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鹤鸣国,唐氏当铺。
我站在外面的一半,掏出手帕揩了揩眼角,悄悄地朝里面那一半望去。 栏杆之后,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素衣长袍,挺直腰背坐在高脚靠背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以将喝未喝的姿态,好不担心地抬睫觑向我。
我知道玛丽莲萌鹿一定是在骗我,因为它既没有头发丝也没有脚趾头。 柜台后方的男子兴许是见我哭得太伤心,端详了我一会儿,他将已经冷掉的茶搁回茶几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与我只隔着一排栏杆,掩不住关怀地提议道:“这位姑娘,如果你实在舍不得你家小鹿,我可以先垫一些银两给你急用……” 我惊异地望着他,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是做生意的,急忙补充道,“当然,你要与我立下字据,按期来还。”
我想了想,压低声音凑过去问,“不过唐当家啊,我听外面说你这里什么东西都能当,是真的吧?”
玛丽莲萌鹿又伸了我一蹄子。
我说着说着就眼眶泛红,忍不住伸手摸摸玛丽莲萌鹿的耳朵,可惜玛丽莲萌鹿早就瞧透了我的本性,脑袋一甩坚决不理会我。
他执起柜台上早已准备好的毛笔,手腕提落快速地拟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凭据。
他将字据竖起从栏杆之间的缝隙递给我,道,“你看看有没有问题,若没有签字就可以了。”
我仰起头对他嫣然一笑:“没问题。”说完就在纸上大大咧咧地签下了“雪千紫”三个大字,随即摁了一个红彤彤的拇指印。
我收好字据领了银票,在离去之前最后一次依依不舍地搂住它脖子,情深深意绵绵地叮嘱道:“要好好活着啊,三个月内我一定回来赎回你的。”
02. 第二天,我坐在一家酒楼里,面前一大桌美味佳肴,我左牵烤鱼右擎鸡腿,时不时低头去咂一口好酒,桌子上十几个被我清空了的菜碟子叠得老高,我头埋在菜碟子后,还能隐约听见周遭那几桌的食客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话意差不离都是在好奇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叹为观止的食量。
天下美食何其多,我当初从皇宫里带出来的银两远远不够用,于是才有了后来三番四次的卖玛丽莲萌鹿。
没错,拿不到这笔钱的话,我会因为吃不到美食而被活生生地残忍地饿死的,对比此般惨绝人寰的事情,将玛丽莲萌鹿当了又算得了什么?
我将手里的鸡腿干净利落地啃完,抬了抬手,让袖子滑回手肘处,便又探身去拿对面的烤全羊。就是这一起身的光景,我恰巧看见酒楼门口走进了一位旧识。 旧识君干净整洁的素色衣衫,在脑后扎成长长马尾的黑发,我自小瞧惯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天人容貌,对比之下这男子的五官端正是端正矣,却不及我的皇兄们精雕细琢。
我笑呵呵地举起酒杯遥遥地敬了他一杯酒,坐下来继续大快朵颐。
没想到,他的脚步在门槛前一顿后,竟直直地朝我走来……这一个毫无羞耻心的男人呦!
这你一来我一往之间,我叼着酒杯正琢磨出了些郎无情妾有意的意味,唐枕梦于此时蓦然转头朝我望来,瞧那急于澄清的表情,大有怕我误会的意思。
唐枕梦看了看我,有些犹豫,女子道,“这或许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同桌而食了,你就不能依我一次么?”语气半是哀求半是可怜。
我这一瞄可不得了,原来杏衣女子闺名儿唤菀柳,乃是唐氏当铺的员工,她娘亲在乡下的家里为她说了一门亲事,传信命她及早回去成亲,唐枕梦今日和她来这酒楼,便是好意要为她践行。
她以海棠春睡之姿柔弱无骨地醉趴在了酒桌上,侧眸朦胧地看着唐枕梦,呓语道:“主爷,菀柳将要出嫁,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我拉长了脖子想看清菀柳姑娘此时是个怎生表情,一个胖墩墩的身影却突然跑到我面前堵住了我的视线,我坐在凳子上往右摆去,这身影也跟着往右移了一步,我钟摆似的又往左摆了回来,这身影也坚持不懈地跟着往左移了一步挡住我,我不耐地仰起头一看,哟,这不正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嘛。
我以媲美玛丽莲萌鹿奔腾时的速度跑到唐枕梦桌前,先捞起菀柳姑娘的袖子拭干净了手,再猛地扑下去拖抱住唐枕梦的手臂,仰起脸悲情地哀求道:“唐当家,你的当铺里不是什么都可以当?”我不假思索地,“我将自己当给你,你先借我七十九两银子江湖救急吧!”
