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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原义辨说

 Quan悠云 2017-12-20

中庸原义辨说

程平源

 [内容提要]:朱熹将中庸解释为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此解释基本成为国人之常识,借助郭店楚简《五行》和文献学的帮助,考辨中庸其原义乃是用中,也即用心,用心之道就是,因此将今本《中庸》二分,认为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不同,前半部分谈中庸,后半部分谈之德的中庸二分说并不成立。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原义是盛赞周公的用心之德,并感叹这样的至德已经鲜为人知。

[关键词中庸      德之行   五行

 

  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1]。《中庸》说: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何谓中庸?千年来众说纷纭。其中以郑玄、程颐、朱熹之说最为有影响力。《礼记正义》引郑玄《三礼日录》说:“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朱熹《中庸章句》引作程颐之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并阐发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常也。

程朱对中庸的解释基本成为了普通人及学界对中庸的定见。但这一定见是错谬的。

 

  一中庸:用心

  郑玄解,程颐朱熹解,《说文》用部有:庸,用也,从用庚。考之文献《舜典》说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荀子·王制》有则庸宽惠,解作解。可见程朱解有误。

  《尧典》说帝曰畴咨,若时登庸中庸的构词与登庸相同。登庸也即用登,是用某人登位的意思。中庸则是用中。《论语·尧曰》记载尧传位舜时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中庸》引用了孔子对舜的评论: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何谓?果如程朱所言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吗?

  王国维先生说:古来新学问之起,大都由于新发见之赐。”[2]陈寅恪先生亦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3]由于郭店楚简的出土,使得中庸的原义开始呈现:

  《中庸》有庸德之行之句,郭店楚简《五行》开篇指出:

  1.五行。仁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义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礼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智)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圣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

  2.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

  儒简《五行》以型于内不型于内区分德之行是指,这是学界共识。考之郭店楚简《尊德义》:君子之莅民也,身服善以先之,敬慎以囗之,其所在者内矣,民笃(孰)弗从;型于中,发于色,其囗也固矣,民笃(孰)弗信,这里型于中就是型于内。可见,就是,也就是

  中庸就是用心。中庸之道本是沟通天人的心学,通过词义的曲解程颐朱熹将中庸之道演绎成了中国式的智慧和圆滑。

  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说:

  略法先王而不知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子思(前483—402),名伋,字子思,孔子之孙。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翟灏说:谓之《中庸》者,盖以首篇之名为全书之名。……《史记·孟荀列传》仅言作《主运》;《屈原赋》尚有《九歌》等,而《史记·屈贾列传》仅言作《离骚》也。”[4]

  可见,子思的著述是以首篇《中庸》来命名的。至于其篇数,后世文献多有《中庸》四十七篇的记载。[5]《孔丛子》则记载《中庸》共有四十九篇:

   子思曰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困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四十九篇。[6]

  子思的著述历经几次书厄后亡佚殆尽,现在传世的《子思子》有南宋和清代的两种重辑本。辑录方式乃是将《礼记》辑出《中庸》、《表记》、《坊记》、《缁衣》四篇,然后杂取诸书。

  对于今本《中庸》之作者,传统之说乃是根据《史记》定作者为子思;宋代以后出现了《中庸》晚出论,其重要证据乃是《中庸》杂有二载华岳而不重车同轨,书同文等语,并认为其思想承袭孟子。第三种观念则是将《中庸》分为二部分,认为一为子思之作,一为子思后学之作。

  先秦古籍窜入一些后人的词汇甚至是后人的解释都是普遍的现象,不能以此来断定《中庸》之晚出,而从思想来看,《中庸》全篇围绕中庸,也即用心来展开,阐述的是子思五行学说的精要之道,并且子思的中庸之道为孟子发挥,所谓子思唱之,孟轲和之

