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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飞:《鸡事》(小说)

 云南南云 2017-12-23



  

 

 

嗤的一声爆响,吓了张罗一跳,扭头一看,压力锅上气了。

老婆到园子里去了,说去找些水灵的白菜、青菜、豆角、包谷、嫩瓜之类的。临走前再三嘱咐,看着灶上的压力锅,炖上鸡了。从上气开始计算,十分钟就赶紧撤火,就着余温焖到自然烂熟,别把鸡炖过火了,过火了,肥嫩的小母鸡炖稀烂,一包汤,招呼不了人。记住,十分钟嘎,十分钟,嗳!

张罗蹲在门口闷着头吸烟筒,嗯嗯应着。老婆看他听话的态度模棱两可,又重复了一遍。张罗不耐烦了,把头深深地埋进烟筒里,憋着气狠狠地吸了两口,抬起头虚无缥缈地看了老婆一眼,算是用眼神招呼过了。老婆端着筲箕,嘟嘟喃喃往园子方向走去。张罗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两股烟,嘴角边蹩出一溜烟,烟筒口窜出一团烟,烟雾缭绕得欢,萦萦袅袅着,像一群柔弱的舞者,攀着晨曦的光线,次第消散在温润的空气中。

早上一锅烟,这一口雷打不动,依稀记得是从当上村干部开始就好上这一口。张罗原本不吸烟,当上村干部以后,整天介上和领导打交道,下和群众坐一条凳,免不得让烟让酒,酒量没练出来,一两就上脸,二两就滑桌,三两便人事不省了。烟瘾倒是有上了,一大早不吸上一气,浑身没劲。每天一个见方的烟盒,摁严实了,满满二三两烟丝,勉强够过瘾,还不连带别人让来的烟,来者不拒。老婆讨厌他嘴里烟臭味,办床事的时候不准他亲嘴,骂骂咧咧了两三年,骂不动了,戒不了,也就习惯了。张罗有时事紧事急,顾事忙忘吸烟了,走进走出瞎闹心。老婆一愣眼,烟筒不是在门背后哩嘛,狗屎记性。张罗立刻想到了早烟没抽上,堆上笑,咯吱拉开门脸,从门后的角落里捧圣物一般抱出烟筒。一溜烟到院角阴沟旁,抱着烟筒咣当咣当上下左右前后一通摇晃,就着隔日的烟水,算是把烟筒清洗了一番。一扬烟筒底,倾出混黄粘稠的烟水,顺便干咳两声,咯出一口浓痰,噗的一声,那黄白之物混着烟水朝着涵洞里流走。重新换上清水,张罗一抹嘴,从腰间摸出烟盒打开,团着拇指、食指、中指,撮出一撮烟丝,捏严实了,塞到烟嘴上,凑着打火机火苗子,咕咚咕咚便吸开了。吸完一撮,再捻上一撮,续上火,接着吸,直到吸完十撮左右。顿一顿,看着明明灭灭的余火想上一时半会儿,似乎约摸着心肝脾肺肾是否被烟火熏透了一遍一般,若感觉不得劲,又撮烟,装烟,点烟,接着吸。吸好了,便收了火机、烟盒、烟筒,长长的伸个懒腰,一脸惬意。

张罗吸烟有个怪癖。别人吸烟眼看抽得差不多了,便往烟筒里一鼓气,把烟蒂吹出来,弹落地上,重新续上烟,点火接着吸,为点火方便,有的还喜欢燃上一支青香,续火用。张罗却一个火星吸到底,一撮烟吸得七七八八了,续上一撮,冲烟筒猛吸一口气,尺度把握得刚刚好,把下边的烟烬一股脑吸进烟筒肚里,上面的一撮刚好燃上,接着吸。吸好了,照葫芦画瓢,把烟烬吸进烟筒肚,再咕咚咕咚两声空响,打扫战场一般,抹把嘴,抹一把烟筒口。细眼一看,烟筒嘴上、口上,地上干干净净。这一手,唬住了全村几十号人。有人跟着学,不是把新烟旧烟一股脑儿吸进烟筒肚,浪费,就是火老续不上,只得重新点上,白搭。

