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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东华译伊利亚特(第23~24章)

 knowshare 2017-12-31

   全文终于结束了。校对好累。希望这部译文能让朋友们在十一放假时得到阅读的愉快:)
   再次感谢雨之烛兄,是他让我有机会跟朋友们分享阅读此书的快乐。
  
   16:31 06-10-2
  
   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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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葬礼和竞技
  
   当特洛亚全城都在哭泣的时候,阿开亚人已经退到了赫勒斯蓬托斯,直至到达了船边,就都散开到各自的船里去了。只有那些好战的密耳弥多涅斯人没有被遣散。阿喀琉斯把他的部下留住了,对他们演说。“密耳弥多涅斯人,“他说道,“快马的爱好者,我的忠实的部队;我们暂且不要把我们的马卸下战车,趁我们还没有下车的时候打帕特洛克罗斯那里赶过去,按照一个死人应当享受的权利去给他举哀。等到我们哭过了之后,从我们的眼泪里边得到一些安慰了,这才把马卸下车,大家就都在这儿一起吃饭。”
   那些密耳弥多涅斯人就一致放声大哭起来。阿喀琉斯领着路,那个举哀的队伍赶动他们的长鬃马绕着那死人跑了三匝,同时忒提斯激动得大家都哭个不停。沙土都被哭湿了,他们身上的战袍也洒满了斑斑的泪点,这是对于这么伟大的一位战士的应有献礼。于是那珀琉斯之子把他那双杀人的手放在他那伙伴的胸口上,领导大家念出那篇悲痛的悼词:“给你贺喜了,帕特洛克罗斯,虽然你在哈得斯宫里。我给你的一切诺言都在履行了。我已经把赫克托耳的尸体拖到这儿,让狗来把它生吃;我还要在你的焚尸堆上砍杀十二个特洛亚的贵族青年,为你的死报仇泄忿。”
   阿喀琉斯念完了悼词,又想起一个法子来让那赫克托耳王子再受一下羞辱。他就把他往地上一撂,叫他仆在墨诺提俄斯之子的灵床旁边尘埃里。然后他的兵士们都脱下了他们的闪亮铜装,解下了他们的嘶鸣战马,成千论百的坐在那捷足的珀琉斯之子的船边,等吃他给他们准备的一顿美味的丧礼饭。许多头白色的牛在那铁打的小刀底下叫了最后一声倒下了,许多头绵羊和咩咩叫的山羊被宰杀了,许多头上好的肥猪张开在火焰上浔毛。一大杯一大杯的血在那尸体的四周围倾倒。
   这时候,阿喀琉斯王子,那捷足的珀琉斯之子,被阿开亚的王爷们请去跟大君主阿伽门农一同吃饭了,不过他们费了大劲才把他请去,因为他还是替他那个伙伴在那里伤心。他们到达阿伽门农的篷帐之后,就吩咐那些声音清晰的传令官们烧起—口三脚大鼎来,希望能劝阿喀琉斯洗去他身上的凝血。但是他怎么样也劝不听。他甚至于起起誓来道:“我向宙斯起誓,因为他是最好最大的神,要是我不等把帕特洛克罗斯焚化了,替他造起了坟墓,并且铰过了我的头发,就让水来碰上我的头脑,那就是亵渎神圣,因为我将永远不再吃我现在吃的这种苦头了,无论我活到怎样长寿。至于现在这一刻,虽然我并不想吃东西,我们可不得不为着充饥大家来吃些。等到了天亮,可否就请阿伽门农王陛下下命令叫人检柴,并且准备好一个死人到西方冥土去时应该带去的一切,以便帕特洛克罗斯尽快的焚化了,大家都好照旧去服务。”
   他们立刻同意了,就兴兴头头的准备好他们的晚餐,大家平均吃到一份儿。那一顿饭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等到了解渴充饥,就各自回到篷帐里去睡觉。只有那珀琉斯之子疲倦地哼哼着,到那澎湃大海的边上躺下来,跟许多密耳弥多涅斯人在一起,却独自在那波涛冲上海滩的所在占了一个空旷的地方。他因在那多风的伊利翁城墙脚下追逐赫克托耳,那优美的四肢已经累乏了,可是他才得睡眠来抚慰他,包裹他,消解他的—切忧虑,那可怜的帕特洛克罗斯的鬼魂就来找他了,声音容貌都跟他生前一模一样,同样的身段,同样可爱的眼睛,穿着平日常穿的衣服。
