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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途问题(二)——学木匠 (小说)

 万红小屋 2017-12-29


万红

    相面算命的本领没学成,父亲马上给我安排了第二个“出路”。

    “你去跟王木匠学木匠活吧。”父亲说。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当然也没有说话。

    我对王木匠的印象很不错。认识王木匠是前年冬天的年假里,赶上大姐出嫁请他来做嫁妆。记得王木匠刚进我家“堂屋”就对墙上贴的“三好学生奖状”赞不绝口,说陈大哥你的孩子有出息还拿奖状,我那孩子却很不争气……我很快就喜欢他了,“王叔王叔”的叫着就混熟了。那时侯我很好动,但平时摄于父亲的威严表现的很老实。有一天父亲外出,我趁木匠师傅们休息的空挡,拿他们的工具把木头的下脚料拼了一把小板凳还锯了一把驳壳枪。我至今还记得王木匠当时的惊奇和赞叹,他给我那歪歪扭扭的小板凳加了几个铆钉,把都是毛刺的驳壳枪刨光了,还特意刷上了亮油。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王木匠把小板凳和驳壳枪递给父亲看。父亲颇不以为然地说:“老王还有闲心逗孩子玩呢。”“这可是你儿子自己做的,我只是加了两个铆钉,打了一下毛刺。”王木匠说。父亲瞥了我一眼对王木匠说:“这小子要给你添乱,只管揍他!”“不不不,这孩子有灵气,可别动不动就打他。想想我那孩子,唉……”

    后来父亲告诉我,王木匠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据说从小就不务正业,整天打架惹事,宁愿干粗活也不愿学木匠活,家里那么多钱还要去砖瓦厂做苦工……

    于是那天父亲就带上我去王木匠家。王木匠是南乡人,但南乡太穷了赚不到钱,他就整年在西镇流动做活赚钱,很少回家。“他就是靠木匠手艺,不仅娶了老婆生了儿子,还赚下了很大的家业,吃香的喝辣的……”父亲对我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想收你这个徒弟了,我们现在去南乡见见他老婆。见了面要叫‘王婶’,记得要亲热点,还有,说话一定要注意呀,王木匠的老婆可是个精明人,单靠放‘高利贷’就替王木匠赚下了半个家业……”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王木匠家骑自行车足足走了一小时才到。白白胖胖的王婶接过父亲带来的礼物后,眼睛眯成一条缝把我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然后脸上灿烂绽开了一朵花。“就这样过了面试呀,今天我这‘小木匠’是做定了。”我不由心里嘀咕着。但我必须小心翼翼不出什么差错才行,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搞砸了会有严重后果。

    接下来是我打量王木匠家,哇,那真叫气派,比我们大队干部家摆置的还气派,单是一套海绵沙发和那台大约有十四寸的电视就不是普通大队书记能享受的起的,可能和乡干部家差不多富有。看来“木匠”这个活还是真的“有钱图”的。

    那边父亲已经和王婶聊上了,我独自陷进一个单人沙发中,慢慢享受坐沙发的感觉。看他们说的越来越热乎,我就越来越无聊了,幸好茶几底下找到一本连环画,将就着看吧。偶尔翻页时,才注意到王婶的只言片语:

    “……这孩子机灵……”王婶说。

    “……他回家一直夸这孩子灵气,还真的是……”

    “……咳,别提了,我娘俩都成了‘孤儿寡母’了,他整年在西镇……”

    “……男人(是说‘老公’的家乡话称呼)常年难得进家,儿子又到淄博干活去了,我就向坐牢一样……”王婶又说。原来他儿子真的是去了淄博做工,也真是可怜。

    虽然我当时还小,但我还是觉得王婶好象对父亲的“善解人意”比对我这个“面试对象”更满意些。而他们的话题,已扯到“年青时候”了,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也乐得埋头看连环画。

    “什么?你也去过唐庄水库工地?”王婶突然提高的噪门吓了我一跳。

    “当然!出义务工嘛,我这个大劳力怎么少得了。”父亲好象很自信地说。

    “你认识西镇的陈皮筋吗?”