凭着吸烟筒这一手,张罗到村里做工作,和男主人对上火,一人一只烟筒,几兜烟功夫,烟雾缭绕间,话题缠缠绵绵,烟吸够了,烟雾散尽,事情妥妥帖帖。事情拣理得踏实,张罗得好,也就这样,张罗原本的大名张兴亮,却被人忽略了,张罗叫得名副其实,只差再取个外号“拣得顺”了。

今早的烟吸得有些紧张,确切的说,一边吸一边心里想事,好几次把烟火吸灭了,不得不重新点上。

压力锅嗤嗤的爆响之际,正是张罗梳理思维的混乱不堪之时。

张罗赶紧冲到压力锅前,一伸手要关火,好歹一激灵,想起老婆的叮嘱。几分钟来着?五分钟?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张罗挠了挠后脑勺,却怎么也想不起老婆说得具体的数字。管她的,怕是十五分钟,一只鸡多多少少也要五分钟吧,三只鸡,三五一五,就十五分钟吧!掏出手机掐亮屏幕,九点正。

记上时,张罗踱回门边,抱起烟筒,火又灭了。重新撮上烟,心里堵得慌,索性火也不点了,一吸气,囫囵把烟吸进烟筒肚里。把烟筒往门楣边一立,把手交在膝头,腰顶在门槛上靠着,一付倦怠的样子,看着远处发愣。

那只口径9厘米的大号烟筒,小钢炮一样孤零零地矗在哪里,慢悠悠地散发出淡淡的青烟,似乎满腹的心事比张罗差不了多少。

昨天,村委会李主任来电话,市里R单位和草子村结对挂钩,帮助草子村脱贫致富。今天R单位的领导干部一行要来村里拜访,牵上线,便宜今后开展挂包帮工作。要张罗务必做实做好村民工作,不得给领导添堵,并要张罗准备些家常便饭,招呼好客人。李主任说“家常便饭”四个字时一字一顿,拖着语气,颇有深意。张罗自然心领神会。

草子村地处大山深处,扒着手指头都数得出十几户人家房檐高矮,几十个人口姓甚名谁。靠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祖辈耕耘,草子村人勉强有个囫囵的日子。这些年,在县、乡党委政府的不懈努力下,好歹通了路,架了电,把山泉水接到村子里,哗啦啦的自来水欢笑着结束了祖祖辈辈从大山沟里挑水过日子的生活。

硬的东西解决了,软的东西跟不上,县、乡、村委三级领导不断地给张罗使压力,给村民做工作,鼓励大家走出大山,去打工,去开眼,去挣钱,可守惯了大山的村民,烟筒吸得咕咚咕咚响,挪不了步更挪不了心。做为在草子村当了近二十年村长的张罗,多多少少走出大山几次,有些见识,看着村里人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日子,也急,抱着烟筒挨家挨户去吸烟。烟是吸香了,话却不甜:什么事都好商量,走出大山挣钱免谈。村里人守着祖辈的几亩山地,混个肚饱身暖即可。动员得急眼了,烟筒嘴瓮声瓮气地蹦出一句:日子是我自己的,要人瞎操心,皇上不急太监急。

村民抱残守缺的态度让张罗没了主意。村里祖辈开垦的几个山头箐谷,出些洋芋、包谷、荞子、青稞、萝卜、蔓菁,形不成规模,也打不开销路。各家各户伺弄的鸡、猪、羊,也仅仅为了拣几个蛋,逢年过节有些油水而已。引领大家致富一说,说多了成了一句套话、空话、闲话。