  查看郭店儒简《五行》,在子思首唱的五行学说中,天道德之行五和,人道德之行四和,而德之行需要型于内,也即型于中(心),因此是子思五行思想的重要概念。作为子思著述首篇的《中庸》探讨的正是之道。《中庸》开篇指出: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 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当仁义礼智圣型于内时, 五种具体的德行内化于心了,也即都德之行了,但此时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也即一切仍在心中,但德之行必须,也即发而中节。是本,是用,只用通过这中和之道才能达成天道与人道。这就是《中庸》所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庸,也即用心,而这个心乃是内在之心,也即中心,喜怒哀乐之未发

  《五行》说:

  君子亡中心之忧则亡中心之智,亡中心之智则亡中心[之悦],亡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亡德。”(56)

  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中心悦旃,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也],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攸爱人,仁也。”(3233)

  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肆也。肆而不畏强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有大罪而大诛之,行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33-35)

  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懈,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3637)

  子思把心分为中心”“外心中心是内在之心,内心必须专一才能成为君子,也即达成天道。《五行》说:

  淑人君子,其义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共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

  帛书《五行》对此解释道: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独],[独]然后一。一也者,以夫五为一也。刘信芳先生指出:独是指我心,也就是个人意识,自我意识。慎独就是指谨慎地看待群体意思中的个人意识,包含着重视个人意识的成分”[7]

  最初慎独乃是指内心,而乃是指,具体就是身体,而身体是以五官来指代的。的关系是的关系,这就是帛书《五行》所论的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独],[独]然后一。一也者,以夫五为一也。至于后世由于大一统的王朝需要慎独被改头换面,被曲解为个体,与群体相对。

与《五行》思想一致,《中庸》指出君子不可须臾离开,因此需要慎独,也即保守内心之专一,因此《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二 中庸之道:诚

  由于朱熹对中庸的解释深入人心,以至于出现了中庸二分说”[8]认为中庸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完全不同,前半部分谈中庸,后半部分谈之德。二分说最初由南宋的王柏提出,被后世学者遵从,冯有兰、武内义雄、徐复观都先后对此进行更多论证并对其进行分编,多是以二十章为界。在综合各种二分法的基础上,梁涛指出:今本《中庸》下半部分包括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预则立以下,这一部分主要记述作者的议论,……它主要围绕诚明的思想层层展开,从天命之谓性开始,经过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最后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由天命而到,由尽性而回到天道,是一篇内容完整,逻辑严谨的议论文[9]

  中庸,其实是用中,也即用(中)心,用心就是诚,因此今本《中庸》并不能二分。从思想来看,今本《中庸》全篇围绕中庸展开,而中庸(用心)之道。

  用心(中庸)之道就在于,子思提出德之行,目的是要对抗儒家反对者对儒家思想失真的批责[10]。而对应道家的,子思发明了 日本学者荻生徂徕认为诚是从人的内心自然产生出来的,不必去努力思虑。哪怕是有一点想努力变诚吧的意念.那就不自然,不诚了。因此,不能靠教育,孔子的忠信说没有谈到。但是,老庄的弟子出现后,攻击孔子的道是虚伪的人为的道。在《中庸》中,子思大量地谈了的问题。《中庸》所说的,是人本来的自然的性,肚子饿了要吃饭,嗓子渴了要喝水,无须努力,自然如此,这是。另外,学做坏事成为第二天性,也是。因此,所谓诚,原来的先王教导中并没有,只是子思为了抵制《老子》而发明的。”[11]在《论语》中没有出现却贯穿在《中庸》全篇。

  就是中庸之道,也是德之行能够五和成为天道,四和成为人道的根据。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性之德,既是天道又是人道,并且无需外在的勤奋努力,自然存于心中,无需通过思考自然可以获得。从容演绎这天命之性,就是圣人。从择善而固执之者之句我们可知子思之天命之谓性尚有善有恶,其心性论处于孔孟之间。

  天下至诚者能够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尽物之性的目的在于赞天地之化育” “可以与天地参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将性分为人性与物性同样见之于郭店儒简《性自命出》:

  凡心有志也,无(与不可。人之不可)6独行,犹口之不可独言也。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7而学或使之也。

  凡物无不异也者。刚之梪也,刚取之也。柔之8约,柔取之也。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

