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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亘古男儿一放翁 至死未见九州同

 龙叔文馆 2017-12-16


1


溪烟一缕起前滩,急雨俄吞四面山。

造化等闲成壮观,月明却送钓船还。

——《湖上急雨》


公元1203年,越州山阴(浙江绍兴),一场急雨过后,致仕归乡的陆游,正对着昨夜的新作赞不绝口。


突然下人来报:“老爷,新任知府辛弃疾到访。”


陆游一听,相当兴奋。


这个辛弃疾,可不是普通人。文武双全,能治善战,曾带领数十人,在五万敌军中生擒叛徒,为大宋立下奇功一件。


中原沦陷,朝廷苟且偷安,唯独他和少数几人,坚持北伐,力主抗金,与陆游绝对是同道中人。


“快快有请”,老陆一边收起诗稿,一边吩咐下人。


未几,门外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辛弃疾大步流星,走进屋来,便向陆游躬身。


陆游赶紧相迎:“你年过花甲,我已逾古稀,咱俩不必拘礼!”


语毕,便招呼客人坐下。


刚刚落座,辛弃疾就打量起陆游的住所:“陆大人一心为国,两袖清风,深得晚生敬重,只是这草庐,着实寒酸,且天干物燥,消防隐患极大……”


陆游吓了一大跳:“这是要赶我走吗?”


辛弃疾连忙解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过几日,让人运些砖瓦,为您另修住处。”


陆游微微一笑:“有劳辛大人费心。子美能住草堂,梦得可居陋室,我有此寒舍,足矣。”


如此,辛弃疾便不再坚持。寒暄几句后,两位资深主战人士,开始畅谈起军事国事天下事。


金兵作乱,四处烽烟,南宋官员却歌舞升平,漠不关心。每谈至此,两位热血老人,都愤愤不平。


交谈中,陆游得知,主战派大将韩侂胄(tuōzhòu),刚刚拜相,这让老陆再次看到了希望。


果然,次年春天,辛弃疾便奉旨入京,商讨北伐事宜,陆游听说后,欣然作诗一首,为之送行: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目送友人走远,陆游感慨万千,心里默默祈祷,辛弃疾能够剑指北方,收复中原。


这可是老陆毕生的追求和夙愿。


2


公元1125年,陆游生于越州的名门望族。


陆氏自汉以来,为天下名族,文武忠孝,史不绝书。


高祖陆轸,幼时经历颇为传奇。七岁方能言,张口便作诗:


昔年曾住海三山,日月宫中数往还。

无事引他天女笑,谪来为吏向人间。


一时间,神童之名,传遍乡野。进士及第后,官至吏部郎中,追赠太子太傅。


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精通经学,先任礼部侍郎,后又转任副宰相。


父亲陆宰,曾任临安知府,因力主抗金,颇受排挤,一气之下,干脆回到故里,潜心钻研学问,自建的藏书楼,位列“越州三大藏书楼”之首。


出身这样的家庭,陆游自然天赋异禀,七岁时,便可指着乌鸦作诗:


穷达得非吾有命,吉凶谁谓汝前知。


但他的科举之路,却颇为不顺。


二十岁前,已经连续两次落第。


临近而立之年,又以官员恩荫子弟的身份,参加了锁厅考试。


主考官两浙转运使陈子茂,非常欣赏陆游的才华,将其评为笔试第一。


陆游万分欣喜,以为必将状元及第。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却遭遇一场雪崩。


宰相秦桧之孙秦埙,也是同届考生。见孙儿名列陆游之下,秦相爷比见到了妖怪还要意外:“纳尼,竟然还有这个操作?”


立刻找到陈子茂训话,要求其选人用人,必须符合大宋国情,来年推荐殿试人选之际,务必抹掉陆游的姓名。


陈子茂只得遵命。


就这样,才高八斗的陆游,硬是输给了猪一样的对手。


3


直到秦桧死后,在恩师曾几的推荐下,三十余岁的陆游,才谋得一个主簿的职位。


到任后,他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有善政,百姓爱戴”,未满一年,即调入京师,担任敕令所删定官(负责校对法律法规的文员)。


从此,陆游的仕途,便开启了过车山模式,升得快,跌得急


高宗时期,他频频谏言,今天规劝皇上,不要把玩珍稀之物,以免“亏损圣德”,明天又提醒天子,杨存中独掌禁军,权威日盛,应降职为宜。


庆幸的是,高宗对陆游极为信任:“你诗写得好,说什么都有理”,不仅对照意见积极整改,还将其升为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