县、乡、村委的领导没少往草子村跑,磨破了嘴皮,总停留在纸上谈兵的层面,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人不挪,只能半死不活,总也找不到吹糠见米促进村民增收的途径。工作做不通,僵着,反正该解决的基础生产生活条件都解决了,各级领导干部也只得陪太子读书一般,隔三差五应付些差事。这一跑,倒是发现了草子村的好东西。水灵灵的萝卜、蔓菁,甜脆爽口,有时下乡的干部路头路脑看见村民在地里捯饬,免不得讨个解渴。村民往往不会介意,一伸手就薅出几个,大大方方地递过来。干部欣喜若狂,如获至宝,赶紧削皮剥壳,大快朵颐。不经意间,听到村民嘀咕:么么,这些城里人,不就是个萝卜、蔓菁嘛,就养着喂猪的东西,随便拿就是了,也值得张口。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闹出些个大红脸来。除了生态美味的萝卜、蔓菁,最让人垂涎欲滴的就是走地的土鸡。

草子村人养鸡一直保持着原始饲养方法,公鸡打鸣,母鸡下蛋,有蛋花的鸡蛋又让母鸡孵化,都是地地道道的土鸡。见天在院头村尾,树林山间里蹦跶。这些鸡肉质紧实滑嫩,味道鲜香。单是一锅鸡汤的香浓气味,就足以让人垂涎欲滴。上头的领导干部来了,工作做完了,就挪不了步,好歹等着张罗逡巡村子一周,买上一两只小母鸡或是小公鸡,弄得好还买上一两只肥壮的大献鸡,鼓捣一锅鸡,配上些地道的小菜,无非就是一些青椒腊肉,老火腿炖红豆,腊排骨炖萝卜,时令小菜或煮或炒弄一盆,就着浊酒,吆五喝六,解馋的同时,解气。当然,领导干部有自己的分寸,给饭菜钱,张罗死活不要。就用各种方式给村子里找些名正言顺的补助,薄膜、化肥、籽种、捐赠等等。上头的领导干部感着张罗的情,张罗和村民们感着领导干部的恩。无非就是张罗一家多了些手脚上的辛苦活。

R单位的领导干部要到村子里来,张罗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和老婆商量一通,昨夜就让老婆把隔年的老火腿锯开。今天一大早,张罗把自家的鸡舍看了一遍,三只老母鸡都各自领着一窝小鸡,刚劁掉的几只献鸡还不肥,领头的大红公鸡要踩蛋。只得走了村子一圈,好歹看到麻六家的一窝小母鸡刚红了脸,开始下蛋,说明了原委,麻六很干脆,卖了三只给张罗。张罗把三只小母鸡收拾进锅里,太阳已经照着门槛了。

阳光有些刺眼,张罗眯着眼还是觉着眼里湿润润的,把手搭在眉梢,想看看老婆回来了没。腰间的手机闹了起来,张罗摸出手机一看,村委会李主任的,蹭地站起身,赶紧揿通。那头李主任说,市里R单位一行已经到了县里,县里重要领导陪着已经出发了,估摸着绕山绕水赶到草子村得两三个小时,他和乡里的领导已经在乡政府等着,等大家一起到了的时候也是饭点的时候,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张罗说了三只小母鸡炖着了,那头放心地笑了。张罗汇报了自己已经挨家挨户做了思想工作,村民都很纯善,不会给领导添堵的,就是心里紧张,不知道领导来了问自己村里脱贫的事情,自己该说些什么。李主任告诫张罗,不用紧张,鼓捣好午饭就行,汇报工作的时候,县、乡、村委会领导都会圆场的。李主任特别交代,饭菜越土越好,最好弄些山茅野菜,生态时鲜,现在的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受够了各种早熟催长的东西,土拉八几的乡野味道最好。云云。

挂了电话,张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回头,老婆霍然立在身旁,吓了张罗一跳。

老婆一脸嗔怪,鸡煮了多少时间了。

张罗一看手机,九时十三分。对老婆笑笑,上气十三分钟了,还差两分钟。

老婆一叠声叫了起来,背时鬼哟!把手中的筲箕一丢,赶紧跑到灶台上,把嗤嗤正欢的压力锅端了下来,舀起一瓢水照着压力锅没头没脑地浇了一遍。降了温,气撤了,打开盖子,锅里还在咕嘟咕嘟地涨。老婆用筷子夹起一块看了看,张罗凑到近前。老婆闹着气,顺势把滚烫的鸡肉塞进张罗嘴里,张罗咧着嘴,哈着气,一边嚼一边含混地叫嚷着,烫烫烫!好歹把鸡肉嚼进肚里,眼角亦滚出两粒生眼泪来。

老婆看着张罗的丑态,嘻嘻地笑。怎么样,嚼劲还在不?

