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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两件胸衣引发的惨案

 gs老张 2017-12-21

《芳华》点燃了影市,也点燃了大家讨论的热情。

导演冯小刚和编剧严歌苓这两位文工团老兵,回望青春,联手制造了这个复杂、暧昧、矛盾的电影。在他们的叙述里,有不少含糊甚至是断裂的情节,一些是不小心,而另一些,似乎则是他们特地挖下的坑。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一)

在严歌苓的中篇小说原著《你触摸了我》里,那件加了海绵的胸衣是何小曼(即电影里的“何小萍”)的。

但是在《芳华》中,这件胸衣的主人是谁,始终没有交待。反而,面对媒体和观众的提问,冯小刚先后在几个场合确认了两件事:(1)它不是何小萍的,(2)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前半句显然确凿无疑,尤其有原著的情节在前。但后半句却像是外交辞令,既然导演推翻了编剧的初始设定,那么他们后来肯定反复讨论过新的方案,以及后续故事的走向。当然,或许没有结论而搁置了起来,但更可能的是,确实有定案,只不过做成了暗线,交给观众去解谜。

总之,电影由此变得更为微妙暧昧。对这一段关键情节的解读(或者说脑补),会影响到对整部影片的理解——尽管粗看起来,主人公的命运并不会因此而不同,也不耽误观众被他们的人生故事所打动。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二)

有些评论指出,《芳华》故事由萧穗子之口讲出,显得累赘。去掉她的戏份和旁白,换用常规电影的全知视角来呈现男女主角的故事,应该会更聚焦。

——不过,请设想那件胸衣属于萧穗子,你就会发现,线索清楚了很多:影片里“胸衣事件”发生时,萧穗子的反应很奇怪,先是不言语,继而激烈嘲笑,然后打算伸手把胸衣取下来,却被郝淑雯制止:“谁摘就是谁的”。随后,一群女兵躲雨进了练功房碎嘴议论,萧穗子拍桌子狂笑,表情动作都相当夸张,说那块海绵是搓澡用的,上面可能“还有老泥儿”——脏、洗澡,这些意念若有若无指向了那个“身上有馊味”的新兵何小萍。

果然,傍晚何小萍被郝淑雯们堵住搜身,她的精神再度受刺激(为后来的发疯埋下伏笔)。这一场戏里,萧穗子站得远远的,等到何小萍尖叫,镜头却立即切到了萧的特写:她身体一颤,大惊失色。

为什么萧穗子会自制一个后世的魔术文胸?影片也隐晦地交代了:比起高大丰满的干部子弟郝淑雯,萧穗子显然是个瘦弱娇小款,而且故事发生时,她正在与小号手陈灿处在暗恋、暧昧的阶段,让自己更富吸引力,是本能的反应。

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线索是,萧穗子和何小萍都是北京兵,而且,她俩的父亲都是被“打倒”的反动分子。文革结束,父亲平反,萧穗子大喜过望,这一回才终于领到了家里捎来的糖果零食。换句话说,如果由于“出身问题”而被歧视排挤,萧与何的景况应该半斤八两。其实,萧穗子在旁白里所言,何小萍认为进了部队就没人再会欺负自己是完全错误的,她说的不止是何小萍,也是自己的心声——文工团解散段落,郝淑雯正告萧穗子“我和陈灿好了”,这些年耳闻目睹,她难道会不知萧和陈的关系?可这不就是一次主权宣示,一次高干子弟对黑五类子弟的警告吗?

只不过,性情、机遇、才能的差别,让乖巧坚韧的萧穗子和耿直脆弱何小萍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最关键在于,萧穗子在胸衣事件上有意无意嫁祸给了何小萍,从而对她后来的命运铸下了重重的一击。所以,她才会毕生念念不忘何小萍和刘峰,才会怆然地记叙下他们的故事。

物伤其类,百感交集。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三)

不过,为什么影片最终没有直陈这一点呢?

大致的原因有二:其一,在电影里后来成为作家的萧穗子,正是原作者的化身,而且她不止出现在《你触摸了我》里,还出现在了另外多本同系列小说之中,大约出于对两个世界里的两个作家的形象维护,电影不愿意点破。

其二,在那个特殊的“人整人”的年代,迫害是如此常见,而后来相应的忏悔,却又如此的不成比例。萧穗子们或许心怀歉疚,但更可能诸多秘密就此深深藏在心底。他们从不与人诉说,情愿自己遗忘——电影大抵就是在还原这种状况,这是一个萧穗子建构的世界,她并不见得诚实,大银幕呈现的,只是她的口供,而究竟是真是假,需要我们甄别。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四)

《芳华》里还有另一件胸衣,也是关键道具。

“活雷锋”刘峰强抱林丁丁之后,他被保卫科提审。戴眼镜的中年干部问他,当时他的手是不是往林丁丁的“贴身小内衣”的“纽襻上伸”?刘峰暴怒,冲撞了领导,旋即被处分,下放到了基层伐木连。