如此独得恩宠,也是没sei了。


孝宗即位后,陆游改任枢密院编修官。


不久,史浩、黄祖舜两位枢密使,同时向皇帝推荐,说陆游“善词章,谙典故”,堪比前朝李白。


孝宗一听,极为高兴,马上召见陆游,几轮“请听题”“请作答”下来,皇上认为他“力学有闻,言论剀切”,遂赐其进士出身。


这让陆游深感荣幸:


唯是科名之赐,近岁以来,少有此比;不试而与,尤为异恩。


于是,他便继续发扬优良作风,三天上一表,五天奏一本,以报知遇之恩。


当时,龙大渊、曾觌(dí)二人,恃宠干政,广收贿赂,权势颇盛。


闲聊时,陆游和枢密使张焘提及:“曾觌、龙大渊结党营私,蛊惑圣上,今日不除,后患无穷。”


张焘深以为然,迅速向孝宗禀告。


孝宗一愣:“这话谁说的?”


张焘回答:“陆游”。


孝宗大怒:“这是几个意思?朕看上的人,岂能由他说三道四!”


马上下旨,将陆游贬为了建康府通判。可能是觉得,南京属于一线城市,贬至这里做官,惩罚力度不够,几个月后,又将其调任隆兴府(南昌)通判。


到这还没完,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在孝宗面前进言,说陆游不思悔改,“交谏官、鼓唱是非”。


皇帝听后,勃然大怒,遂将陆游一撸到底,彻底削去了官籍。


此时的陆游,已年届不惑,罢黜回乡后,倒也落了个清闲自在。


加之越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更是让其乐开了怀: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游山西村》


只是一想起金兵肆虐,朝廷苟且,陆游的心里,就凉了半截: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


貌似轻松洒脱,实则心酸无奈。明明才四十二岁,却道“老却英雄”,个中悲凉,不知几人能懂。


4


1169年,主战派官员陈俊卿拜相,在他的鼎力推荐下,陆游被授职夔州(四川奉节)通判。


后应川陕宣抚史王炎邀请,转至南郑担任幕府,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临抗金一线,自然热血沸腾,异常兴奋:


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

——《独酌有怀南郑》


在南郑,陆游巡查军营,分析敌情,作《平戎策》,提出“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的军事主张,得到了王炎首肯。


正当陆游信心满满,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朝廷却一纸调令,诏王炎回京。


幕府一解散,陆游又成了无业游民,抗敌大计,瞬间化为泡影。


此后数年,他一直滞留四川,在成都、蜀州、嘉州各地辗转。


虞允文、郑闻、范成大等几任宣抚使,都极为厚待陆游,先后让其担任通判、参议并代理州事。


但长官们欣赏的,仅仅是陆游的诗文。对于他的北伐热情和军事才能,始终置若罔闻。


尤其是昔日好友范成大,消极备战,无心抗金,更是让陆游心急如焚: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眼见文臣武将,都沉溺于舞榭歌台,中原恢复无望,陆游也开始流连于花街柳巷。


早就看不惯陆游的投降派,迅速抓住这个把柄,以“不拘礼法,恃酒颓放”的罪名,将陆游削职为民。


陆游也很有个性,刚刚被免,就更新了朋友圈:大家好,这是我的新网名@“放翁”。


并附上七律一首,正告投降派,我就是再“颓放”,也比你们高尚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病起书怀》


5


1178年,五十三岁的陆游,已经在杜甫的浣花溪旁,做了三年的平头百姓。正打算“终焉于斯”,了此残生,却突然接到了朝廷的诏令。


孝宗皇帝大发善心,“念其久外,趣召东下”,将陆游召回内陆,并让他担任江西常平提举,负责管理农田水利和常平仓救济。


刚刚蒙受皇恩的陆游,依然不改老套路。


是年江西水灾,百姓流离失所,缺衣少食。陆游未等朝廷回复,便开仓放粮,救济难民,终因“所为多越于规矩”被免。


年近花甲的陆游,再一次回到故乡山阴,开始了漫长的村居生活,留下了不少田园佳作: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

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小园》


但舒适闲暇的隐退生活,依然磨灭不了内心的那团热火,1186年,已经闲居六年的陆游,写下了被后世评为“置之老杜集中,直无愧色”的七律名篇: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书愤》


这一年,陆游六十二岁,宋孝宗又间歇性地想念起他来,让其担任严州知州。


路经临安,陆游特意去拜见孝宗。孝宗还是老规矩,一见面就叮嘱:“严州是个好地方啊,八小时之外,爱卿可以写写诗,唱唱歌,自得其乐啊!”