  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子思的人性论承继了早期自然人性也即:生之谓性的传统,尚非完全的道德人性论。

  子思认为从中心而有的诚出发,于是聪明,这就是性,而从聪明达到诚,这就是教。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是聪明圣智,可达成天德,也即五行之和: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茍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郭店楚简《五行》指出天道()的关键在于““,而人道()的关键在于见而知之,智也。知之安之,仁也30简),子思重视(天道)其目的在于止于至善,也即对人道的落实。《中庸》说:

  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成己为仁,成物为知(智),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通过”——性之德,也即尽性之道,天道人道相合。

  子思将定义为性之德,因此《中庸》也即用心,正是用诚,可见今本中庸二分说并不成立。

  子思的在乎尽其性择善而固执之,对于孟子而言,性本善,于是孟子引用了子思《中庸》的第二十章: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炙。是故诚者,天之送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也; 诚,未有能动者也,提出反身而诚的论题。

  子思的五行学说,也即心之德,并在的基础上演绎天道人道及其天人相合,其目的是为了构建一套实用的治国之道。也即王道。

  郭店简《尊德义》开篇指出尊德义,明乎人伦,可以为君也,《君子之于教也》提出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成为夫妇之辨,君子要慎六位以祀天常,《六德》的重点则讨论以六德六位相对应而排比的人伦之道, 从这三篇儒简,我们基本上可以看出子思建立在其天人关系之上的王道观。

  子思的五行学说重视用心之道,也即,目的在于回应对孔子的道不真乃是虚伪人为之道的攻击,但其强调圣智(聪明)和仁义的五行学说同样受到了道家的批评。庄子在《骈拇》中说: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三  中庸之为德也

  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考察孔子此句,其义乃是盛赞周公的用心之德,并感叹这样的至德已经鲜为人知。

  在甲骨卜辞中殷人常以大邑商天邑商自谓,而殷末周初,周人也自称小邦周我小国,将其东邻大国称为大邦殷”“天邑商的丰美宏大在周人那里记忆是深刻的,迄今中文的字仍保留了的含义。当武王革命,西方小国周取代了东方大国商成为了新的天命所归,这场革命的胜利似乎并没有给周人带来改朝换代的喜悦与轻松,在《尚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以武王、周公为首的姬周统治集团夙夜不寐、忧心忡忡。

  《诗经·周颂》曰: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清庙之什·我将》)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清庙之什·昊天有成命》)

  尽管祭祀依旧我将我享,维羊维牛,但对于天存着畏惧之心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畏天于是敬德,也即:以敬畏之心来祭祀[12]

周公强调用心之德,正是基于此,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孔子说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而子思则将周公的敬德(用心祭祀)去宗教化成为中庸(用心)之道,铺张儒家天人心性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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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论语·雍也》

  [2]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国新发见之学问》,见《王国维文集》第四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3]陈寅格:《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 蒋伯潜:《诸子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29页。

  [5] 李翱《复性书》曰: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晁说之《中庸传》曰:是书本四十七篇。郑樵《六经奥论》亦曰:《中庸》四十七篇。,见蒋伯潜:《诸子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0页。

  [6]其实众多关于四十七篇的记载可能是讹成之后的以讹传讹。因为在先秦,七七之数为完整之数。譬如:邹衍之作不多不少也正好四十九篇。虽然《孔丛子》一向被视为伪书,但李学勤先生根据竹简《家语》推定《孔丛子》一书可以说是孔氏家学的学案。李学勤:《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第60-64页。

  [7]刘信芳:简帛《五行》慎独及其相关问题,见http://www.

  [8]具体研究综述可参梁涛:《郭店楚简与<中庸>公案 , www.网上首发栏

  [9]梁涛:《郭店楚简与〈中庸〉公案》 www.网上首发栏

  [10] 参:本人论文《儒家德性论源起考》,www.

  [11] 转引自森三树三郎:《中庸的诚与庄子的真》,《中国典籍与文化》1994年,第111页。

  [12] 对于西周之的考释可参看本人论文《儒家德性论源起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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