   那个鬼魂到他头边停住了,对他说道:“你睡觉了,你把我忘记掉了,阿喀琉斯。现在我死了,你就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世上的时候,你从来都不这样的。请你立刻把我埋葬掉,好让我通过哈得斯的大门。现在我被那些死人的游魂阻挡住,不让我过河去加入他们,撇得我在大门外孤孤凄凄的往来游荡。你把那只手伸给我吧,我求求你,因为你一经把我火化了之后,我就永远不再从哈得斯里回来了。你我永远不能再在人世上一块儿坐着秘密商量计策了。因为我已经被可怕的命运吞下去,那一定是我出世的时候就排定了的;就是你,最最可敬的阿喀琉斯,也注定了要在那富有的特洛亚城城墙底下送命的啊。现在我还有一个请求。不要让他们把我的骨头和你的分开来埋葬,阿喀琉斯。让咱们的骨头安放在一起,正如你我在你家里一起长大一般,因为我小时候不幸犯了杀人罪,在一场羊趾骨游戏里跟安菲达马斯的孩子争斗起来把他误杀了,墨诺提俄斯就把我从俄浦厄斯送到你家里去寄养的。那豪侠心肠的珀琉斯欢迎我到他的宫里,尽心竭力的把我养大成人。他又任命我做你的侍从。所以,让那一个瓶子——就是你的母后给你的那个金瓶——来盛咱们的骨头吧。”
   “亲爱的心肝,”捷足的阿喀琉斯说道,“怎么还要你来请求我注意这些事情呢?当然我—切都会注意到的,完全使你如愿的。可是现在你走近来些,让咱们来互相搂抱一会儿,哪怕只是一顷刻,也好从咱们的眼泪里得到些儿无聊的安慰。”
   说完,阿喀琉斯就伸出臂膀去抱那鬼魂,可是没有用。它像—蓬烟似的消失了,悲悲切切的往地底去了。阿喀琉斯惊骇得跳了起来。他感觉到一阵伤心,不由得两只手自相打击着叫道:“啊,原来我们即使到了哈得斯宫里,也的确不是完全消灭的,不过并没有实质,只是—个人的鬼魂和影子罢了;因为刚才整整一晚上,那可怜的帕特洛克罗斯的鬼魂(而且它是跟他本人—模一样的)都站在我的身边,哭泣着,叫我做我应该做的种种事情呢。”他这—阵喊叫把那些密耳弥多涅斯人都叫醒过来,便又是—场哭泣,及至曙光踮着她的猩红脚趾偷偷的走近他们,看见他们还是围着那个可怜的死人号啕大哭。
   这时候,阿伽门农王打发营中各部分的骡子和人夫都去打柴去了。负责这队人马的军官是那可爱的伊多墨纽斯的侍从墨里俄涅斯。那一些人都手里拿着砍柴的斧子和坚固的绳索,那些骡子走在他们的前头。他们走过曲曲折折的山径,经过高高下下的山谷,终于到达那多泉源的伊得山的各分支。在那里,他们兴兴头头的拿他们的长板斧子开始砍起那些高大橡树来,那些树木就都哗啦啦倒在地上。阿开亚的军士们把木头劈开,拿绳索捆上骡子,那些骡子就使出了力气,打丛莽中辟开道路,把它们载到平原上去。那些砍柴的人受那可爱的伊多墨纽斯的侍从墨里俄涅斯的命令,也都带着木柴走。他们到达了海边,就在阿喀琉斯打算给帕特洛克罗斯和他自己造起一个大坟墓来的那个地点把它们整整齐齐的放下来。
   他们在那场子的周围把那大量的木柴堆好了之后,就全体坐下来在那里等着。阿喀琉斯这才下命令,叫他那些好战的密耳弥多涅斯人都穿上铠甲,每个战车将士都驾好了马。他们就急忙忙去穿好铠甲,战斗者和御者都上了战车。马匹在前面引导,后面跟着数不清的一大堆步兵。在这行列的中间,帕特洛克罗斯由他自己的人抬着走,他的身上盖满他们剪下的发绺。在他们后边,阿喀琉斯王子以主丧人的资格捧着他那高贵伙伴的头,把他送到哈得斯的宫里去。
