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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问题

 思绪未果 2017-12-20

中国哲学是一笔糊涂账

系里有一位年轻现象学教师,据某位大佬评价,“是现象学的明日之星”。

“明日之星”很喜欢和我打趣,

“你们中国哲学不行啊,研究的都不是问题。”

话锋一转。

“但是啊,以后中国人做哲学要有出息,一定是做中国哲学。你们现在研究中国哲学的人谈来谈去,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们的问题在哪里啊。等我以后不做现象学了,就专门来搞中国哲学,帮你们清理出你们的问题。”

我听了这个说法,心里不仅不反感,反而很高兴:“欢迎您尽早入坑。”


历史性与问题性之争

我这个老师的谈法很有意思。

抛开制度、历史沉积的种种要素,抛开个人的偏见或者文化惯习,中哲在哲学层面上的确有一个缺陷:不可传译性。这不是因为使用的“哲学语言”有模糊性,而主要是缺乏问题指向性。中国哲学目前是以史为纲,中国哲学主要就是对中国哲学历史的研究。所以《中国哲学史》上发表的文章几乎没有是以“问题”为导向的,而大多指向对某个人某个思想细节的历史澄清。换言之,哲学史的要求就是实证历史的要求——准确。于是,目前的中国哲学史,台面上充斥着的是“虚假的历史学风气”。所谓虚假,是说这种表面上看起来历史的态度其实完全是反历史的,这就是为什么思想史这10多年风起云涌。思想史是比哲学史更加彻底的激进历史化。

中国哲学史的写作大多是“山头哲学史”(导师语),一个人一个人摆出来,按照现成的框架——本体论、心性论、政治思想、社会思想、历史思想等等炖成一锅粥。山头林立,毫无问题。

不要说习惯做英美分析哲学的了,连我做现象学的老师都看不下去了。

你们中国哲学到底有问题吗?你有面对事物自身,你有运用人的理性么?——这是严肃的西方哲学工作者,当他开始接触目前中国哲学学界时,所必然提出来的“问题”。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你就真的丧失了哲学的资格了。


回到复杂性:平地起土堆

但是,实际上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复杂性就在于,能够称得上“中国哲学文本”的“研究文献”,大多没有问题性,它不提出问题以解决,而是像天降之书,每一个句子自身都在祛离问题性。《老子》《易经》《中庸》《论语》《大学》《正蒙》《知言》等等,都是无问题式、非建构性的句子。所以,简单说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承认中国传统哲学文本之无问题性。

但是,如何在现行的问题式的哲学研究范式中为中国哲学提问,也就是说,“平地起土堆”,给没有波澜的东西制造出波澜,以使得它成为一个能够被哲学同行,甚至为一般人都能够凭借理性所理解与领会的存在?

朱利安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哲学家——我坚持不认为他是汉学家,因为他的书已经超越了现行的汉学范式了。在《进入思想之门》中,当中国学者自己都抱怨嫌弃这种无问题性的存在时,他以他者之眼,诧异地发现了这种“无问题性的问题性”,他进一步反思:如果无问题的哲学方式是可能的,为何哲学一定要沉浸在自己的问题性中?

这里无法展开讨论朱利安的思想,我只是展示了一下:无问题性如何重新被朱利安转译为一种问题性,也就是说,“无问题本身也是问题”。朱利安的所有著作几乎都在展现平地起土堆如何是可能的。

与中国相遇之后,我甚至质疑:我们需要用问题(par question)来思考吗?思考岂如西方哲学家自希腊人以降热切想做的那样吗?总得回答一个谜题,总要询问斯芬克斯(Sphinx),总在深渊(倪按,此处应该指海德格尔的Ab-grund)探索。——《进入思想之门》

制造褶皱

我们系一位西哲老师抱怨:“去国外开会,人家不问你你对西方哲学研究出了什么成果。这是人家自己的资源,人家不比你更会研究吗?所以不会觉得你的研究能给人家锦上添花。反过来,他们总是问我中国哲学研究什么,觉得这个可能对他们有启发。但我哪儿知道中国哲学在研究什么。”

