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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河 | 未完成的卡夫卡

 大大点 2017-12-28



一切都在摧毁我。因绝望而自由。真正的英雄都是失败的。



  

1

在卡夫卡里,有一种或许是其特有之现象:所谓未完成。无论长篇,还是短篇。缘何就无法完成呢?不就是一个结局吗?文字掌控在作家手里,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作家,完成——只是完成,不一定多好——一部作品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这种貌似常识般的见解或许恰恰是无知的。对世界之繁杂,对自我之局限,莫不如此。

 

未完成,不知结局如何,在某一点突然失去方向,或许是远方的某个终点已近在眼前,甚至就在心间。但是,就是迈不出脚步,内心深处深渊般的文字已经如同洪水般将你淹没,但就是出不来。一如明明知道爱上一个人,他们的心已经合而为一,就是不能在一起。命运有种秘而不宣的面相,突然就崩溃了,呈现在文本上,就是未完成。呈现在现实中,就是疯掉、疾病,或过早死去。

 

所谓硬汉之如海明威,无论文本或现实,似乎都有某种超常的意志。如果卡夫卡,或笔下的人物遇到一条大鱼之类的凶险之物,他注定会败下阵来。这不是想象,而是现实。真正的,所有伟大的作家都在书写现实。一切都在摧毁我,这是一个在黑暗时代渴望成为一个人的个体的必然命运。

 

如果要说有一个作家,甚至就说一个人,能代表这个时代——从有人至今,乃至永远的时代——,或许只有卡夫卡,而不会是海明威。

 

 

2

克尔凯廓尔(新译:基尔克果)和卡夫卡活了相同的短暂时间(42岁),未婚,饱受疾病,敏锐,都注重思想的个体性生存实在感,他们在不同方面让思想回归纯粹偶在的个体。人类思想不再只是在所谓普遍性知识中集体沦陷,而回归到“我”的生存差异中。这或许可以理解,最后他们的身体都彻底跨掉。

 

没有结局,或许并非源于缺乏所谓灵感——灵感对于真正的作家而言,显得多余——,而是对某种悲哀结局的逃避,只要写,就得往绝望走。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人类,也是每一个人(包括自己),难道只能走上这样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吗?写作并非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是只能如此写。

 

如此深重的人类命运与苦难,卑微个体如此承负呢?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崩溃。身体与心灵永远是水乳交融的,一个人得了什么病,怎么死,都并非偶尔,甚至也不是可以随意选择的。你当然可以说,那遗传呢?遗传是什么,不过是人类集体(微观层面是家庭)的业的某种传承,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得了。不管你是意识到,还是没有。有些人所走的路,并非出于选择,而是无奈。或许卡夫卡就是如此。

 

但是,基尔克果和卡夫卡还是有距离的。任何试图在现实中,纵然是宗教中寻找最终的解决方案或某种形而上的拯救,往往也是徒劳无功。卡夫卡却是独自面对人类命运的坍塌,而不是依靠于某种所谓神圣的存在之力——或为基础或为目的,或为拐杖或为旗帜。

 

这倒让人不合时宜地念起尼采,或许还有叔本华,这四者都是让思想进入现代的人物。尼采与其他三者不一样(与海明威也不同),尽管同样注重偶在个体的我在,独身,疾病,抛弃思辨哲学体系,也生命短促。如果试图逃避整个人类的命运(群体的宿命),呈现某种超越的想象,无论超人,还是硬汉,最终,群体之命运往往会自然地反噬现实个体。无论海明威的吞枪自尽,还是尼采的疯狂,都可以视为一种命运的坍塌,某种试图扛住黑暗闸门的不堪重负。

 

阴暗不详之世界,卑微无助之个体。因果报应有着扑朔迷离的面相,休谟只是想当然地作了一种廉价的解释而已。而叔本华,青年时代即洞察世界的悲哀面相,却延年益寿终老,或许是因绝望而自由。如果在如此黑暗之时代,徒有持续的愤怒与呐喊,而缺乏沉静的思索与世俗生活的意义化,你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呢?