   他们到了阿喀琉斯指定的那个地方,就把帕特洛克罗斯放在地上;替他高高叠起一堆柴火来。但是这时候,那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又想起一桩事来了。他打那焚尸堆退下去几步,从他头上铰下一绺赤褐色的头发来,那是他自从把它许给斯珀耳勾斯河之后一径让它长着的。然后他怒冲冲的看过那浓酒色的大海去说道:“斯珀耳勾斯,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父亲珀琉斯的祈祷的答复吗?他曾经允许过你,等我从特洛亚回家,就把这一绺头发铰给你,并且用五十头公羊给你作丰盛的祭礼,就在你的神区和你的芬芳祭坛所在的水旁边献给你。这是那位老王的誓愿,他向你祈求的那桩事情你可不答应。现在我既然永远不能再见自己的家乡,我打算要割了这绺头发去给我的帕特洛克罗斯爷去了。”
   说着,他就把那一绺头发放进他那亲爱伙伴的手里。他这一来又感动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起来,如果不是阿喀琉斯突然想起一桩事,那一场哭是一直要哭到太阳下山去的。他走到阿伽门农面前去说道:“我主阿特柔斯之子,你是所有部队都肯听命令的人。当然,他们要哭尽管可以哭下去,可是我请求你把他们暂时从焚尸堆遣散开,叫他们去准备他们的午餐去。这儿的—切事情由我们几个主丧人来料理,不过我也希望所有阿开亚的司令们都留在这儿。”
   那人间王阿伽门农听见阿喀琉斯的话,就把部队遣散到他们的整洁船舶里去,可是主丧人都留下来继续叠那柴堆。他们做好一个一百尺见方的焚尸堆,然后大家怀着悲哀的心把那尸体放到顶上去。在那焚尸堆脚下,他们剥制好了许多头肥胖的绵羊和曲角弯腿的牛。那豪勇的阿喀琉斯把所有牛羊的脂肪都取了来,从头到脚的包裹好那个尸体,然后把那些剥制好的牲体在帕特洛克罗斯的周围堆叠起来。此外他又拿了些装满蜜糖和油膏的两耳瓶,斜倚在停尸床侧;这才他又发一个狠劲,把四匹高头大马也随它们大声叫着去投上了焚尸堆。帕特洛克罗斯生前有九头宠爱的狗,阿喀琉斯也杀了两头来给他殉葬。然后他去干起桩恶事来——他让那十二个勇士,高贵的特洛亚人的儿子们,一齐过了刀,就把焚尸堆放起火,叫那无情的火焰去吃掉他们。这事办完了之后,他就发了一声长叹,又对他那亲爱的朋友说起话来:“我尽情的祝贺你,你这已经在哈得斯宫里的帕特洛克罗斯!我给你的—切诺言都在履行了。十二个英勇的特洛亚人,贵族们的儿子,将要在焚化你的火里一同焚化掉。至于那普里阿摩斯的儿子赫克托耳,我另外有办法处置——我不愿意把他交给火去烧,我要把他扔给狗去吃。”
   但是尽管阿喀琉斯有过这样的恫吓,狗却不能去近赫克托耳的尸身。无日无夜的,宙斯的女儿阿佛洛狄忒都在那里把狗挡开去,又拿玫瑰花的香油来涂抹他,使得阿喀琉斯把他拖来拖去的时候不能够损伤他的身体。而且,福坡斯·阿波罗又把一团黑云从天上放了下来,落在那个尸体上,把它所在的那块地面全都盖没了,使得从各方面来的太阳的热气都不会把他身上和四肢的皮肤马上炙枯。
   那帕特洛克罗斯的身体也经过一些耽搁:那焚尸堆一时不肯着起来。但是那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想出一个法子来了。他离开了焚尸堆站着,祷告了一番。并且把丰富的祭礼献给两方面的风,北方的玻瑞阿斯和西方的仄费洛斯。他用一只金杯向两位风神行丰盛的酹酒礼,请他们到来,好让柴堆马上就烧旺,很快焚化了那些尸身。伊里斯听见了他的祷告,急忙动身去把他的话带给两位风神,其时他们正在仄费洛斯的通风房子里大开筵宴。伊里斯跑步到来,他们一看见她站在那石头的门槛上,就都跳起来,抢着请她到他身边去坐去。可是她辞谢了,就开始传达她的话。“我没有工夫坐呢,”她说道。“我得回到大洋流和厄提俄普斯人的国土去,因为他们正把丰盛的祭筵招待不死神,我是不肯让它错过的。可是我从阿喀琉斯那里替你们带了话来了,玻瑞阿斯和仄费洛斯。他正在向你们祷告,并且答应把丰盛的祭礼献给你们,要是你们肯去把帕特洛克罗斯的焚尸堆扇旺,现在阿开亚的整个军队正在哀悼他。”