所以任务有两方面:

1、历史的了解,即传译传统中国哲学之无问题性下潜藏着的内容。这是比较容易做到的。所以那位西哲老师后来也自己了解了一些内容,这样以后出国就有谈资了

2、“平地起土堆”的研究。在平滑的思想表面制造褶皱,用问题性的语言,非历史性的句子,来研究中国哲学。

我们的现象学老师,就是敏锐地把握到“具有问题性”对于任何一门宣称属于哲学自身的学科所具有的极端重要性,这是一切“可传译性”的基础。

各个学科所使用的术语体系不同倒是其次的。否则,人家无法了解。其次,你沉陷在非历史的哲学史研究与纯历史的思想史研究里,不具有哲学的理性特征。


哲学之为一门翻译学

我很喜欢这位老师的课,经常去听,他经常是讲讲讲高兴了,就转向我:“那个小张啊,你来说说,从中国哲学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第一次问我什么问题我忘了,就记得有点慌张,胡诌了几句“天人合一”“天道性命”。

他就拉下脸来。

“为什么就天人合一?我就觉得不能合一。你如果不是在论述一种文化信念,你就得从哲学的角度来重新谈这个问题。”

我感觉这个当头一棒当场让我清醒了。从此,我就开始对“话头哲学”产生了极大的反感,能不用中国哲学的“话头”就不用“话头”,否则不过是一种文化信念的坚持者罢了。

我导师上课,谈到当代新儒家也说:

“我们对新儒家的研究有一些误区,新儒家是不是把自己文化的洞见翻译成了哲学?一门以文化洞见为基础的哲学能不能称得上一门哲学?我觉得是不能的。中国哲学需要有它的核心文化洞见,但是以此不足以构成中国哲学之哲学性。所以我们最好区分哲学宇宙与哲学世界。讲哲学世界,不用哲学宇宙这个词儿。哲学世界就是一个界划,不能像宇宙一样,包揽万象,那就不成哲学了。”

当然,问题本身可以进一步复杂化:文化洞见与哲学之间的关系问题。

列维纳斯把自己一生的哲学事业称为“写给异邦人的信”——他的使命就是把耶路撒冷的话语翻译成雅典的语言。于是,哲学就成了一门翻译学。


不要轻易瞧不起那些异邦人,应该尝试给他们写信。

这里不必深入,只是想说,问题走到哪一步,都有无限分叉与重新开端的可能——只要不是退缩在那个名之为“哲学史”的暖和被窝里吃老本。

最后说一个我们这位现象学老师打的比方,我觉得十分精辟。有一次他穿着那种传统中式那种对开襟的衣服来上课,我也刚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他看见了,上课时候就笑呵呵地说:

“中国的衣服和西方的衣服都不一样。穿西装,是衣服架着人,你腰得挺直,你肩得放平,你一进去那个衣服套套,立刻就知道怎么办了。所以我写现象学的论文啊,都得穿西装,穿中式的衣服写不了西哲论文。软塌塌的,衣服跟着你身体走,那么柔软,我刚穿的时候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因为这衣衫它自己不给你形式啊,你得自己学着给它形式。后来习惯了,还是这个好。”

中国哲学需要平地起土堆,让大家从理性的问题层面了解你在干什么。但是起的土堆,似乎也可以随时摧毁,而保持其平地的“无问题”状态,以超越哲学之问题性,而进入无问题性的那个层面。

毕竟,有了问题性,大家才能在一个平面上尝试相互理解。但忘记了自己的无问题性,就成了哲学的一个特殊部分,就失去了自己的肉身。

所以,我还是比较欣赏列维纳斯的哲学事业——“写给异邦人的信”。不要轻易瞧不起那些异邦人,应该尝试给他们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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