有趣的是,这一段情节在小说和电影又呈现了两种面目。在严歌苓的文字里,刘峰确实把手伸进了林丁丁的衬衣里,摸到了她的“乳罩的纽襻”,而且这段细节是他自己在被保卫科审问时慢慢交待出来的。可是在影片中,我们从镜头里分明看到,刘峰的两只手都放在了林丁丁的背上、衬衣之外。

在小说里,这件事情被捅出去,都不是这几位当事人,而是一个在影片里被省略掉的角色(一个声乐老师的孩子)。他是目击者,说出了他看到听到的,继而上纲上线,一发不可收拾。

电影的处理含糊了许多,从直接的情节里,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告发了刘峰。可是,“纽襻”这个细节仍然出现在审讯中,并且成了事实上的栽赃嫁祸——其时,目击了现场的是两位男兵,而他们的反应是半真半假地谴责林丁丁“腐蚀我们活雷锋”,事后林丁丁也说,“传出去(腐蚀活雷锋)我怎么说得清”,尽管郝淑雯讥讽她“张医生吴干事都能抱你”,可林丁丁还是坚持说刘峰在“耍流氓”。

在萧穗子的旁白回忆中,她的解释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对自己惦记了很多年,从而令林丁丁大为幻灭。然而她没有提到,这件事情是怎么被组织发现的——从剧情本身的逻辑上看,告密者不是别人,显然就是林丁丁自己。

她恐惧、幻灭、失望,是自己内心的感受,可是摊上了“腐蚀活雷锋”的品质问题(尽管大家都清楚,事实上她就是一个“生活作风有问题”之人),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不难想象,应该就是她自己主动向组织交待了当晚的经历,而且还似是而非加上了“纽襻”的细节,于是把一次拥抱变成了“猥亵”、变成了“耍流氓”。不这样,事情就说不清楚,不这样,自己不会无辜。哪怕,这个代价是刘峰注定要承受严厉的制裁(1980年代初的“严打”时期,“流氓罪”甚至可以判死刑)——即便退一万步说,不是她自己举报,而是其他人所为,“纽襻”的说辞,也断然是出自林丁丁之口,否则她如何才能自保?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五)

两起事件的背后,都比看起来更复杂、更阴暗、更丑恶,但裹藏得很深。

何小萍和刘峰的故事,在文本和视听上产生了微妙的差别,既是电影和小说的差异,也是冯小刚和严歌苓两个创作者的差异。我们很难评价哪种操作更好,但就目前的影片来说(当然,必须认识到这首先是冯和严两人的合作),模糊或省略掉关键情节,显然是一次有意为之(至少也是将计就计)的选择——不仅是两件胸衣,那场看不见敌人的战争、何小萍到底为什么发疯、刘峰与何小萍的真正结合……都是语焉不详暧昧不清的。

这是冯严二人之三观、趣味、姿态的杂糅,也是他们与市场、审查的博弈及妥协。应该说,并不像有些评论指摘的那样,他们是在一味歌颂、缅怀那个特殊时代的人情事——严歌苓其实是受了很多委屈的萧穗子,而右派家庭出身的冯小刚,则是何小萍的平行宇宙版。他们都经历了那些高压、诡异、扭曲、狂热的时刻,在《芳华》里,他们也小心翼翼地有所指涉;但同时要承认,回首过去,那段青春岁月又的确是他们绕不开忘不掉的芳华,不免会加上岁月的浪漫滤镜。特别是今时今日,他们作为中国文艺界的顶级人物,也很难做到真正犀利而深刻。

于是,《芳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部又有意又无意的不周密、不统一、不紧凑、不清晰的半青春、半史诗电影。这一点上,它像极了《一代宗师》和《刺客聂隐娘》,足够让影评人、文化人钩沉索隐,争论不休。但是冯小刚一以贯之的“接地气”本领(或曰“煽情”本领),又是孤高的侯孝贤王家卫远不能及的,所以,《芳华》在“普通观众”层面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成了他自《集结号》以来的十年最佳成绩。

然而,实际上《芳华》远不是一出群众喜闻乐见的情节剧。整个故事是萧穗子在叙述,她貌似是在忠实地回忆,但实则我们并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隐瞒,甚至是虚构,尤其是影片后半段,她首先在空间上就远离了何小萍及刘峰,不该还对他们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她的讲述,真伪很难判断。例如,刘峰和何小萍真的就此相依为命了吗?还是说她出于自责,设计了一个相对温暖的“Happy End”?我们不知道。

引入一个“讲故事的人”,可以让虚变实,也能让实变虚。就这样,电影像竹笋一样,长出了一重重的多义之衣,“真相”如何,在于观众怎么去剥开以及愿不愿意剥开。这样的局面,可能是出自创作者的机巧,也可能是多种原因造成的无心插柳。然而,无论如何,《芳华》是一篇疑似是坏人之人的口述史,确实成了中国电影里稀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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