感觉……刚刚好,太烫——没尝出来,再来一块尝尝。张罗涎着脸,嘴里汪了一包口水。

死相,慢回来几分钟,被你煮成一包汤了。老婆说着,翻动了几下,捞起一块大的,张罗赶紧用手接了,吹着气,没头没脑地啃。

你也尝尝,你也尝尝。张罗嘿嘿地笑。

我没你那么馋。老婆嘴上说着,捞起一块小的,吹了几口,约莫着凉了,塞进嘴里。

问了情况,老婆皱了眉头。早知道来得晚,就不用压力锅了,小火慢炖,更香。又叹口气,女儿要在家多好,她喜欢喝汤,这么一大锅,管够。张罗唯唯诺诺,想了一回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

张罗又要一块,老婆啐了一口,把盖子轻轻合上。就知道吃,赶紧出出脚手,拿个篮子,再到园子周围转转,弄些折耳根、刺五加、灰条菜、蛤蟆叶、苦刺花等等的来,人家领导不是喜欢山茅野菜吗,我们给好好鼓捣鼓捣。

张罗应了声,觅个提篮拎着,找把镰刀别在腰间。想了想,又扛了把锄头,朝后山走去。

一出村口,遇到三喜吆着羊出牧。三喜斜披着羊皮褂,拎着一只蛇皮袋,沉甸甸的。张罗知道,蛇皮袋里是一兜洋芋。羊到了山上四处觅食,三喜就会升一堆火,烧洋芋做午饭。

三喜是小辈,忙不迭地叫叔。

张罗皱了皱眉,三喜不知高低的一个愣头青,自己不得不叮嘱一番。三喜呀,今天把羊吆喝远一些,升火躲着一点,火升旺些,少些烟子,别让领导看到烟雾缭绕的。今年虽然雨水多,地上湿,也要小心火种,别把山林点着了,要坐牢的。把山点着了,你这些羊挨个放血都不够赔。

欸!叔说得是,叔说得是。三喜陪着小心,羊铲子抄起一大块的土疙瘩,朝羊群丢去,羊加快了步子,一路小跑着拐过山脚。

这家伙。张罗看着三喜走远,忽地心头冒出个想法。动员全村养羊,不失为一增收致富的门路。随即一念闪过,家家都养羊,羊多了,山林草地怕经不起折腾。再说,谁吃饱了撑的远巴巴跑这里来买羊。张罗摇摇头,继续朝前走。一抬头,一蓬苦刺花就在眼前,刚好骨朵初绽。

张罗气喘吁吁赶到家的时候,已近十一点了。十多分钟前,李主任来电话,领导到乡上了,已经往草子村的路上赶,四十多分钟就到了。

张罗的操心是多余的,老婆动作麻利,煎炸煮炒熘,桌上都摆满了。看着老婆张前忙后,张罗打心眼里生发出许多言语表达不了的小感激。

张罗赶紧把摘回的野菜拾掇好了,交给老婆。一寻思,酒瓮就在阁楼上,得用上六年前就封了口的那坛,蚂蟥塘的老李送的,说是自酿的青稞酒,味足,一直舍不得搬出来。先倒上两壶,两壶怕是不够,整三壶。

一切筹备停当。张罗挨个检查了一遍,两张桌子,二十二个凳子。李主任说R单位有七个领导,县里四个,乡里五个,李主任两个,四个驾驶员。对了,李主任和刘文书开一张车,多算了一个驾驶员,可以除去一个,加上自己,计算无误,一共二十二人。一桌各十一人,稍微有点促,还好桌子大,挤得下。老婆负责招呼添菜盛饭,缓后再吃。

