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买的另一本书，是钱锺书的《宋诗选注》。 本来不想买的，不过转念一想，我怎么不知道宋朝有人写诗呢。万一哪天有人谈起宋诗来，不是插不上嘴了么？更甭说抬杠了。就掏钱买了。 翻了翻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会两句宋诗的，比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从来就没想到过这就是宋诗了。尽管老师教过，说是王安石写的。 这书揣兜里，上下班空当时看看。现在看了一半了。发现是：宋朝人过的闲适愉快，但闲适起来就没诗情，写出好诗是需要受到虐待的。生活太闲适，诗写的就比较干燥，没什么好看的。比如说石榴花开，苏舜钦写：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花开透帘明。 树荫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2] 这是睡午觉的情景。要是睡一宿舍上铺的这样写，我会附耳跟他说一声 - 老苏，醒醒，你梦见婊子了！实话说，老苏的梦境比同类的唐诗差很多：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3] 这诗有人说是朱熹写的，所以还是宋诗，但还是算韩愈写的得了，朱熹那么dry的一个人。 不过这诗的确很好，每次念都很爽。虽无车马奢侈，但是每次念，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轻车肥马，呼呼地从榴花照眼的树下跑过去，把花瓣绛英残酷地碾到泥里。爽！诗好的一个标准就是跟做爱一样，每次都很爽。 诗应该像女人。女人水就是比较招人喜欢，让人过目不忘。话反着说，诗太干燥，不让人待见。 宋诗比上不足，比下也不很神闲气定。好像还比不上清诗。比如欧阳修的半首七言律诗，：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4] 。。。 （下面没啥意思，不抄了） 欧阳修是玉堂人物，文章魁首，但诗比较一般。比比清诗： 峡锁群山十万魂，山花四月未缤纷。 前林攸呼花全放，多为溪雷一夜奔。 这是湖南骡子魏源写。老魏有没有受到欧阳修的启发，无从知道。但他是个很激越的人，显然出手比宋朝诗人高了几段。清朝的诗其实还是可看的。包括同光体，流里流气的恩客口吻。 要是宋朝的文坛领袖都是这样，宋诗的可读性不用说了。 但这本《宋诗选注》挺好。好就好在钱钟书的注写得挺不错。举个例子： 比如唐庚（知道是谁么？ 一晃眼还以为是唐伯虎）的半首：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前面两句好理解。 最后一句也难不倒俺。遇到了漂亮的春鸡，不妨睡她一下。但 “余花犹可醉“怎么个说法呢？ 很费琢磨。 钱老的注：“还有些残花，可以喝酒来欣赏”。简单，直接，准确而精当！ 梅尧臣一句诗写他的一个小小无聊愿望，希望他老婆打喷嚏，这样就可以知道他在念叨她了。 我今斋寝泰坛外，（人宅）（人祭）愿嚏朱颜妻。[5] 不用说朱颜妻是有些姿色的。要是现代人腆脸这么写，多半是男人撒的小谎。 也没有这样古意盎然。多是希望老婆没事不要乱打电话，除非是小老婆。 钱先生说“愿言则嚏“的说法入诗，是自诗经以来就有的传统。苏轼写过，黄庭坚也用过。苏轼很诚实地说： 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 这很有说服力。男人老了，要是没钱，谁他妈的还挂记你呢？ 俺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打喷嚏念叨人是华夏几千年的传统呢。西方人打喷嚏，不是好兆头，要倒霉的意思。所以你电梯里打个喷嚏，不认识的金发美女也会说一声god bless you 。回一句谢谢，算不上搭讪。 王禹称有一句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钱先生说，按逻辑说，反包含正，否定命题里总预先假设肯定命题。“数峰无语“实际是仿佛说山以前是可以说话的。才不是一句不消说的废话。这样的说法，也挺让人服气的。 以前俺不喜欢钱钟书，翻过（没念过，念不动）他的管锥编，因为念起来自觉非常无知，阅读经验不好。围城也觉得太贫，禁不住多看。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汪太太异常彪悍的一句话：“辛楣，咱俩什么关系来着？我都忘了。” 这本选注就不一样了。 平心说，宋诗不是没有出色的。 有人的诗才很好，比如王禹称”守静便为生白室，著书兼是草玄堂。“ 不过钱先生选的这些宋诗，给人印象都不深刻，除了以前有印象的， 俺一个也没有记住。 但是钱先生的诗注都很有意思。给每个诗人的小传， 也都特别好玩。 现在的事情很多不能以常理解释。红学专家瞎编的故事比曹雪芹敷衍还要曲折。美食家写的菜系大考看起来，比川霸王的本楼菜还要精彩。陪房丫头的气焰比小姐还要嚣张。钱包比钱包里面的票子还要多值几块钱。精致月饼两天就干了，更精致的月饼盒反倒能留着送给小老婆存私房钱。 所以诗的选注比诗还好看，也不出人意料。只是希望以后可以出个精简本，不要宋诗，只要选注。 真是个买椟还珠的年代呀！ 注： [1] 以前叫做【小人儿书以后的阅读经验 - 钱锺书的宋诗选注】 [2] 钱锺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年第三版。p23. [3] 这诗有人说是朱熹写的。但应该是韩愈，否则钱先生会选的。 [4] 同上。p26. [5]（人宅）（人祭）：念差迟， 字典说是失意的意思。
|
|
|
来自： zhourongwu > 《待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