上谕曰:“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


几十年了,皇帝老儿还是没找到打开陆游的正确方式。老陆同志也只能无语,叩头谢恩后,便匆匆赴职。


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著名诗人,工作再忙,日程再紧,也不会忘了更文,且一出手就是精品。


哪里像现在的某些网络写手,推不推文,更不更新,全看状态和心情,此处持续鄙视本人N个时辰: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临安春雨初霁》


严州任期结束,奉诏回京的陆游,相继担任军器少监和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闲暇之余,陆大人念念不忘的,还是祖国尚未统一,同志仍需努力。


这让投降派很不自在。


于是,他们故技重施,又翻出了陈年旧事,弹劾陆游“嘲咏风月”“所至皆有污秽之迹”。新即位的宋光宗,便一纸诏书,将陆游赶出了首都。


和之前自号“放翁”一样,这一次,陆游回到山阴后,马上将自己居住的小茅屋,命名为“风月轩”,顺便赋诗一首,聊以自嘲:


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入台评。

——《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


年迈的陆游,心中虽有不平,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君勿轻臞儒,有志事竟成。

——《雪夜作》


只可惜,软弱的朝廷,偷安的庸臣,让陆游无比悲愤: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诉衷情》


公元1202年,七十八岁的陆游,赋闲十三年后,再次应诏进京,主持编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和《三朝史》。


次年,国史编撰完成,升任宝章阁待制,同年致仕。


退休后的陆游,回到了故乡山阴。人生中的最后时光,陆游依然笔耕不辍,为恢复中原疯狂打CALL:


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老马行》


遗憾的是,南宋仅有的几个主战大将,却在战略战术上,产生了重大分歧,导致北伐彻底失败。


陆游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1209年除夕,八十五岁的陆游与世长辞。临终前,他唯一惦记的,还是那毕生都未实现的夙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示儿》


6


生在南宋,对祖国爱得深沉的陆游,有太多的不得已和不如意,撇开建功立业不谈,他的生命中,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原配妻子——唐琬


十九岁时,陆游娶了表妹唐琬为妻。


唐琬本是官宦之女,多才多艺,尤擅音律。嫁入陆府后,整日与陆游采菊东篱,泛舟沈园,诗文唱和,填词作乐,过起了佛系生活


考虑到陆游本就落榜两次,再这么下去,可能会一辈子无缘科举,强势的陆母,多次以死相逼,硬是让陆游,休掉了结发之妻。


十年后,刚刚经历科举黑幕的陆游,正独自一人,在沈园唉声叹气,一转身,却偶遇前妻。


此时的唐琬,已嫁给了同乡的赵士程。


人成各,今非昨,两人感慨万千,却只能相顾无言。


出于礼貌,唐琬还是让下人送给了陆游一坛美酒。


伤感不已的陆游,几杯浊酒下肚,已有三分醉意,便在沈园题壁: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红酥手》


唐琬读后,泪流满面,随即应和一首,题在陆游词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雨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钗头凤·世情薄》


此后不久,唐琬便一病不起,竟郁郁而终。


而陆游,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相思,一边写诗。


在严州任上,陆游偶遇农家女采菊缝枕囊,便回忆起年少时,与唐琬共吟《菊枕诗》,不免睹物思人,情难自禁: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1192年,年近七旬的陆游,路经沈园,发现时隔多年,园已易主,又是一阵唏嘘: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柱香。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40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1199年,七十五岁的陆游,在孙儿的陪同下,再次泛舟沈园,又写下了两首悼亡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


八十岁,八十二岁,八十四岁,陆游的诗歌里,总是会出现沈园和唐琬。


时间,会消磨一切,也会验证一切: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春游》


7


陆游是南宋杰出的文学家,诗词散文,无所不精。


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与尤袤、杨万里、 范成大并称“中兴四大诗人”,并以九千余首的高产数量,雄踞两宋诗坛榜首。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梁启超


其词与辛稼轩齐名,题材广泛,风格多样,有侠骨,也有柔肠。或“飘逸高妙”,或“激昂慷慨”,“纤丽处似少游,雄慨处似东坡”。


其文兼善众体,博古通今,“模写事情俱透脱,品题花鸟亦清奇”,“笔力回斡甚善,非他人可及”。


陆游生逢乱世,素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志,喜言恢复,力主抗金,虽因投降派当道,屡遭罢黜,却坚贞不屈,矢志不渝,就如同他酷爱的梅花,任由凄风苦雨,自有一身傲骨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卜算子·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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