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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哲名人录 | 唐君毅:人生之艰难与哀乐相生(二)

 有而无限 2017-12-28


社会的精神生命之树,及飘零之果,与名位世间


人之求名位,与人之求生存,及求男女夫妇之爱,同是一最平凡而又极深奥的事。此可称为人生之路上第三步的艰难。在儿童时期,人所最感兴趣的事,是饮食。在青年时期,是男女爱情。在壮年以后,是名位。但人之好名位,只是人之望人赞美之心的推扩与延长。人之望人赞美之心,则当小孩在知道有他人时,便有了。当小孩喜欢人说他乖,怕看大人之怒目与厌恶之面色时,已是有一求人赞美心之流露了。一切希望名高一代、流芳千古,位居万人上的好名好位之心,不过是此小孩心理之推扩延长。我记得当我十四岁的时候,在中学读书。同学们都穿线袜,但是我父亲要我穿布袜,而我即怕人笑。此怕人笑之念,由何而生,即成了我当时最大的苦恼与疑惑。我当时并不觉线袜舒适,我相信父亲的话,穿布袜更经久。我已知佩服一特立独行的人。我责问我自己,难道对此极小的事,还不能特立独行?我记得一次从家中穿了布袜走到学校,有一点钟的路程。在此一点钟,我全部的思想,都在想人当特立独行的理由,目的就在克服我之穿布袜而怕人笑一念。但是到了学校,全部失败了。这事与我当时之下棋怕输之事,即引起我对此种心理之毕竟由何而来的反省。至少有一二年间,都时有此问题在心中。当时我的答案,其大意同后来所想的在原则上并无分别。即人恒要求人承认我之所为是好的,或要求我之所为为他人承认是好的。这中间见一人与我之不可分的精神系带。但是我后来同时知道,此中尚有种种复杂的人心问题与价值问题。我之一些意见,已另见于上论人生中之毁誉现象一文中。而我现在特要说的,则是人之“要求他人之承认其所为是好的”之心理,虽亦是出自人之天性,但是此天性之赋于我,仍不是我所先要求,我亦不是必然须服从此天性的。因为在当我是而人非时,我可自觉应当特立独行,而不必顾他人之赞否与毁誉的。顺此下去,我之一切思想行为人格之本身价值,是不受他人之毁誉而增损的。因而一个人之在社会上,是否有名有位,纯为我外在的事。人当行其心之所安,遁世不见知而无悔,这才见我之为我之无上的尊严。这个道理,我后来全了解了。然而真要做到这一步,却又是一人生的极大的艰难。因为真要作到此事,我们必需假想,在世间一切人以至最亲近的人,都骂你,诋毁你,侮辱你,咒咀你的时候,怎么办?在一般的情形之下,总不至一切人都如此待我,即总有些人拿正常的面色对我,或多多少少还有人赞美我,承认我的。......我为千夫所指,儿子清算我,父母妻子朋友亦清算我,这时我试设身处地一想,毕竟怎么办?这就难了。这难处是,在这时一个人的精神,同一切人的精神都分离了,成了一绝对孤独寂寞,而又自觉其绝对孤独寂寞,兼自觉为无数他人精神的压迫下之被舍弃者。独身不婚的人,如从自然生命之树上脱离的果子。如此之被舍弃的人,则是从社会的精神生命之树上,被抛掷而脱离的果子。......但是我们自己如身当其境,又将如何?这是耶稣被徒弟出卖、被徒弟所不认识,而上十字架前的心境。这是人之精神之失去一切人的精神之滋养,而绝对飘零之时。然而精神之果,必须得滋养。因为精神的周围,不能是只有无限的冷酷与荒漠。这时除了上帝降临说,你是我的爱子,人生毕竟无路可走。人之精神,只有在飘零中死亡。然而人真要特立独行,便必须预备承担此一考验。这事之艰难,是不必多说的。




在我们一般人,可以自勉于使名位之心渐淡,但是在实际上,仍免不掉要多多少少赖他人之赞美,高高低低之社会名位,来滋养其精神。而顺此心以求大名高位,则是一最自然最滑熟的人生道路。然而此滑熟的路,同时亦是一最陡峭的路。其中亦有无限艰难。这艰难,是人所较易知的。