桌上主菜两个,一盆鸡,一盆火腿脚炖萝卜。另有硬菜三个,青椒炒火腿心,排骨炖山药,腊肉墩子。其余都是家常时鲜,山茅野菜。满满当当一大桌。张罗数了数,肉菜五个,串荤两个,素菜九道,共计十六道菜,是个吉利的数字。不禁喝了老婆一声彩。嘿,这婆娘,弄个菜都弄出个讲究的彩头,六六大顺。老婆嘻嘻地笑。

张罗满意地点点头,电话又闹了起来。李主任的,车到村口了。张罗赶紧脚赶脚冲了出去。

张罗将将赶到,车子恰恰在村子中心的大槐树下停了,前头的领路一张是李主任的老桑塔纳,紧跟着的一张商务车肯定是R单位的。后面紧跟着县里、乡里的两张,都是眼熟的车牌。这里宽敞,是村里议事唠嗑的集中地,张罗家的场院上不好停车,李主任是知道的。附近几户人家的门嘎吱一声响,探出些头张望,张罗干咳了几声,那些门又嘎吱一声响,头缩了回去。张罗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到位。

车门开了,次第下人。张罗迎了上去,乡里的、村委的领导陪着笑,闪在道旁。胡县长向R单位的领导介绍张罗。张罗见过胡县长两回,在家吃过一回饭,激动得手心直冒汗,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这些领导的名头,只是堆着笑,点着头,腰杆不由自主地弯了直,直了弯。R单位的领导伸过手来,吓得张罗赶紧把手在衣角上使劲擦了几下,才握上去。张罗感觉领导的手很温暖、有力。

寒暄了一番。胡县长让张罗前头带路,家里座谈。

在门口,一个领导好奇地指着门边的烟筒问张罗是什么。李主任赶紧告诉那是烟筒,吸烟用的。领导若是所思,讲了个段子。说是抗战时期,西南一带入伍的兵都喜欢背着这样一个烟筒上前线,得空的时候吸口烟,过过烟瘾。敌军用望远镜一看,哇塞,好多人背着这么个家伙,急了。八嘎,不是说他们武器落后吗?你们看看,他们好多人都扛着火箭炮。赶紧撤。众人哈哈大笑。

把客人让进屋,张罗连忙张罗着领导就坐。R单位带队的领导皱了眉头,指着饭桌朝张罗质疑,张村长,你这是?

家常便饭。胡县长赶紧打圆场。

是呀!是呀!都到饭点了,折回乡里或是县里用餐都不妥当。领导将就一下了。县里许副县长插上话。

不!不!不!我们下村调研,是来扶贫的,事先不是和县里打过招呼嘛,不搞接待,我们的食宿自己解决,不能拖累地方。带队领导一脸严肃。

是的!领导!是的!是的!胡县长赶紧接过话头。您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吃饭处。所以就安排些家常便饭,填饱肚子就行。

胡县长,不行,不行,我们来时早有准备,带着师傅来的,你们不用招呼我们。

张罗心里一紧。刚才一路走来,暗暗地清点了一番人数,二十二人,难不成还有人,便开始盘算着加座位了。

胡县长一头雾水,不禁问道,领导,后面还有……领导……

带队领导吆喝一声站在人群最后的驾驶员,小王,赶紧的,把车后的那箱康师傅抱过来。张村长,劳烦你一下,给弄些开水就行。随便解决一下肚皮问题,劳烦你带着我们到村里转转。

张罗傻眼了,求助地四处看。

一干人和胡县长一般,心里生出十二分的惊讶,面面相觑,好歹沉住气。领导,哪能呀!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嘛!胡县长赶紧打破尴尬。

是呀!领导,地主之谊,地主之谊。乡书记赶紧凑上前。

张村长,胡县长,真的,不用招待我们。我们原本就是来扶贫的,不能给地方带来困难。带队领导冲小王挥挥手。

小王一转身就要出院子。旁边的邱乡长和李主任赶紧左右拽住,刘文书急了,抢前一步,叉开手挡住门口。

领导,这样吧!胡县长干咳了两声。兴亮村长忙活张罗了一早,也是份心意,将就着吃点,当做联络一下感情,保证下不为例。是吧,张村长。

是,是,是,张罗赶紧把绞得生疼的手指松开,手心湿透了。

带队领导朝着R单位的几位看了看,点点头,却又伸出一根手指。但是,张村长啊,你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饭后,我们得给饭钱,不然,我们不下筷子。