   伊里斯传完了话走开了,两位风神就闹嚷嚷的站起来,赶着云头上前去。不多会儿他们就已经出海,猛烈地刮了起来,拿他们的轰响的口气掀起了大浪。他们到了特洛亚的肥厚国土,就扑上了那个火葬堆,那火就发出可怕的吼声向上冒起。整整的—夜,他们互相更替着呼卢卢的绕那柴堆扇旺火;整整的一夜,那捷足的阿喀琉斯都用一只两耳杯,从一个金调锺里舀出酒来酹,把地面都浇湿了,同时声声叫唤那个不幸的帕特洛克罗斯的阴魂。譬如一个儿子正在结婚那天死掉了,撇得他的父母伤心而绝望,他的父亲在焚化他的尸骨,一面焚化一面哭,那阿喀琉斯也这样的哭着焚化他那伙伴的尸身,并且拖着沉重的脚绕着那个柴堆一匝匝的走,一声声的哼。
   等到晨星升上来向大地宣告新的一日的来到,跟在他后边的曙光也把她那橙黄色的大衣披上了大海,那火头就低落下去了,火焰渐渐熄灭了,两位风神就动身渡过那怒浪奔腾的特剌刻海回家去了。那时阿喀琉斯已经是精疲力竭。他从焚尸堆边走开来,躺倒在地上,立刻就睡熟了。可是那些跟阿伽门农王在一起的头领们不肯让他睡,当即一齐涌到他的身边来。他被他们的声音和脚步惊醒,就坐了起来,把他想要他们去办的事情告诉他们。“我主阿特柔斯之子,”他说道,“以及你们阿开亚联军的其他领袖们;你们的第一任务就是拿起泡的酒去把焚尸堆上所有着过火的部分全都浇灭。然后,我们必须去把我那帕特洛克罗斯爷的骨头检出来,这得要仔细辨明,可也不会有困难,因为他躺在柴堆的中心,跟在边缘上混在—起烧的人和马隔开的。我们要把那些骨头放在—只金瓶里,用双层的脂肪封起来,以便放到我也消失进下界里去的时候。至于他的坟墓,我不要求你们把它造得很大,只要像个样儿就行了。到将来,等我去了的时候,你们留在这些精良船舶里的阿开亚人再可以造起一个大的高的来。”
   他们就都照那捷足的珀琉斯之子的指示去办事去了。首先,他们把火葬堆上所有着过火的灰烬部分都用起泡的酒去浇灭。然后,他们都挂着眼泪,把他们那个善良伙伴的白骨检进一只金瓶里,用双层的脂肪封好,放在他的篷帐里,用一件柔软麻纱的尸衣盖起来。再次,他们在那焚尸堆的周围砌起了一圈石脚,给他的坟墓画好了轮廓。随后就去运土来,在那圈子里高高叠起。
   等到部队竖好了墓碑,他们就准备要走了。可是阿喀琉斯把他们留住,叫他们一个大圆圈的坐下来,因为在那里面就要举行竞技了。为了这场竞技,阿喀琉斯从船舶里拿出了种种奖品——大锅和三脚鼎,马匹、骡子和壮健的牛,灰色的铁和系带的女人。
   第一个节目是战车比赛,他出的奖品是很可观的:优胜奖是一个精工手艺的女人,一口带着耳状把手的可容十二三升的三脚鼎;次等奖是—匹六岁年龄曾经受过训练的雌马,而且胎里还怀着匹小马的;三等奖是一把可容二三升的水壶,从来没有碰过火,还是簇新雪亮的;四等奖是两个塔兰同的黄金;五等奖是一口两耳平庭锅,也从来没有碰过火的。
   阿喀琉斯站起来对阿耳戈斯人宣布这场竞赛了。“我主阿特柔斯之子和阿开亚的战士们,这些就是等着优胜的战车将士们来夺取的奖品。要是我们在替别的人举行竞技,那头等奖当然要由我带回篷帐去的,因为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我的马最最好,是天马,是由波塞冬送给我父珀琉斯再由他传给我的。但是我和我那一双宝马都不会来参加比赛,因为他们正在哀悼他们那位光荣的御者。那帕特洛克罗斯待他们多么好啊,一径都拿清水洗他们,拿橄榄油浇他们的鬃毛的!这就怪不得他们要站在那里替他悲伤了。他们的鬃毛一直垂挂到地上,伤心得连动都不肯动了。可是,这一个比赛是整个军队里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的,只要他相信得过他自己的马匹和战车。所以,你们就站出来吧。”