人之所以乐得名位,依于人之欲被人承认为好,为有价值,此即依于人之欲被人认识,亦即欲存在于他人之精神之内。但名位二概念,又有不同。名之大,由于认识之者之多。名之大小,是一数量的概念。位之高低,初则纯是一价值秩序的概念。人依于其内心之某一种价值秩序之格度,遂把能多少实现某一种价值的他人,排列于此秩序之格度之中。于是有的人对我而言,其地位较高,有的较低。此便成纯内在的主观的位之秩序。由许多人之内在主观的位之秩序之客观化,而有公认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学术地位、人格地位。此是位之第二义。其形成较复杂,今暂不多说。一个人之所以通常都多多少少有其名位,依于总有认识他的人,亦即总有认识他的价值的人,人亦总可比另一些人能多实现某一种之价值。如一群小孩在此,年长的比年小的,气力较大。气力大,亦是一生命的价值,他亦即在小孩群中有一较高之位。而人求大名高位之所以难,则因一人之价值,要为无数的人所认识,并在人之价值秩序之格度中居最高位,是极难的。此一方依于人自己所表现之价值之为有限,亦依于他人之认识力之同为有限。如果人能表现无限之价值,一切人皆有无限的认识力,则一切人皆可同名垂宇宙,一切人之位,皆上与天齐。此而不可能,则无人配得至大之名与至高之位。除了我们在人生之毁誉现象第一节所说,人之毁誉之标准之无定,而人皆可斥责外;即使毁誉标准全定,一切人仍皆是在原则上可斥责的。名愈大而位愈高的人,当其所实现的价值愈彰着于人心之前,其未能实现而人望其实现的价值亦愈彰着于人心之前,因而责望必然愈多。由责望多而斥责随之,是之谓名位之“危”。而人之名乃或扬而或抑,或荣而或辱,人之位或升而复沉,或尊而或卑。又以各人所认为有价值者不同,而一人之价值,亦可根本不为他人所认识。由是而世间永有无数有才而无名,有德而无位的人。有才有德而见知于人,必系于遇合。遇合为偶然而不必,其得之为天恩,而失之不能无怨于天。由是见名位之世间,必然有无穷寃屈。此寃屈或有伸于死后,然其人已不知;而大多数则亘千秋万世而永不伸。再则由人之记忆力有限,人为节省记忆力,而有以一人之名之记忆,代替一群人之名字之记忆之倾向。由是而一群人之工作之价值,或为一人之名之所代表,而被归功于某一人:如在一政府与一社会经济文化团体中之一群人之工作,与其对社会之贡献之价值,恒被归功于其领导者。又人之认识,恒有种种错误,而恒将此人之功,误归诸彼人。此皆使人有无意之盗名。此外又有蓄意之盗名,与贪天功以为己力之事。人如对此数者,有透辟之认识,便知名位之世间,乃一最奇妙而又艰难之世间。芸芸众生之求名求位,既表示人之精神之须存于他人精神中,而欲他人之认识其价值;亦鞭策人之认识他人所求之价值,认识他人所视为有较高价值者为何,而自勉于实现此价值,冀其名之大、位之高;名位心遂亦成使人向上之一动力。然而人所能实现之价值,永不能完全,以副一切人之责望,而名大位尊者必危。又人之能实现某价值者,又不必被认识,以得名而得位;其被认识而得名位也,有偶然之遇合在,亦永有无意或有意被盗之可能在。由此见名位世间,乃一缰绳之世间,乃一浮沉之世间,乃一偶然遇合之世间亦名实恒相违而相盗之世间。然世人之生也,即生于此中,明知其为如是之世间,而奋力以求自固其名位,徼幸于遇合,苟免于被盗,而或冀盗人之名。则人之艰难之感,必愈入此世间,愈有大名高位,而入愈深。然愚者慕之,智者笑之,唯贤者哀之,非圣者其孰能拔之。而吾人则皆愚者也,悲夫。




