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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亡的方式告别:香港歌坛80年代人物不朽的挽歌(中)

 慕荣加菲猫 2017-12-25
张国荣(一九五六至二○○三)
  
  林振强为张国荣写过不少流行的好歌。
  
  有仿如一早预定的人生基调。《不羁的风》(一九八五):“若为我痴心,便定会伤心,/ 我永是个暂时情人。/ ……浪漫过一生,尽力笑得真,/ 掩饰空虚的心……”
  
  有冲动的情欲。《H2O》(一九八四):“火烫蜜桃”般的情人,“小嘴小腿散发热力引致我呼叫”,“人迷糊,胡乱作梦”。《黑色午夜》(一九八六年):“人易被明月煽动”,“漆黑空间引导爱意发挥”,孤单男女不愿独熬长夜,“一晚浪漫都可永远美丽。”
  
  却也有贪欢之后的颓然。《拒绝再玩》(一九八七):厌倦了“凭着游戏来代替闷”的一夜情,“全因心中已知,/ 无根的一晚不会解闷”;“曾经喜欢‘拼盘’,/ 如今很需要真友伴。”
  
  有青春的狂放不羁。《Stand Up》(一九八六):抛开拘束、别再呆坐,“即管放声将噪音发挥”,“伸出双手放任摇”。《暴风一族》(一九八八):“爱发泄,不爱被动”,“街头狂怒叫,/ 要踢穿玻璃樽与规则的空洞”,“警车声,是耳边风”,“世界要控制我,/ 偏偏放纵”。
  
  却也有成功背后早已深味的苍凉苦涩,在感慨中不止一次向支持的歌迷致谢。《全赖有你》(一九八五):自喻为孤单的雪山旅客,尝遍“种种辛酸、种种冷笑”,“全赖有你,在冷风中,/ 伸手暖透他心窝”;“身边有你,心中有你,/ 前面山坡必跨过!”《共同度过》(一九八七):“回望这一段人生”,“谢谢你风雨内都不退,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重听这些情绪正正反反的旧歌,它们或成了浮现的谶语,或是曾经的风流,或有未圆的心志,尽皆可使人为歌者感叹。
  
  但我当日少年时虽也哼唱张国荣的歌,却因在他与谭咏麟的白热化竞争中偏向更成熟稳重的谭,而不喜欢、甚至讨厌张国荣其人。直到他在我大学毕业的一九九○年正式退出歌坛后(那个划时代的告别的年头,很多人都离去了),才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放弃的辉煌事业正如日中天,他用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攀上顶峰,却不肯逗留多久就潇洒放弃,而我是一向欣赏敢舍、能退、懂放手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随后能在另一领域电影中再开新天,一九九三年的《霸王别姬》,成全了后期的张国荣。对他在这出戏里展现的艺术和隐现的人生,已有太多人谈及,这里只说说另一个意义:九十年代初,香港明星已风靡内陆民众,不过我们正统的艺术圈骨子里仍是瞧不起香港艺人的,是张国荣扭转了这一局面;其实张国荣虽早已拍过《阿飞正传》、《胭脂扣》等名作,当时在香港却只能算二流演员,而内陆派出的是张丰毅、巩俐这样的最强阵容,但结果,一比就比出来了。我记得张丰毅在与张国荣合作后,为他的勤奋、投入和天赋所折服,坦承改变了对香港艺人的看法,盛赞张国荣是一个完美的人,“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抽烟太多了。”——这话在我这样的烟虫听来,无疑是说十全十美。
  
  由此,张国荣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样脱胎换骨的,是他因瞧不上新进歌手们的不成样子而重返歌台后,开始大展风骚,尽显妖艳。——我喜欢这样玩什么都玩得漂亮的人。
  
  二○○三年四月一日,他在早已被诗人命名为“荒原”中“最残忍的月份”、愚人的节日、瘟疫的港湾,自暝色高楼纵身一跃,完成最后一桩倾城倾国,年四十六岁。
  
  对张国荣的自尽,林振强的姐姐、名媛林燕妮所撰悼文以《水仙只应天上有,何苦人间沾泥尘》为题,代表了相当大部分人、包括我的看法。他如此娇艳,自不许人间见白头。把生命定格在尚还美丽的时光,不给人们留下衰颓的记忆,恐怕也是这个唯美主义者潜意识里曾有过的念头。
  