   阿喀琉斯的这个宣告把那些最好的战车将士都引了出来。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阿德墨托斯之子人间王欧墨罗斯,他是一个卓越的御马者。其次是堤丢斯之子威武的狄俄墨得斯,他驾的是两匹特洛斯种的马,就是阿波罗救了它们主人的命那一次,他从埃涅阿斯那里拿了来的。然后是宙斯的后裔阿特柔斯之子红头发的墨涅拉俄斯,他驾着一双快马,一匹叫埃忒,是阿伽门农养的雌马,还有一匹是他自己养的波达耳戈斯。埃忒是安喀塞斯的儿子厄刻波罗斯送给阿伽门农的,当时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他舒舒服服的呆在家里,无须跟阿伽门农到多风的伊利翁去,因为他是—个很有钱的人,他是住在草原广阔的西库翁的。当时墨涅拉俄斯驾的就是这一匹雌马,她已经在咬马嚼铁,就想要动身去了。第四个驾起他的长鬃马来的人是安提罗科斯。他是涅琉斯之子豁达大度的涅斯托耳王的高贵儿子,他战车上的那两匹马是皮罗斯种的。现在他的父亲走到他跟前,给了他一些有用的指示,其实他自己对于这桩事情本来就很内行的。
   “安提罗科斯,”涅斯托耳说道,“你虽则年轻,可是得到宙斯和波塞冬的宠爱,他们已经把全部驭马的技术都教给你了。所以现在并不怎样迫切需要我来教导你。可是,你在弯路标上拐弯的工夫虽然很熟练,你的马却慢得很,我怕这是要对你不利的。不过,人家的马即使此你的快,他们的御者所知道的诀窍是没有一样你不知道的。所以,我的朋友,你必须完全依靠你所能使的技巧,如果你不愿意放弃那奖品的话。最好的采木材人就是由技巧造成的,不是由膂力造成的。一个掌柁的人当他的好船在风里乱了航线的时候,所以还能在那浓酒色的大海上维持着一条直路,也就靠的是技巧。同样,一个御者是靠他的技巧打败别个御者的。—般的御者大都过分放任他的车和马,在拐弯的地方不当心,以致偏到这边或是偏到那边去;他的马匹逸出了正路,他并不去纠正他们。至于乖巧的御者,虽则驾驭比较慢的马,却一径都把眼睛放在那弯路标上,紧紧靠着它拐弯;等到需要使用牛皮缰绳拉紧马匹的时候,他决不会打瞌睡;他会—径都把缰绳牢牢的抓在手里,注视着跑在前面的人。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桩应该留神的事情。这桩事情本来十分的明显,你也决不会疏忽过去的。那边有一根枯树的树桩,不知是橡树呢还是松树,约莫有六尺来高直竖在那儿。它并没有被雨濯烂掉,它的两边还夹着两块白色的石头。道儿到这一点窄了下去了,可是那石碑的两旁都是很平坦的路,那一块碑大概是标志着古代的一次葬礼的,或者是早先的人放在那儿当做个弯路标的:不管怎样吧,我的阿喀琉斯爷已经挑它来做这次比赛的弯路标了。你在这儿拐过弯去的时候,必须要紧紧的靠着它,而且在你那部轻的战车里,你必须把身子稍稍向左侧一侧。对你外首的马吆喝了一声,给他轻轻打上—鞭子,把缰绳放得松些,可是里头那一匹马必须使他紧紧靠着弯路标,紧到人家看去当是你的轮毂已经碰上它似的。可是你也必须留心着,不要真的碰上了石头,否则你也许要损伤你的马,毁坏你的车,那就会让别人家心里高兴,却使得你自己不大好看了。所以,你要用出你的机智来,我的朋友,并且随处留心着,因为你如果能在这个弯路标上赶过了人家,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赶上你或是窜过你了,哪怕他驾的是阿德瑞斯托斯的那匹纯良骏马,那匹在天上养大的伟大的阿里翁,或者是特洛亚培养出来的最优种,拉俄墨冬的著名骏马。”