价值世界与人间天路


更高的人生,是在俗情世间名位财色之世间之外,看见真善美神圣的世界。这是一永恒普遍纯洁而贞定的世界。这些道理,说来话长。最粗浅的说法是,这世界乃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的世界,同时是人可能赖自力以升入的世界。财物我享,则你不能同享,爱情有独占性,名位则我高而你必低。名位待他人之赋与,爱情与婚姻是双方的事,人之得财富,赖于各种外在的机缘。人之得这些,说好一点,是人之福命。但是这些福,都可与祸相倚。祸之可能,就站在福之后,背靠背,是谓相倚。因福祸相倚,故安而有危。知危而有惧,故安而未尝无不安者存。此中福祸安危,常在波荡中,以呈于人之意识之前。故知“道”者,知此中之福无可恃,安无可居,而自忘其福与安;于祸与危,亦知其无原则上之不可转,而自忘其祸与危。


 故诸知道者,或处安、或处危、或载福、或载祸,其心乃毕竟平等,其位亦同齐于道。在一切真理美善神圣之价值之体验与实践之前,一切人之心与人之位,亦实为一毕竟平等。我们说,这个价值世界乃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而互不相碍的世界,其自身亦贞常不变。如一个人生的真理,一人了解它是这样;千百人分别了解,它仍是这样。一张佳山水的画,一人看是如此美;千万人分别看它还是如此美。一家有孝子贤孙,亦不碍家家同有孝子贤孙。一人向上帝祈祷,不碍一切人同声祈祷,共沐灵恩。真善美神圣之世间,是一真真实实可为一切人所共同享有而永贞常不变的世间。他们分见于千万人之心,有如月之映万川,而一一皆为满月。他们如耶稣的饼,让人人都能吃饱。又如观音的瓶中之露,滴滴遍洒人间并蒂莲。亦如今日的广播,凡有收音机的地方,都听见声音;若莫有人去听此声音,此声音自在太空中旅行,如天下万川皆干涸,而中宵明月依旧圆。




故对于真善美神圣之世界之自身言,千万人知之,它不增;无人知之,它亦不减。它是天荒地老而万古恒贞。而就此世界之表现于人心言,则它似能永远的分化为无尽的多,而仍未尝不一。自人之共同享有此世界言,则不仅每人之享有,不碍他人之享有,而且此世界中的每一东西,每一条被发现的真理,每一被表现的美的境界,每一被实现的善德,每一真呈现的神圣的征兆,都是一人之心通往他人之心的桥梁与道路。这世界中之一切,全是纵横贯通世界人心,使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的桥梁与道路。这些事,说神圣深远,其神圣深远,无穷无尽;说平凡,亦平凡。这亦只是眼前我们朝朝暮暮遇见的事实。君不见一次学术讲演,使多少听众聚精会神?一处之名胜山水,引起多少诗人在壁上题诗?一场电影,使多少观众鸦雀无声的看?谁能不承认,此中有若干心灵由讲演中所启示的真理而交会,由名胜山水与电影而交会?然则谁又能不承认此真与美,是人心与心相交会相接触相贯通之桥梁与道路?这是天桥与天路,同时是眼前的。人之每一报导事实的话,都是说一真理。每一不使人讨厌的表情或事物,都有一种美。每一我所不反对的人之行为中,都有一善。这些东西,朝朝暮暮接于我们之眼前,成为我心与人心间之天桥与天路。而一切人与人之眉目传情,人与人之相互谈话与讨论,人与人间之点头握手,则都是人与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须知凡有人情往来之处,即有人心之往来。凡有人心之往来之处,亦即有心灵之统一,亦即有天心之呈露。而一切人心之往来,即天心之往来升降。这是朝朝暮暮,不待入教堂,不待入庙宇,而时时处处显在我们面前的神圣。在此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实际上,人要赞美就有可赞美,要崇敬就有可崇敬,要生悱恻就有悱侧,要生喜悦就有喜悦。随处可使人流泪,亦可使人微笑。随处有孔子所谓“哀乐相生”。然“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这是眼前的天桥天路,这是人间的天国,这是洋溢的神圣之遍地流行,这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当下境界。然而真到此境界又至易而实至难。此至难不在欲仁而仁不至,而在我之可不欲仁;则一切眼前的天桥天路天国,都迢迢地向天边退却了。


(本文选自南京大学出版社“南雍学术经典系列”之《唐君毅新儒学论集》,第49-55页)



    美编 / 段玉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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