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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开的乡野,离不开的乡祭

 文冠厚朴 2017-12-26

1

看完电影《芳华》回来的路上,树林里飘出浓烈的烟味,间或点点火光。原来,这天是冬至。

 

合肥这边有冬至给逝去的亲人烧纸送钱的习俗,我的老家没有。但是,腊月二十四、年三十、年初一、年初三、清明、七月半,这一整套的祭拜程序,家乡一个也不少。无论场面、氛围、仪式感,乡村祭祀远远超过城市。所以,我一直奉劝,城市在这方面不妨谦虚一点儿。

 

清明,七月十五,这样的祭祀习俗,偌大一个中国似乎都有。这里,不一一赘述。

 

还是说说家乡过年前后祭祀的那些事儿,但愿下面的描述没让你得慌。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说起。

 

我的老家,枕着长江的一个小县。腊月二十四,跟着江浙沪一起过小年。北方人性子急,小年提前了一天。

 

傍晚,堂轩里,每家准备好一挂长鞭,接祖老爷回家过年。

那天开始,堂轩里的灯一直亮着,到初三的早晨才拉乌。这是一盏高悬的明灯,照引先人回家团圆的路,

 

上面只是过年祭祖的引子,内容并不精彩。

 

2

年三十的上午。水,依旧冰凉。风,依旧料峭。

 

每个村庄都有一块风水宝地,窄窄土丘卧伏其间,丘上,丘下,坡前,坡后,住着逝去的先人,犹如一个大家族,遥相呼应。

 

这天叫上坟,不像清明那样浩浩荡荡,逶迤前行,各家各户的老人,领着四海奔波的孩子,毕恭毕敬地端上祭品,猪头、鸡、鱼、香、草纸、面样票子,当然少不了叫得响的重头戏——鞭炮和烟花。

在繁花似锦的城里长大的小字辈,许是对老家陌生疏远,任凭爷爷奶奶怎么哄“我伢乖”,也叫不动,非要爸妈用眼珠子挖他几下,才慢腾腾地跟着上坟的队伍后面。

 

这里有树有竹,有田有地,左拥右抱,风不散水不失,祖坟多依高处而修,墓的正前方立有石碑。碑多是黑色的,庄严,凝重。站在碑前远眺透过树梢,透过池塘,可俯瞰沃野,阡陌桑田和农庄。

 

碑头上缠着的红布还很新鲜,立碑的时间不算长。墓碑上除了碑文,上面镌刻了一串串的名字——祖祖辈辈的谥名刻在正上方,立碑人和子子孙孙落款于左下角,依辈份往下刻。

 

我小爹身体健硕的时候,年年是这场祭祀的主角。打火机在北风中费力地点上草纸和面样票,老人家喃喃自语,过年了,都回来收钱吧。善良的眼神,平稳的语调,虔诚的动作,在告诉我们,这就是根。

 

烧香化纸,供奉祭品,倒茶敬酒……

后裔们依次跪拜于碑前,念祷告,三拜高祖。

 

冲入云霄的礼花,电光四射的鞭炮,一捆子又一捆子的纸钱,在排山倒海的噼哩叭啦声中,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祭毕先祖,小爹爹不忘为我们复习一下家族的简史:一两百年前,我爷爷的爷爷,从江西鄱阳湖挑着一担稻箩来到王金冲,繁衍了一大家子…

 

小时候,这段故事让我的耳朵起茧。上了年纪,我尤其想打探出吴氏家族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小爹爹没文化,有视野局限,编也编不出来。但我心里佩服这些从江西远道而来的祖先,正是他们敢走天下,开放包容,文化互通,才融凝了兴旺的家族。

 

腊月的好天不多,上坟的时候常常遇上冷雨。雨莹润了出门的一段泥巴路,上坟人的心,也淋得湿漉漉的。土秃草稀,墓碑阒然,这样的环境,无不氤氲着一份肃穆的气息。

 

坟头刮茅上的雨水,慢慢渗进软泥中。双脚踩着泥泞,恍惚深陷时光的记忆里。逝者如斯夫,一代代斯人已远,一黄土难以追寻先贤的足迹,只有在纷纷细雨中烧香磕头。

 

坟,是地下的根。墓,是根上长出来的树。坟和墓,根和树,根连着树,树连着根,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树高千尺忘不了根。

 

思念先人和想念在世的人不一样。你打电话,他们不接。你发微信,他们收不了。思念故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到故乡的祖坟前,边烧纸香,边和他们面对面地交谈、倾听。冲天的烟花,炸裂的鞭炮,连天接地,超古越今,能唤醒地下长眠的祖先。

 

这一天,无论走出多远的游子,再回故乡,都能从香烟缭绕中把这份敬意找回。

 