 

坠落的机会有无数种,但上升,就算只是勉强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却那么的稀罕。王国维自尽。沈从文、张爱玲等一大批作家止步于某个年份,尽管在所谓新国度,他们还是活着,但作为作家,其实已经死亡。一如作为哲学家或思想家的叔本华,在三十岁写出《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后,其实也已经死亡。完整的人生,他们都未完成。

 

 

3

如果说到英雄,海明威、尼采当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英雄往往是成功的。作为一个作家或思想者,成功往往是文字的生命力,而非现实的财富权力。或许可以说卡夫卡是成功的作家,但不会有几个人同意他是英雄。但我想称之为英雄,全称是“失败的英雄”。他并非一般的忧郁,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剧感。如果不是洞察人类沦陷的宿命,同时怀着对人类深切的热爱,或许没有一个作家能那么近乎冷淡地让现实之本质平静的落入文字中。

 

最后他不得不崩溃,呈现某种无法完成,那是英雄的必然结局。人类的苦难无穷无尽、继往开来,他明知承负不起,但仍挺身而出,或不得不挺身而出。或是源于生存的本能,或是理性的深沉。我相信,他是两者兼之。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失败的,海明威与尼采也不例外。文字本身从来就与作者命运骨肉相连,如果在文本上“撒谎”,就得在现实中“偿还”。写作可能是拯救,也可能是毒药。海明威没能或不敢在作品中呈现的人类的黑暗,只有在现实中化为一颗子弹,回馈自己。

 

作家的使命就是“说谎”,在世人冷嘲热讽中以变形来抵达真相,因为人类的天性就喜欢或相信谎言。作家如何在一片谎言的世界中编造更大的谎言,在迎合人类的同时,又将其他谎言撕碎,而让人类从他编造的谎言的镜子里反观自身早已存在的内在真理呢?这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为作家的唯一标准。结局往往就是,他的镜子(谎言)——作家的灵魂——被粉碎,人们一如既往地相信原来的真理。人类终于在自身中成为人,而作家,最终如愿以偿在自己的谎言里寿终正寝,这种例外的情况几乎从没发生。

 

因果从来不虚。他们生命最后的崩溃,就是某种结局。这种结局与卡夫卡的未完成,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结局一如挽歌,亦然序曲。就像西西弗推石头上山,石头总是要落下去的,但真正的勇者就是承受这命运,在行动中让绝望——同时也是自由——继续。

 

真正的小说,如果真的事关人类命运,就注定是未完成。如果我们在整个人类历史长河中足够有耐心地跋涉,遍问每一滴水,每一颗尘,每一阵风,每一点火,答案都是无需置疑的。真正抵达终点的英雄只存在于神话、传说或童话里。

 

英雄值得敬仰。上面提及的人,尽管不一定就是英雄,但都是我们后来者黑夜里的一点光。无论是海明威对人性光明面的美好预设(就洞察人类命运的深度而言,海明威或许并非成功的作家。马尔克斯或许稍为好一些,但依然不够。),尼采的不留情面,还是克尔凯廓尔的呼唤,卡夫卡的沉静。对于自由意志的渴望,对于苦难大地的怜悯,某种试图拯救的冲动,都让人类命运有着可以期待的面相。

 

在黑暗深重的大地上,我们依然会一如既往地迷路,陷落,挣扎,死去。如果还有一点可以微笑的理由,就是源于存在着这么一些遥远又在心间的人。他们赶在人类群体的命运凶神恶煞到来之前,抢先燃亮自己,燃烧也就是毁灭。籍着这些提前死去(未完成的一生)的自焚者微弱的光,我们,后来者,再后来者,能够走得更远一点,离那可能不再那么轻易沦陷的大地,更近一点,更近一点。(节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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