张罗一脸愕然,看向胡县长。

胡县长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领导,那好吧!竟然领导发话,大家照办。说完,冲乡书记使了个眼色,乡书记心领神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捏捏胸口,皮夹子硬邦邦的。

让了座,大家依次坐下。

老婆赶紧一一揭开盖碗,瞬间,香气弥漫。R单位的领导抽着鼻子,食指大动的样子。

让了几巡酒,饭局紧张着紧张着就轻松起来。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大口喝酒,大筷夹菜。

兴头上来了,R单位的领导就让张罗介绍一下村子的贫困情况。胡县长下了决心,招呼了两句,要张罗无所顾忌,真真实实地汇报村子的情况。得到领导的鼓励,张罗竹筒里倒豆子——直来直去。把草子村人口情况,生产生活情况,基础建设,村民意识形态,脱贫工作推进困难等等,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通。说到心酸处,脖子硬硬的。

R单位的领导们一边听,一边私下里小声交流。小王早就划拉了两大碗饭,坐在一旁,打着饱嗝,摸出个小本,默默地记录着什么。

乡、村委会的领导不时委婉地插着张罗的话,好歹把草子村的贫困现状讲透彻了。

张罗停了话音,饭局瞬间静寂了。张罗忽然想吸一口烟,又不便起身,找了一遭老婆。老婆没按原计划延后吃饭,被领导下了命令,挤挤一起用餐。也不便叫唤,只好强行咽下一口吐沫。

胡县长率先打破僵局。领导,草子村的发展任重道远,先把饭吃好了,我们一起到村子里走走,挨家挨户实际实地看看。说着,用筷子指点着饭桌中央的一盆鸡,招呼道,这鸡好,正宗的山地土鸡。我没猜错吧,兴亮村长,应该是刚红脸下蛋的小母鸡吧!趁热乎,大家赶紧动筷,动筷!

对呀!带队领导一拍大腿。吓了大家一跳。几双举起的筷子又放下了。

张村长,刚才进你家,看到跑着几窝鸡,是你家养的?

是的,是的,都是些土不拉几的货。张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现在我们吃着的鸡肉,就是你家的?带队领导指着那盆鸡。胡县长不由得把手中的筷子也放下了。

不,不是!麻六家买……匀来的,麻六听说领导们要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主动送来的。

带队领导不接张罗话尾。这鸡是怎么养的?是纯种土鸡么?

张罗心里有些发毛,赶紧朝身边的李主任求助。李主任不敢说话,用眼神把话题又抛给张罗。

是土鸡,祖祖辈辈就那样,鸡生蛋,蛋孵鸡,养……反正我也说不上来,招呼鸡猪,我婆娘在行,让她说。张罗额头生了豆大的汗,难不成鸡的味道不对口,领导不高兴了。

对头!带队领导又是一拍大腿。张罗都有些想尿的感觉,不自觉地把双腿加紧,微微颤抖。

各位啊!带队领导环视一圈,和大家对上一回眼神。刚才听张村长说村民思想保守,走不出大山,脱贫困难,找不到门路。这就是一条门路呀!养鸡——养正正宗宗,地地道道的土鸡。一指鸡肉,这鸡味道怎么样?好吧!大家纷纷点头。又一指苦刺花鸡蛋煎饼,这鸡蛋怎么样?好吃吧!大家赶紧点头。

领导,可这鸡不好养。老婆不知什么时候掇了凳子坐在张罗身后,怯生生的说道。

好的,嫂子你说,张村长说,你是养鸡的内行。你说说这鸡咋不好养?