   涅斯托耳王对他儿子讲明了全套驭马术之后,就回到他坐位上去了。墨里俄涅斯是备好了马来参加比赛的第五个人。现在他们都上了战车,把他们的阄儿放进了一个头盔,由阿喀琉斯来摇着。第一个跳出来的阄儿是涅斯托耳的儿子安提罗科斯的,其次是欧墨罗斯王的,接着是阿特柔斯之子枪手墨涅拉俄斯的。墨里俄涅斯拈到第四个起步位,第五个阄儿轮到狄俄墨得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他们一排儿的排好了,阿喀琉斯给他们指出那个弯路标,远远在那平坦地面上。他已经派好他父亲的侍从,那位年高德劭的福尼克斯,在那里做评判员,要他监视那—场赛跑,把经过的情形向他报告。
   同是在那一刻儿,大家都给他们的马加上一鞭子,在他们的脊背上抖搂一下缰绳,吆喝一声叫他们起步。那些马匹都毫无停顿的奔上了平原,很快就把船舶抛撇在后面。从他们胸口底下扬起的尘土像一阵云或是一团零似的悬挂在空中,他们的鬃毛迎风向后飞。那些战车一会儿接触着大地,一会儿高高蹦起在空气里。那些御者站在战车上,人人都奋斗着要抢头名,人人的心都在猛烈地蹦跳。他们向着那些烟尘滚滚—般飞奔前去的马匹大声喊叫。
   直到他们拐过一个弯,回头又向着灰色海方面奔跑,这才每个御者显出他的姿态来,马匹也都加了劲。这时候,欧墨罗斯的两匹雌马一个箭头奔过人家前头去了,跟着来的是狄俄墨得斯那两匹特洛斯种的骏马,紧紧的追在后边,相去没有多少的地面。看那样儿好像后面的马随时都可以跳进欧墨罗斯的车里去—般。他们一路飞跑的时候,马头刚好靠着欧墨罗斯的头顶,拿他们的口气把他的背脊和阔肩膀呵得热烘烘。事实上是狄俄墨得斯马上就可以跑过欧墨罗斯或者跟他跑个平局的,可是福玻斯·阿波罗对那堤丢斯的儿子余怒未消,竟去把他手里那条闪亮的鞭子打落了。狄俄墨得斯看看欧墨罗斯的两匹雌马跑得快起来,自己的马却因没有东西策动他们以致脚步渐渐松下去,不由气愤得眼泪直流。但是雅典娜已经看见阿波罗在作弄狄俄墨得斯。她就追上了这位大人物,把他的鞭子交还他,又使得他那两匹马的精神重朝振作。她还觉得怒气不能平,又赶上了欧墨罗斯,使出她一个女神的威力,打断他车辕上的轭,结果是,他那两匹雌马都管自己跑掉了,车辕碎落在地上,欧墨罗斯本人也被抛下了战车,在轮子的旁边倒下。他肘膀子上、嘴唇上和鼻子上的皮都给擦掉了,额头摔出了乌青,眼睛满眶的眼泪,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当儿,狄俄墨得斯同着他的壮马扫过了那辆破车,把其余的人老远撇在背后。雅典娜使他的双马充满力气,让他们的主人得到胜利。
   狄俄墨得斯的后边来了阿特柔斯之子红头发的墨涅拉俄斯,再后边是安提罗科斯,他正在对他父亲的那两匹马大声喊嚷,催促他们也像狄俄墨得斯的双马那么窜上去。“现在好把你们的最好步子显出来让我看看了,”他嚷道。“我并不是要求你们跟前面那位英勇的狄俄墨得斯的两匹马去赛跑,他们是雅典娜刚刚催快起来的,为的是要让她的宠人得胜。可是你们总得追上阿特柔斯之子的双马去,不要落在它们的后边。而且得赶快的追,否则那埃忒就要瞧你们不起——她是一匹雌马呢。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慢吞吞啊,我的朋友们?你们这种态度会得到什么结果,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休想涅斯托耳王再来亲手喂养你们了!现在你们如果不当一桩事情干,只落得一个小奖品给我们,那他将要毫不迟疑的割断你们的喉管。所以,使出全力来追上他们吧!你们要信任我,到了那个道儿狭窄的地方我有法子溜过他们的。我是不会错过机会的。”
   他的那两匹马听见主人的恫吓害怕起来,暂时跑得快了些,随后那老练的运动家就看见那洼下的道路渐渐狭窄了。那一条路通过一条沟,冬雨的积水已经把它冲去一部分,并且把整条路都挖深了。墨涅拉俄斯正把路面占据着,谁都不容易赶上去跟他并排走的。可是安提罗科斯并不去走路中心。他稍稍向路旁一侧,就向墨涅拉俄斯旁边拚命挤上去了。墨涅拉俄斯大吃一惊,向他嚷道:“你发疯了呢,安提罗科斯;赶快扣住你的马。这儿的道儿窄呐。它马上就会阔起来,等到那儿你再好赶过我的。当心别碰我的车,把咱们一齐毁掉。”