    “什么陈皮筋,那是我的绰号。那时候‘毛宣部长’说,看人家陈大个子,有弹力,有耐力,干活不觉得累,简直就象一根‘皮筋’,后来大家就叫我‘陈皮筋’……”

    “你——你就是陈皮筋?!”王婶突然一声断喝,我的连环画掉在了地上。我回过头看到父亲正在做的一个得意手势停在了半空。我惊恐地看着豁然变色的王婶和一脸愕然的父亲,一下子不知所措。

    “你……你是……”父亲有些结巴了。

    “我是周铁蛋的妹妹!”王婶那原本笑眯眯的脸突然变得异常可怕起来,我看得不禁打了个寒颤。

    父亲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滩在沙发上,眼睛迅速扫了我一下,又迅速转开了,“你不是南乡人吗?”父亲问。

    “多亏了你!我是被卖过来的——”

    当时王婶那样子十分吓人,比几天前拿着菜刀砧板在大街上骂偷鸡贼的我们村最著名的泼妇还可怕得多。许多年以后我回忆当时那场面,想起两个词来形容当时的她:面目狰狞、竭斯底里!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你知道你造的孽吗?我哥哥他……他被批斗,被毒打,被逼得妻离子散……四五年后,赶上运动,那个毛选部长当了头头,又把他抓去活活打死了……打死了呀……”王婶哭喊着,挥舞着手臂,就差没扑过来掐住父亲喉咙了。我吓得抖成一团,差点尿了裤子。

    父亲却并不怎么害怕的样子,走过来抓起我的手,把我半拎在空中一般,然后冲王婶说:“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害别人的吗?我表弟赵成,脚就那样瘸了,眼就那样斜了,落得个一辈子残废!”

    赵成?我那陌生的表叔?他的脚和眼也和这有关吗?我又好奇又害怕。

    王婶还在哭喊着咒骂着,父亲已把我拎出了王家。我不敢回头,却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王家来了。

    匆匆回了家,父亲倒显得平静了,不再提这事。我心里憋得要死,但强忍着不敢问出来。晚上,我向母亲问起了“陈皮筋、周铁蛋”等,母亲打个激凌,却没回答我。我只好继续憋着。

    我以为这事要憋我一辈子了,却不想第二天晚上,母亲说,父亲有事和我谈谈。我想也太隆重了些吧,不就是谈前途?还用母亲再传一次话。当面对父亲那庄重的面孔时,我就感觉是和“陈皮筋、周铁蛋”有关的事。

    那天晚上,父亲尽可能祥细地叙述几十年前发生在唐庄水库工地上的一段往事,由于他的叙述经常磕磕巴巴,加上有时候母亲会使眼色阻止父亲的细节描述,当时我虽然稍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无法尽兴。许多年以后我重新走访了很多当年在唐庄水库出“义务工”的当事人,在听取了各不相同的表述后尽量“中立”、“公正”地还原那段历史的真相。

    好像有位哲人曾说历史象小姑娘,可以任人打扮。那段历史小姑娘更是历经几十年的风雨变成了半老徐娘,还原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但我还是愿意把自己归纳出来的“历史”记录出来,并说服自己这就是唯一的真实(可惜都是西镇人的叙述,我无法得到东乡当事人的证实)。

    ……

    那一年冬天,我们那儿的农民进入了劳作整年的冬闲时期。就在那时,县里领导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突发奇想决定给贫困的邻县出义务工兴修水利,那就是名动一时的“唐庄水库工程”。

    许多年以后,所有的参与者都回忆说那是一个多么重大的错误决定!但在那个年代却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连《愚公移山》中“且焉置土石”似的疑问都没有。对此我也做了大量走访,得到的理由很让我信服:如果是张三李四的馊主意大家肯定反对,而这样的决定来自领导干部,来自党组织,谁会反对呢?据说当时的县领导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何况我们是帮忙修水库的人。难道让他们县的人民永远铭记我们的友谊不好吗?” 于是没有人再反对。我们县几个乡镇的劳力们,带着干粮棉被工具,到兄弟县大兴水利去了。

    这样的工作是快乐的,也是辛苦的。所有人鼓足了劲拼命地干啊干,只是由于冬天里土层结成冻块,实在不适合造堤坝,工期却比预计的要延后了。

    督战领导除了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部”,还每个乡派了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小队鼓舞干劲。“毛宣部长”特地赶制了一块镶着“先进支队”四个大字的金匾,做为工程进度快的支队的精神奖励。金匾是流动的,每日一评。就是说如果进度赶不上,被评上的“先进”也会随时会被别人替换掉!