03. 我在游历七洲十国时曾经听说过一句名言:一个吃货在为了得到自己想吃的食物时,所展现出来的阴谋阳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等等都是超越了自身的智商限制的。
进了当铺,开了栏杆旁的暗门往里走便是唐家大宅。 听唐枕梦说,他的爹娘在将当铺的生意交给他打理后,就到处去游山玩水,缠缠绵绵翩翩飞,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他一人。他拨了几个房间来做典当品的仓库,还剩几间空的,如今便将其中景色最好的那间匀给了我。
咳,这些美好的词儿都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镜子里的姑娘不太高的个子,糯米团子一般的身材,丰厚乌黑的头发乱得像杂草堆,唉,幸好我雪衣国皇族子女的五官都长得不算太差,不然我就影响市容了。 我用自己肉呼呼的手指掐了掐软绵绵的肚皮,含泪感慨:“我如果能瘦下来应该也是个小美人吧……”
我在来了唐氏当铺后,唐枕梦便将玛丽莲萌鹿交回给我照顾,此时它正趴在床上,幸灾乐祸地掩嘴奸笑道:“死心吧小胖妞,你这辈子都是瘦不下来的了。”
我不明所以地走过去,他静了一静,温和地开口劝道:“千紫姑娘,如果你喜欢山茶花,我可以另外送你,这几盆是客人当在这儿的,不好有损伤……”
04. 因为玛丽莲萌鹿,我欠下的债又多了一笔。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和它恩断义绝。
对于我食量大这件事,唐枕梦一笑置之,然而对于他是生意人这件事,我却始终没有办法保持心平气和。
完笔后与唐枕梦道:“不才正要进京赶考,待不才高中回来,这张墨宝就值钱了,不才现在便宜点当给你,只要十两银子。”
我扬唇皮笑肉不笑道:“真巧,小女子也正准备进京赶考,说不定鹤鸣国第一位女状元就由此诞生,现在这张墨宝也不要你多,一样十两卖给你,你看如何?”
乞丐佩服地望着我,应该是觉得我料事如神,我庄重道,“这么厉害的武功,我怕我们唐当家的小身板承受不起,你还是自个儿挑块清静的地方修炼去吧,这一两银子,是我深深懂得肚子饿的痛苦,先借给你江湖救急的。”
我望着耳后根逐渐染红的他,嘴角忍不住越笑越弯,“还是说,你当真想练那本秘笈?”
唐氏当铺在我来之前,唐枕梦因为他老好人的性格,时常高价收了一些货色很次的典当品,我的专长虽然是在美食领域,但我好歹也在皇宫里泡了十五年,奇珍异宝见多了,自然培养出了一点点鉴宝能力,如此,我看到唐枕梦收了那么多堪比破烂的典当品就忍不住叨念他。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寡妇拿了一批旧衣来,说是等钱救她那患了伤寒的儿子,唐老爷见这旧衣不值什么银两,自己收了也只是赔钱,便把哭哭啼啼的寡妇赶走了。
唐枕梦和我在仓库里,一边清点着尘封已久的典当品,一边温言和煦道,他拾起一方石砚拿在手里把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人们也不会将自己的心爱之物拿来典当。小紫,你不亦是如此?”
05. 有我坐镇,渐渐的,拿各种次品来坑蒙拐骗的客人少了,反而捧着各种奇形怪状物品来给我鉴宝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
哦,还有,这位小姑娘还很能吃,走过路过,从没有人见她的嘴巴停过。 这个传言经由玛丽莲萌鹿添油加醋地传到我耳里时,我激动地揪住它的耳朵猛摇:“小萌萌你说,我脸圆腿短和我的眼力有毛线关系啊,这不是以貌取人么!”