   可是安提罗科斯装做没听见,反而拿他的鞭子更加无情地抽起他的马来。他们并排儿的跑了一个青年练力气时挥动膀臂把个铁环掷出去的那么远近。然后墨涅拉俄斯的那双马让步了,落在后边了。他也故意松下了步子,因为他怕那些强壮的马在路上碰撞起来,把他们的轻车翻倒,那么他们的主人由于热心得奖倒该在尘埃里打滚了。可是那红头发的墨涅拉俄斯忍不住要对前面的人发泄几句。“安提罗科斯,”他嚷道,“世界上的御者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吓杀人的。我们平时都当你有点儿意识,原来我们看错了人了。好吧,你要这样随便你,可是不等你起过誓把这桩事情的责任承担去,那个奖品你还是拿不到的。”
   然后墨涅拉俄斯又向他的马说起话来。“不要停,”他对他们说道。“不要站着光发愣。前面那一双马的腿儿很快就会瘫软的,要比你们快瘫软得多。他们都已经不是年轻的了。”那两匹马听到主人的谴责不免吃惊,就都加起劲来跑,不多会儿就逼近了前面的马了。
   这时候,那一圈的观众都在他们的坐位上注视着那些马匹,看见他们带着一团尘土很快的跑近来了。克瑞忒人的王伊多墨纽斯第一个看见他们。他正坐在圈子外边的一块高地上,地位比其余的人都高得多,当他听见一个御者远远在喊嚷的时候,他就听出他的声音来了。他又认出了那头跑马里面的一匹,因为那一匹马看得很清楚,浑身都是栗色的,就只额头上有滚圆的一片白毛,像是一轮满月。伊多墨纽斯就站了起来,对其他的观众叫道:“朋友们,阿耳戈斯的将领们和参赞们,我看得出那些马了,不晓得你们看不看得出?照我看起来,那头跑马已经换了一对了,那个御者也换了人了。在外圈上跑的时候,是欧墨罗斯的那一双雌马当头的,她们一定在那边遇了险了,因为我明明看见她们在那弯路标的地方跑头跑的,现在我找遍了整个特洛亚平原也看不见她们的影子了。也许欧墨罗斯已经撂下了他的缰绳;大概是他不能把他的马拐过路标去,就在转弯的时候出了意外的。不错,一定就在那儿他的马吃惊狂窜,以致他被簸落地,并且毁了他的战车了。可是你们自己站起来看一看啊。我也说不准到底怎么样,不过我看那头跑车上的人好像是个埃托利亚人,对啦,正是我们阿耳戈斯的国王之一,驯马的堤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呢。”
   可是俄伊琉斯之子捷足者埃阿斯很粗鲁地驳斥了他。“伊多墨纽斯,”他说道,“你为什么老是要出风头呢?那两匹奔腾的雌马离开我们还有许许多多路,你在我们当中无论如何算不得最年轻的人,你的那双眼睛也不是顶顶尖的。你可一径都要人家信服你的话。这儿有的是比你好的人,你真的该少说才是。那在前头的两匹马明明是原先做头跑的,正是欧墨罗斯的那两匹雌马。那在战车里头手里拉着缰绳的也明明是欧墨罗斯。”
   那克瑞忒人的司令听了他的话大为恼怒。“埃阿斯,”他反骂道,“你是一个顶顶爱争吵的坏脾气的人,你这样的没有礼貌太不像个阿耳戈斯人了。可是来吧,咱们来打个赌吧,且看那头跑马到底是谁。咱们可以赌一只三脚鼎或是赌一口大锅,请阿伽门农王来做我们的公正人。你是要等赌输之后才会明白真相的。”
   捷足者埃阿斯勃然大怒,就站起来破口大骂伊多墨纽斯,当时如果不是阿喀琉斯亲自跳起来干涉,那场争吵是一时完不了的。“埃阿斯和伊多墨纽斯,”他说道,“停止争吵吧。像这样的互相谩骂就是失礼貌,这是你们首先要不许别人去做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到圈子里去坐下来看看那些马呢?他们马上就要到这儿来决定胜负了。到那时候你们就都可以亲眼看见谁是头跑谁是二跑的。”