    一系列措施让所有参战人员更加奋不顾身。(精神力量究竟有多大?我从此再也不敢怀疑了。)但是,虽然精神上的需求可以无止境,肉体上的承受力却是最终会达到极限的。在“先进”欲的驱使下,长期不能得到金匾的支队终于被迫做出了超常规举动。

    终于有一天,西镇有两辆“多装快跑”的手推车中了别人预先埋在车辙里的钉子,工程进度严惩滞后。也就在那天,东乡夺回了久违的“先进”。西镇人愤怒了,劳力们长时间高强度劳动带来的压抑感暴发了,火药味浓到大声说话都会被引爆!瘦瘦高高毛宣部长在高声调朗诵了三节《毛主席语录》后,事件才稍稍平息下来。但大型械斗没出现,小口角却没再间断过,各支队不得不每天派专人搜寻车辙里有没有钉子。

    再次事变是为了我那表叔赵成。由于他较瘦弱,被安排在西镇支队的伙房里,可是有一天却神秘失踪了。等再有赵成消息时,是在毛宣部长和县里领导们召集所有人开的批判会上,西镇人赶到时,赵成一脸惨苦相,被两个东乡人押着,眼泪鼻涕纵横地蜷在主席台上。

    “他一身酒气,所有口袋都装满了铁钉,在东乡的车辙道上被现场抓住了!”县领导宣布。

    “赵成早就有不轨之心,阴谋破坏我们兄弟县兴修水利的大业,曾多次发表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们的伟大行动。经查,其父是日伪时期的保安队员……”毛宣部长宣布。

    西镇人焉了。大家也都想起来,这位毛宣部长是东乡人。

    后面的情况完全对西镇不利。全工地人停工两天开批斗赵成的大会,赵成却始终不能站起来说话。后来知道,他的腿早就被打断了。

    热闹过去后,赵成奇迹般地活下来,却落下了脚瘸眼斜的终身残疾。

    “表哥,要给我报仇……他们陷害我!”赵成抓住陈皮筋冰冷的手反复哀求。

    “谁干的?”陈皮筋问。

    “周铁蛋!”赵成牙齿被打落了好几颗,牙床浮肿,但还是咬牙切齿地说。

    “呸——”陈皮筋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后来西镇最大的使命不再是工程进度,而是报仇。皇天不负苦心人,西镇人发现,每当冷雨凛冽或大雪翻飞不能出工时毛宣部长都会召开“毛著活学活用大会”,东乡的周铁蛋总会神秘失踪。如果一个团伙刻意要对付一个人时,那后果是严重的!经过最后确认,周铁蛋和毛宣部长的老婆——在机关食堂打饭的胖女人——表面上是表姐弟,实际上关系暧昧。于是在又一个冷雨如刀寒风凛冽的傍晚,毛宣部长饿着肚子给大家讲解毛主席“阶级斗争”伟大作用时,陈皮筋带领的捉奸小组顺利地把赤裸裸的一对男女带进了会场。

    不用说,男的:周铁蛋,女的:毛宣部长老婆。

    据目击者说,当时的轰动效果是让人终生难忘的。那些性压抑了一个冬季只好靠听《毛主席语录》提神的劳力们,突然看到押进来的光屁股女人,那勃然而起的热情和冲动甚至盖过了对《毛主席语录》的热爱!场面一下子彻底乱了,大家拿出推车的力气和热情往上冲,都想近距离仔细观察两个“罪犯”。但早有准备的西镇群众竖起几排“人墙”挡住了涌上来的人潮。

    接下来的节目是早就编排好的,为什么叫“节日”?看看就知道:

    “男的说我比他怎样?女的说他是一条软丝瓜,你不光是‘铁蛋’,也是一杆‘铁枪’呀!无耻不无耻?下流不下流?……”

    “哈哈哈……好下流!好无耻!哈哈哈……”

    “男的说……女的说……”

    “哈哈哈……好!再来一个……”

    “男的……女的……”

    “哈……”

    整个一个联欢会。东乡的群众也亢奋地参与进来了。不用说,西镇的人们不仅报足了仇,也过够了瘾……

    几十年以后,每个向我叙述的人都依然能进入亢奋状态。只有一个细节大家各有各的说法,有人说当时“周铁蛋”真的象“铁枪”,有人说当时“周铁蛋”早就变成了软丝瓜。而一直押着周铁蛋的陈皮筋却没有对此表态。由于记录这段历史的我本人有所顾虑,不敢去直接询问我的老爸也就是当年的陈皮筋,抱歉这段历史就稍含糊一下吧。当然,对历史细节还是不很满意。不满意又有什么用?利益攸关呀!放眼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莫不如此。

    这段历史就算记录完了。回应现实,我的老爸就是当年一度风光显赫的陈皮筋;至于其他人的命运,就是前面王婶对父亲说的周铁蛋被批斗、被毒打、被逼得妻离子散、抓去活活打死……而我那表叔赵成,也落了个终身的残疾。

    ……

    父亲断断续续给我讲完故事的时候,满脸的羞愧和歉意,“你如果想学木匠,我另外给你请名师!”父亲说。

    “不啦——我对木匠活兴趣不大。”我觉得气氛对我有利,就实话实说了。父亲也没再坚持,“学木匠”的话题就此结束了。

                                                      2006/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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