老婆看了看张罗,张罗一脸的嗔怪。嘴一哆嗦,说不出话来。

不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胡县长似乎有些灵光在脑海中闪现,一脸兴奋。

老婆又看了看张罗,张罗不置可否,却也没了嗔怪的神情。好歹鼓起了勇气。

土鸡虽说好吃,养起来难。就说下的蛋,非得要公鸡踩过,有了蛋花,才孵得出小鸡。孵蛋要有经验的老母鸡才行,孵一窝蛋,十多个,能正常孵出小鸡来的也就七八只。若是老母鸡不负责任,蹲不住,白瞎了一窝蛋。刚孵出的小鸡体弱,不注意的时候,被老母鸡踩伤踩死的,生病死的,摔死的,七八只小鸡又只剩四五只了。土鸡老闹鸡瘟,大前年村里闹过一回鸡瘟,十之八九都没了。

带队领导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小声地交代小王仔细记录。

再说了,村里人养鸡,就为了逢年过节自己应个节气,宰来吃。拣的鸡蛋也就家常便饭地做做菜,谁也不会拿去卖。就算鸡养出来了,谁来买,谁会往大山沟里跑一遭,就为买几只鸡,几个蛋。老婆忽地觉得自己话说多了,脸红扑扑的,用手抚摸了一把,滚烫滚烫的,赶紧住嘴,心里七上八下。

嫂子说得好。带队领导一脸赞许。扭头对着旁边一人说,小徐啊,记得你的大学专业就是动物防疫知识,这鸡瘟鸡病能有办法么?还有这孵小鸡,有门道没有?

领导,我有这方面的知识积累,虽然多年不用了,但是重新研究学习一下还是可以的。我还有好几个大学同学,就自己创业搞养殖,他们指定能帮忙。放心吧。

好嘞!嫂子。还有你担心的第二个销路问题,我忽然想到,我们市里的机关食堂,就缺少这种好吃的土鸡、土鸡蛋,可以长期合作。我还可以向那些大的餐饮单位、农贸超市推荐。

对呀!胡县长也兴奋的叫起来,只要能养得出来,县里各单位机关食堂需求量大着哩。许副,我们也谋划谋划,向超市、农贸市场、餐馆推一推土鸡,价格嘛,可以比市场上那些饲料鸡、肉鸡高一些,货真价实嘛。许副县长赶紧点头允诺一番。

张罗心头亮堂了起来。

张村长,你看,一会儿吃完饭,你把村民们集中起来,咱们议一议。我看可以尝试搞个集体养鸡场,我们和县里投入些前期资金,也动员村民们入股分红,没钱入股,可以用鸡入股,甚至可以用包谷等鸡食料入股也可以。我看你们村后有大片的树林,圈出地盘,搭上鸡舍,养在山里,养出的鸡更美味。咱们走不出大山,就尝试用大山的资源来致富。小徐呀,单位正合计着派驻村工作队员,就你啦,帮着村里把养鸡场搞起来。

张罗一激动,端起杯中的酒,蹭地站起身。招呼了一回,结结巴巴地说道,感……感谢……各位领导,想不到一直困惑我们村脱贫的路子,给找……找着了……,领……领导干杯——我随意。说着,一扬脖子清了杯底。

李主任听出了话里不对,赶紧扯了扯张罗的衣角。

好的,竟然张村长这样说了,我们也干杯。带队领导吆喝一声,杯中有酒的一饮而尽。

喝了酒,大家哈哈地笑了。张罗才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脸红得像只兴奋的公鸡。

开了村民大会,领导们走了。老婆急匆匆赶到大槐树下,手里捏着两叠钱,是收拾屋里发现的,压在窗台上。张罗赶紧打电话问李主任,李主任说是R单位和县、乡交上的饭钱。他偷偷看见了,想要告诉张罗,可胡县长扯了他的衣袖,叫他不要张扬。张罗忽地眼底汩出一汪热泪,差点掉落下来。

……

一个月后,草子村后山建成了生态养鸡场。养鸡场挂了牌,叫瑞福养鸡场,名字是胡县长取的。养鸡场落成那天,放了一挂长鞭炮,R单位的带队领导点的炮,噼里啪啦,声震山谷。那些村民入股让集体圈养的大大小小的鸡,惊得扑腾着翅膀四处乱飞乱跳,像极了一场狂欢的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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