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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暖冬

 alayavijnana 2017-12-27

入冬以来,气温骤降了好几次。想起不久前有朋友对我说今年会是个暖冬,真是又气又无奈。我怕冷,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突然就开始怀念08年的冬天。

那年的冷天气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彻底,初雪也来的更早更热烈。往年的初雪总像是做做样子,是稀稀疏疏的前奏。这年却先声夺人,一场初雪,就吃套鞋很深了。

起初大人都很开心,比如外公就喜欢坐在土灶旁,一边在灶台边烤火一边透过被猫抓破的纱窗往外看,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眉里眼里都是笑,笑眯眯地吟他的谚语:瑞雪兆丰年啊。麦子长得好云云。小孩也开心:正是山里田里一切都很荒凉没有可玩的时候,大雪一来,立刻哄一般跑到雪地里打滚。

但这样开心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村子里的大人小孩突然意识到,鹅毛般的绵雪整整下了一个多星期,还是没有停。积雪堆得越来越高,几乎每一家的门槛都被没过了。小孩子的兴致丝毫没有了,小套鞋一踩进雪地,整个人就会控制不住往下陷。大人心里的着急随着雪的厚度的增加越来越重,因为白菜还在地里,萝卜还在地里,喂猪的油菜还在地里,被冻坏了倒是其次,这么厚的雪,要是封了路,整个冬天就拿不回来了。新鲜蔬菜最缺的一个季节,这点鲜甜的滋味要是也没有了,漫长的冬天就更加不好过了。再说那猪,虽然过年要宰,但是这杀猪之前,没有新鲜东西它也闹脾气。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盼着雪快点停。

我们的村子呈盆地状,四周都是小山头,把一百多户人家和他们的耕地包围起来,只有一条通向镇上的黄泥路——倒有点老舍的小城济南的味道。那一年冬天,家家户户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站在自家门口或者平顶房头,看看天上是不是有雪要停的征兆。可是这一个小盆地,那一年似乎被严寒和冰雪冻得结结实实,牢不可破,一洼诡异的黑云天天聚拢在盆顶倒不出去,天天往下倾倒大雪,眼看这个盆越来越满了。

村里最大的那棵树一天一天越压越矮,终于有一天晚上吱呀一声断裂了,很多人都听到它那晚闷闷地重重地倒在地上的声音。水管也总是抽不上水了,水闸打开很久,往往只能抽上来一点碎冰凌。住在村子最高处的村支书,有一天从镇上开会回来之后,带着几个村民挨家挨户喊门,通知大家,电马上就要停了,做好自家照明的准备。水管怕是要冻裂了,最后再暖一次水管,还能抽上一次水,之后就只能去井里挑了。

大家终于确信雪灾来了。

地里的东西大家先前已经倒腾了些回来了。柴火也已经在秋天村里树木开砍的时候备足。红薯从地窖掏了很多存在家里。家里的水缸,水桶,脸盆,都装满了水。村头的小卖部,白蜡烛总是卖断货,最后只好拿敬神祭祖的红蜡烛出来卖。

天气越来越冷。因为屋顶积雪太厚,我家的老房子又建得低,因此屋里的光线,一整天都阴暗暗的。外婆从早上就开始在灶间生起火,先灌一壶开水,再剁好猪食。然后大家都起床,围在灶间。一边烤火一边看外婆煮饭做菜。

冬天没有什么吃的,好在除了抢收回来的萝卜白菜,外婆还在初冬时准备了很多坛子菜,比如晒干的茄子、胡瓜和豆角。红薯丢在白米里煮熟了,加上加了盐和剁椒煮透的这些菜,竟然也很让人有胃口。

南瓜收了好几个月,现在正是最甜的时候。切开一个大南瓜,取一小部分剁成块,加点水,盖上锅盖大火煮熟了,再放点盐——或者有时候加白糖,我和哥哥还有外公外婆,就守在热气腾腾升起的铁锅旁,守着熠熠发光的灶间温暖的火,享受这一晚简单朴素的美味。

