着密切关系,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讨论环境美学的生态维度。

  你知道,“环境”尽管歧义较多,但从其语源上看,它传达的意义是“环绕某物的区域”。西方也有人把环境作为“生态学”的同义词来使用,而我们知道,生态学指的是有机体与其生存环境连结在一起的复杂关系系统:西方还有人将环境混同于“生态系统”,而生态系统指有机体及其环境的功能性、互动性关系系统。“生态学”这个术语的语源来自希腊语oikos,指“家园”。这一点特别提醒我们注意环境的人类维度。

  我们的环境就是我们的家园,它养育我们,保护我们。它为我们的完满实现提供条件。环境并非外在于我们的,而是与我们血肉相连的。我们大家共存于一个伟大的自然系统之中,一个由所有部分组成的生态系统。在这个休戚与共的生态系统之中,没有任何部分能够幸免于其他事件和变化。

  程:非常感谢您。希望将来有更多的机会向您请教。

  程相占,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济南 250100);阿诺德·伯林特,[美],美国长岛大学荣誉退休教授、国际美学学会前任主席(1995-1997)。

  【参考文献】

  [1]Gaut, Berys and Dominic McIver Lopes. ed.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esthetics [M]. London: Routledge, 2001.

  [2]Kelly, Michael. ed. Encyclopedia of aesthetics(Vol.2) [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3]Berleant, Arnold. The Aesthetic Field: A Phenomenology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M]. Springfield, Ill.: C. C. Thomas,1970.

  [4]Tuan, Yi-fu. Topophilia: 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 attitudes, and value [M]. Englewood Cliffs, N.J., Prentice-Hall, 1974.

  [5]http://atheism./library/glossary/aesthetics/bldef_aestheticvalue.htm

  [6]Strelow, Heike ed. Ecological Aesthetics: Art in Environmental Design: Theory and Practice [M]. Berlin; Boston: Birkhuser,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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