客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下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怀里抱着一个形状四方的东西,用棉布密密实实地包着,看不出底下是个什么东西。 唐枕梦闻声搁下笔,开了柜台一侧的暗门走到店面的外边一头,谦和道:“程员外,别来无恙?”接着回头吩咐我,“小紫,备茶。”
扇面上画着一个女子身姿窈窕地坐在一处水榭的连廊前,下巴微微仰高,出神地望着天际的一轮圆月,女子面容精致,眼底隐隐闪着一抹幽亮的紫色。 我见是见过玄鸟泽的洛庚王爷一次,那时我才十岁,他来我雪衣国向三皇姐请婚,他的画我鉴定不了,然而,扇面上那几行娟秀的小字的确是我三皇姐的字迹没错。
除了吃饭和说话外我没有别的爱好了。
06.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笑容可以冷凝得这么快,在我边点头边说出“好啊”之后,唐枕梦端着茶杯,一瞬间成了雕像。 见我答应,程员外喜出望外道:“实不相瞒,我家中已有一名正妻,三房小妾……”
唐枕梦脸色一黑,捏着茶杯的指节隐约可见青筋。
得到我一言应允,程员外在茶几上留下一沓帮我赎身的银票,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当铺,张罗婚事去了。
“愿意,为何不愿意?”我道,“只是换了个地方吃饭而已嘛。” 问完这一句话后唐枕梦又陷入了沉默,我急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玛丽莲萌鹿,等了片刻也不见唐枕梦出声,便不再等他,转身轻快地朝内院走去。
认识两个月余,他一直把“男女授受不亲”奉作金科玉律,别的典当品他还会时不时摸上一摸,去一去尘,而对于我,除非是我自己粘上去,否则他从没触碰过我哪怕一寸肌肤。
他的手搂在我腰间,起初还有些不知该怎么放的局促,我这话一出口,他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我,似乎有些气郁:“小紫,你未免太小看了我。”
儿时父皇都会和皇姐皇妹们玩抛高高的游戏,唯独不敢招惹我,有一次父皇抵抗不住我的假哭,咬紧牙关和我玩了一次,结果,他的手脱臼了一个月才好。
我咕哝:“可是我却越看你越像美食了啊……”
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好了,饥不择食也不是这么个饥不择食法。
07. 我上午才风风光光,敲锣打鼓地出嫁,当日深夜就被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退了回来。
风吹动灯芯光影摇曳,唐枕梦的容色不像平日里那么温和,也许是因为半夜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缘故,他的眸光幽暗如倒映在水里的星光,语气也冷冷的,不问程员外,而是转头看我:“小紫,怎么回事?”
程员外说过不饿我饭的,我便把红盖头掀了,自己坐到桌边吃了起来。
听我一笔带过地讲完事情的始末,素来平易近人的唐枕梦看起来居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愠怒,沉声对程员外道:“你若看不到她的好,就不要从我身边带走她!”
我居然有点儿开心。
唐氏当铺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吧唧吧唧嚼着花生米的声音。 我看唐枕梦好似余怒未消,迟疑了一下,我慢吞吞地爬下椅子,一挪一挪地挪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你别生气了,我会尽快找到下一个买主,将自己转手出去的。”
我对他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围着他绕了几圈,嗅了嗅,此刻靠得近,我才隐约闻到他身上有一层淡淡的酒香。
我看他披着外衣,手中掌灯的模样,以为他是睡下了,被程员外拍门的声响吵醒才出来开了店门的,可我现在闻到这酒香……难不成他还没睡,而是在庭院里对花对月对满腔心事喝酒? 他后退一步,眸中的怒色散去,取而代之是一丝懊恼:“我就不能喝酒?”
我也跟着小跑了两步,坚持要与他面对面,又问:“喝的是什么酒?” 行家如我,也嗅不出这是哪一个品种的酒,只觉得香。 他的头又扭了回来,依旧不回答。 “不说是吧?”我奔回到他面前,心情愈发按捺不住,他却始终静默如万年木雕,我偏着脑袋想了想,道,“那我自己尝。”
我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正打算知情知趣地推开,眨眼光景,却已换成他的手捧起我的双颊,更深地吻了下来。 “别再想着要将自己卖出去,我会养你的,听到没有!” 我觉得唐枕梦是一个好人,真的。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问:“那你现在饿不饿?” “不饿”
我将唐枕梦带到了我父皇面前,直接开门见山道:“父皇,我把自己典当给了他,你快赎我回来。”
父皇稍加思索,蓦地肃然起敬道,“我不赎你了,这位公子绝对是你的真爱啊,你就一辈子都典当给他好了。”父皇郑重地拍了拍唐枕梦的肩膀,之后就快速地溜得不见踪影。
话语稍顿,他微微弯下腰,与我面对面,双手交握住我的,直视我的眼睛笑道,“以后,无论谁来,我都不卖。”
书书有话说: 吃货十一皇女参上~感觉有吃货属性的妹子总是很可爱呀~ 来来来,猜猜下一位登场的是谁?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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