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两个母亲 (二)

 陆安桥1871 2017-12-29

原创   无相楼的故事(连载第8节)

我从开始学语时便被教导给嫡母喊妈,而称生母为“奶子”。在当年万州城乡,都是将奶妈的妈字换为子字,一字之差含有极大的差别和歧视。这习俗的源头我在北京城里还看到了痕迹:绕着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和胡同,从名称上便知系当年服务于皇宫大内。如太仆寺街,光禄寺街,内务府街等等。有条胡同叫饽饽房,过去是专给大内蒸饽饽的。还有条胡同叫奶子胡同,当时住了些专为宫里服务的奶妈。没想到封建余毒竟影响到偏远的川东,我们这儿也将奶妈称为奶子。直到我发蒙念书了,还没人告诉我“奶子”系我的生母,我也一直大逆不道地将她误认为奶妈。我母亲虽然生下了谢家的长子,在家里却没有女主人的地位。她经常念叨,解放前,依然佣人一般干活,还受欺凌。但我后来听亲戚和老邻居们说的却不大相同:她在谢家确实不能当家作主,但也不再如佣人一般干活,家里另外请得有干家务的人……即使真如她老人家所言,受到了父亲和嫡母的不公对待,这也是旧社会封建习俗之流毒,母亲是受害者,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难辞其咎。在婚后,父亲还送生母去念过私塾,因为生我,更主要的是她不太喜欢跟儿童们坐在一起上学,母亲最终就只有私塾1年的学历。学了1年,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母亲原本因无知而过得满足。

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颁布的第一部法律便是婚姻法,新社会废除一夫多妻制。母亲本可以轻松地离开谢家,她当时还年青,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据母亲说,当时二弟年仅4岁,声宏是她亲手带大的,母亲不愿与二弟分离,因此她终究没有离开这个毫无感情的家庭。

1949年解放时,我生母才23岁。新社会打烂了一切旧秩序,母亲便响应号召冲出家庭的牢笼,兴奋地在街道参加政治学习,她觉得很是新鲜就非常积极。天天接受阶级斗争的教育,母亲便有了不断提高的阶级觉悟,知道自己原本是光荣的贫下中农,一直在剥削家庭里承受阶级压迫。当时她在农村的兄弟们正忙着在工作队的领导下进行“土改”,偶尔还奉命背着“三八大盖”手提棕绳进城来捉拿“逃亡地主”。将躲藏在城里的地主和家属捆回去交给工作队,就斗争、枪毙,然后便欢天喜地分土地和“浮财”。幼稚而热情的贫农女儿自然受到了影响,她坚决拥护新政权,还担任过什么妇女代表。响应党的号召与剥削阶级作斗争,向政府举报丝毫没有感情的资产阶级藏匿金砖,好象也可以理解。

从此,我性格固执的生母就将家庭里的阶级恨牢记在心,至老也没从心里原谅父亲,也将对嫡母的怨恨迁之于我。当年许多对我不公之事,我虽然记得,却不好说,我心里还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之古训。

母亲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虽然母亲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光荣的贫下中农,极左的社会却并未放过她。多年来,她头上一直顶着个“资产阶级家属”的帽子,受到了许多歧视和冷落。但她毕竟是出身农家,自幼参加劳动,身体很好也很能干。母亲做得一手好菜,特别是她做的咸菜,真是下饭的佳肴。很多年后,她远在北京的长孙谢努在回答家里的问询时,常在电话里说:“这儿什么都买得到,就把奶奶做的咸菜寄些来。”他还在电话中告诉家里,去年他刚收到奶奶做的干榨菜,忍不住就在办公室里打开了与同事们品尝。不料总栽牟其中突然出现在门口,刚才还嘻嘻哈哈的人们都僵住了。当时南德集团正处于成功的辉煌之中,内部管理很严格,上班时间在办公地点吃东西的人都要罚款。而这次不光是室内的全体参与,又直接撞到在下属面前从来不苟言笑的总裁手中了。全办公室的人都呆立着,等待暴风骤雨的降临。儿子说牟总板着脸走进来,但当他看见那一包青翠雪白还拌有鲜红辣椒面的干榨菜时,立即走上前拈起一砣放进嘴里,一边脆生生地嚼着一边指着我儿子说,肯定是你奶奶做的,给我分点。不等我儿子答话,他便笑着自己动手包了一半扬长而去。旁边的北京同事说:老板什么没吃过?竟抢你的咸菜?从此,母亲每当给孙子寄咸菜时,都要给牟其中备一份。

  那时母亲一个人负责全家人的吃喝浆洗缝补还要做鞋,大人小孩身上的毛衣也都是她一针针织成。每逢挑水卖的人因病或因事没给家里送水,她便自己下河去,从河里挑起一百多斤重的两桶水来,能一口气爬上那百多步石梯从不在半途歇气,她健步如飞腰不弯水不溅,挑水的男女无人能追得上她。

母亲生性勤俭不爱多话,毕生无任何嗜好,就是执拗倔犟认准了的事不肯转弯。在“大跃进”的高潮中,我和二弟都在念小学,她将妹妹和小弟送进幼儿园,进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作了工人。数十年来,她没请过一天病假,在工人岗位上直干到退休。然后又带我们三兄弟的子女。有次她带二弟那肥硕无比的儿子回家时跌过一跤,爬起来还是把两岁多却有40几斤重的孙子背了回来。回家后她只说胸膛有点疼,还是给继续大家作饭洗碗。第二天,由于疼痛加剧,才在妹妹的催促下到医院作了检查,原来她当时就跌断了一根肋骨。母亲从不参加什么锻练又不爱吃药,80多岁了还眼不花耳不聋手脚麻利,头上的白发比我还少。

母亲虽然已年进耋耄,由于没有文化,更由于退休后不参加任何群体娱乐锻练,依然偏执如故。与我之间的隔膜,一直无法消除。虽然我曾作过许多努力。

母亲于2012年6月在医院病逝,享年86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