3

我爹爹兄弟三个,如今只剩下小爹爹,年近八十的老人,腿脚也不利索。好多年他都没领我们上坟了。我父亲是家族中这一辈的老大,祭祖的任务自然交给了他。

 

父亲和我小爹爹不一样。

 

每次上坟,他会早早把祭品备好,放在三轮车上,由我的堂叔送去。他衣着整齐,穿上靴子,驮一把铁锹,先把坟山周围疯长的杂树全清掉,继而蹲下身,薅下一把草,小心地擦拭起墓碑下方斑驳的苔痕。我们在观察中体会父亲对先辈的敬意,学着用手把刮茅根一点点拨起。来年待春风拂来,父亲定会补上松柏,为墓地带来一丝明亮的色彩。

 

坟山周围的野草杂树清理干净,父亲开始烧纸香、面样票子,摆祭品,敬茶酒。

一样的香纸鞭炮,不变的跪拜仪轨。

 

鞭炮四起,璀璨的烟花划过长空,天国的列祖列宗,应该接到家族今年的好消息了吧?

 

4

年三十的下午四点多,春联还没有粘紧。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祀仪式在堂轩门口拉开大幕,乡下叫还年,那场面蔚为壮观。

 

村庄的人全出动了,比旧时生产队开会人到的还齐。上了年纪的女人系着围裙,怀抱小孙子远远地靠着树。挣钱归来的女孩子穿着小脚裤,冻得瑟瑟发抖。男人们嘴上叼着烟,耳朵上还夹一根,留着点炮。

 

鞭炮很张扬,似长龙一样,在水泥地上盘旋。烟花低调些,在离人群远一点的田埂上,等待点火。

 

管堂轩的人这时候最牛,逡巡几番后,先点燃自家的鞭炮,随后,万炮齐鸣,震耳欲聋,天空一团团火光,咚的一声接一声,电光四溅,浓烟盖日。

堂轩里,人潮蜂拥,红烛落泪,跪的跪,拜的拜,祭祖,敬神,整个场面回肠荡气,气吞山河。

 

狂欢之后,堂轩里飘起的纸灰,被风旋转着,像漫天飞舞的黑色的雪。

 

还年结束了,各家各户关上院子门,端上菜,倒上酒,打开CCTV,又放一挂开席的鞭,吃年夜饭开始喽。

 

除夕暂且不表。

 

大年初一的早晨,睡梦中被父母叫了三遍,披上衣服就去堂轩给祖老爷拜年。

 

拜年,也是一挂鞭和一把香纸。

 

等到年初三,该送祖老爹了。

 

乡下人四处八道拜年,年过得累啊。到了初三,人有点懒,祭祖也是虎头蛇尾。

 

初三的早晨,我和父亲去堂轩送祖老爷,弟弟贪恋温暖的被窝,年年这时候叫不醒的。

 

每年,都有忙昏了头的人家,忘了去堂轩送祖老爷。村西头的毛犬,一大早在家陪岳老吹牛逼,你一盅我一盅的,喝得正带劲,十一点多才想起来没送祖老爷,急急忙忙喝完杯中酒,踏着布拖鞋,脸红脖子粗地从我家门前走过。我会打趣他:“毛犬,怎么不留祖老爷过十五呢?”他接过我的烟,不好意思地说:“留不得,留不得。”

 

5

从小爷爷到我父亲,从我父亲到我,我亲历的四五十年的祭祀中,领略了一种家族文化的传承。

 

王金冲的吴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显赫的家世。到我一代,儿时没背过唐诗,少时老惦记肚子,青年时代开始,全是一个人去闯世界。农民的后代,不会巴结官场,也挣不到大钱,人在城市的屋檐下,心却在放逐田野的花香处,过着宁静的生活。

 

过年,是一个仪式的终结,也是一个仪式的开始。

 

终结,是为了新的仪式的开始。

 

浮躁的年代,只有仪式,才能让人肃然起敬。只有回归,心就素简。

 

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什么是香火?香火的意义何在?

唐朝诗人张籍诗云“影堂香火长相续,应得人来礼拜多。”香火,是代代相递的一把火炬,淬炼到每一个人的心头,未必明亮,但却照暖。

 

每个村庄的坟地到村口,都有一条不长的小路,窄窄的,路的两端隔着生死。一年又一年,亲人们在这头始终走不出对那头长长的思念。

 

风雨流年,香火绵延。多少人千山万水、不辞劳苦地踏上归途,点上烛,燃上香,烧上纸,敬上酒,只为在先人面前深情一拜。这里面,并非只有祭祖之情,也有怀古、怀旧和感恩、祈福之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是乡村文化香火的传递者。

 

写到这儿,想起朴树那首著名的歌《那些花儿》:“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他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乡关路远,且拜且祭,且思且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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