  所以,最后容我再说一句没心没肝的话:张国荣连死,也比同类人物,他的前辈罗文、他同期出道的好友陈百强,要玩得漂亮。
  
  
  
  
  梅艳芳(一九六三至二○○三)
  
  “香港的女儿”,是官方对梅艳芳的册封,却也实至名归。她引发的社会共鸣,正在于其成长历程乃是香港人、尤其社会底层奋斗史的缩影。四岁就开始登台卖唱,她年方二十二岁便能道尽《似水流年》的沧桑。
  
  不过,使她真正成名的不是这首歌,而是同在一九八五年的《坏女孩》:“他将身体紧紧贴我……/ 我知他的打算,人却不走远……/ 我身一分一寸全变得酸软,/ 象在求我别共爱意拨河……/ 没有办法做乖乖,/ 我暗骂我这晚变得太坏……”梅艳芳半呻吟半撩拨地唱出的此歌,真个“令禁忌分解,引致淑女暗里也想变坏”,也引致正统舆论一时哗然。——此前是罗文,现在是梅艳芳,分别打破了男与女的传统禁忌,让歌曲跟身体互相烫热,公然抒发了赤裸裸的性感、情欲。
  
  像塑造罗文一样,写《坏女孩》的,又是林振强。——他作为词人开创了香港的“男色”与“女色”。接下来,林振强还写了一批类似主题的歌曲,继续把梅艳芳推上香港头号女歌星的宝座:《冰山大火》(一九八五),过去如冰山的身体,在“他”的爱火中失却了控制;《妖女》(一九八六),“可干扰思想的嘴微微张开”、“腰间的火花可蒸发每个深海”,挑逗你“可有胆色一起使今宵更精彩”;《绯闻中的女人》(一九八六),“卖弄我性感,/ 轻轻似我手痴痴扫你身”,使你“情愿自今成为玩弄品”。——前后四首歌,浪荡女子的形象从被动到主动,委实可充当女权主义者研究现代都市女性性觉醒的文本。
  
  此后梅艳芳成为“百变天后”,林振强仍有与她合作。一九八九年梅变为“淑女”,在该专辑中林所写的《黑夜的豹》,仍展示那一份“狂野暧昧”:“黑夜豹妹”因为“不再相信,/ 世间有一个纯真伴”,遂总是游戏寻欢。
  
  要营造梅艳芳一种突出的风格,林振强这样写并没有错。不过,舞台下的梅艳芳其实是极渴盼婚姻家庭、希望做一个传统女人的。她的死,也可以说是折在这种固执和侥幸之心上:为了可以生儿育女,她拒绝及时切除子宫,错过了治疗的机会。——这批猝逝的歌者,黄家驹、陈百强、罗文、张国荣,都没有结婚,但没有谁比梅艳芳更在意、更着紧的。
  
  可是,始终她也要孤身上路。多段情缘都没有修成正果,与她“大女人”的强悍性格有一定关系。她的强,突出表现在确诊患上子宫颈癌后。比罗文更勇敢、更高调,她多次声言永不放弃、要战胜病魔,又撑着病躯高密度地工作,接拍广告,连开八场演唱会,等等。看她一再的放言不屈,我不禁想:这豪气江湖女,可真是“咄咄逼天”啊。
  
  天自行其道。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梅艳芳追随她的好友张国荣而去,年四十岁。
  
  在她辞世前和葬礼上,她曾经的恋人们,有名的无名的、已婚的未婚的、本地的外地的,都来了。他们有的一直陪伴和打点她最后的日子,有的带着妻子夜奔医院见她最后一面,有的在灵堂沉默独坐,送上的挽词赫然是:“此生至爱,一路走好”。——或许算“八卦”话题,但我却深有感焉:这是对梅艳芳情意的慰藉,也是她情义的最好注脚。所有一生里不止爱过一个人与不止被一个人爱过的,都不妨想想吧:自己将来有这样被送的福气吗?可以做到这样送人吗?
  
  仅由此一点,就不得不叹服梅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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