哦,最开心的是,外婆为过年准备的猪血丸子,这时候已经被熏得油香油亮,已经可以吃了。洗干净之后蒸熟,切片就可以直接吃。那一年冬天,外婆的咸香的猪血丸子,是最美味最让人开心的食物了。

秋天红薯扒拉回家的时候,外婆就开始晒红薯干。削皮的红薯在大铁锅里煮熟了,晾凉切块,在冬天前最后的暖阳里晒干,再好好地收起来。现在正是拿出来的最好的时机。

饭后无事,外公开始讲他的故事——外公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故事家——如果有这个头衔的话,我们不知道他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到底从哪里来,但他的故事,绝对是最好的故事。此前的每一个农忙季节,在堂屋待摘的花生藤里,在待翻的红薯地里,外公就是用他的神话和民俗故事鼓励我和哥哥快点完成农活,减轻我们劳作之后的疲累。

这一个被大雪封锁束缚的冬天,我们就这样,紧紧地围在一起,围在温暖的灶间,闻着火堆里烤红薯的香味,听着外公的故事,享受过去整整一个春天,夏天和秋天我们的汗水换来的粮食的甜蜜的味道。

那一年冬天,我家老旧的木门,被敲了很多次。

“婶娘,我要去村头买蜡烛,你要买吗,我顺路。”昏暗的雪地里一个叔叔双手缩进袖子里,打着哆嗦问外婆。

“奶奶,家里还有水吗?我们要去担水呢。”外婆推开门,门外几个村里初成人的哥哥挑着水桶,雪地里的脚印,深得像我家可以放四个煤球的煤球灶。

“嫂子啊,你家女儿来电话,快过来接,我叫她等着呢。”拥有村里唯一一部座机的胡爷爷,是这个冬天除了村长之外最忙的人了吧?因为这场大雪被阻隔在外地的儿女们,都是通过这一部红色的电话机,给千里之外的家乡的父母和孩子们打电话。所以胡爷爷就总是挨家挨户地去叫人,他年纪也很大了,但是敲门报信的时候,他也总是很开心,“嘿,你女儿又来电话啦。”他笑呵呵在门外的雪地里站着,论谁见了都不会不开心。

“伯伯,婶娘,屋里还有粮食没有?柴油有吗?”村支书又开始挨家挨户敲门,“天气坏不了多久啦,上面说过不久就要通电啦。”他也不进来坐,站在门外冷风里搓着手,寒暄几句之后又往下一家去了。整个冬天,他的脚印被雪埋没了又重新印上,一串串像雪地上连接各家各户的小溪流。

……

这样漫长又“幸福”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一天,那天空气依旧昏沉寒冷。一个叔叔,或者是一个哥哥,我不太记得了,总之那一天,有一个兴奋的身影突然在村头出现,迈开步子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飞奔。靠近村子的时候,那个身影兴奋地激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雪要停了,雪要停了!要来电啦,要来电啦!

这个雪地里的身影,那一年像是危难时期传送捷报的大英雄,拯救了浸润在阴暗之中的所有人。听到声音的大人小孩,那一刻全都从家里走出。人们互相确认,互相传送这个他们等了太久的好消息。在冰雪里沉默了太久的人们,简直开心得把这个身影误认为提前到来的阳光了。

几天之后家里五瓦的灯泡突然亮了。原来因为突然断电,灯泡就一直没关,于是成为最早向我们证实好消息到来的信使。冰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融化。水管通了。瓦上的厚厚积雪,一天天变薄,屋子里的光线终于越来越好。屋檐上的长长冰凌一天天化成水滴,滴滴答答滴在青石板上很好听。

08年的寒冷和困境,以后的好几年都无法再想象。可是于我而言,这个一开始并不愉快的漫长冬天,在度过了最艰难却最温暖的那一段时光之后,我甚至有点留念它了。之后我们家再没有那样亲近温暖的感觉,再后来为了求学我离家越来越远,也离我的村庄越来越远,那样温暖的邻里之间的人情味,我有很久没有再次尝到过了。第二年,我最敬爱的外公去世。那时候我消沉了很久。可现在想来,他竟然是和我们度过这个最难熬的冬天才离开的。那时候的我,有他的陪伴,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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