   说话之间,狄俄墨得斯已经来得很近了。他拿鞭子打着马,每下—鞭都把他的膀子一直挥舞到背后去,打得那两匹马快到终程的时候高高蹦起在空中。一蓬蓬的尘上不断扑到那御者的身上来,而当他那两匹快马飞过地面的时候,后边那一辆镶嵌着金和锡的战车滚也似的跟着来,几乎没有一个轮胎的印子留在后边的尘上上。
   狄俄墨得斯到竞技场的中心勒住马,那两匹马头颈上和胸口上的汗都往地上直淌了。他跳下了他那闪亮的战车,把鞭子放在辕轭上。他那英勇的司马者斯忒涅罗斯很快就把领奖的事情办好了。他马上接到手里,把那耳状把手的三脚鼎交给他的那些高兴非常的手下人,又叫他们把那女人带开去。然后他把马卸下了车。
   涅斯托耳的儿子安提罗科斯第二个到来。他的打败墨涅拉俄斯,并不是靠他的速度,而是靠一种诡计的。但是墨涅拉俄斯虽然上了他的当,他那两匹快马还是紧紧跟随在他的后边。比如驾在车前的一匹马,被他的主人抽紧缰绳时,就跟轮子靠得非常近,尾巴尖儿一径都拂着轮胎,而且无论他跑得怎么远,中间都不会有多大的距离的。当时墨涅拉俄斯和那举世无双的安提罗科斯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如此。诚然,当那意外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墨涅拉俄斯曾经落后到了铁饼所能投到的远近。但是他很快就追上去了。他那匹可爱的雌马埃忒已经开始发性了,要是路途再跑得长些,墨涅拉俄斯是可以追过去的。他们竟可以不止跑个平局的。
   伊多墨纽斯的可贵侍从墨里俄涅斯也来了,他在那著名的墨涅拉俄斯后头要有一个投枪的远近。他那两匹长鬃马是这场比赛中最最慢的,他自己驭马的本领也最最差。
   未了一个到来的就是阿德墨托斯的儿子欧墨罗斯。他自己拖养他那漂亮的战车,一面赶着他两匹马在他前面走。那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看见他这个样子,觉得他可怜。他就站在圈子的中心,提出了一个建议:“最好的一个御者最后一个到来了。让我们来给他一个奖品,因为这样才算得公平。就给他第二奖吧,因为头奖当然该归狄俄墨得斯。”
   人人都欢迎这个建议,阿喀琉斯因得大家欢呼的鼓励,正要把那雌马给欧墨罗斯,涅斯托耳王的儿子安提罗科斯就跳起来向那珀琉斯之子提出一个正式的抗议。“我的阿喀琉斯爷,”他嚷道,“如果你要照你的建议做,那是我要恨切骨的。你这是打算要夺我的奖品呢,就只因为欧墨罗斯的车和马出了事情,他本人也遭遇不幸,虽则他的驭马术那么高明。事实上是他应该先向不死神祷告祷告的,那就无论如何不会跑未了一个。不过你如果是可怜他,并且喜欢他,那你的篷帐里边有的是金子,也有黄铜和绵羊,又有女仆和漂亮的马匹。等一会儿你就去检些出来给他作奖品,哪怕是比我的奖品还要好些。或者是现在就给了他,也好听听军士们给你鼓掌。至于这一匹雌马,我是不肯放弃的。如果有人想要夺取她,尽管可以拿他的拳头来跟我试试。”
   这一番话引出那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的一个微笑来。他是向来喜欢他这战友安提罗科斯的,现在对他更觉喜欢了。他给了他一个诚恳的答复:“安提罗科斯,你如果真的要我从我篷帐里另外拿些东西出来给欧墨罗斯做安慰的奖品,那我就是为着你也愿意照办的。我要把我从阿斯忒洛派俄斯那里拿来的那件胸甲给他。那是青铜做的,并且整个装着闪亮的锡片。这一个赠品是他会觉得宝贵的。”
   说完,阿喀琉斯就叫他的侍从奥托墨冬到他篷帐里去取那件胸甲。奥托墨冬马上就去取了来,阿喀疏斯就把它交给欧墨罗斯,欧墨罗斯觉得很高兴。
   可是事情不止这一桩。那墨涅拉俄斯是无论如何不肯饶恕安提罗科斯的,现在他就怀着满腔怒气站了起来了。一个传令官交给他一支发言人所用的手杖,并且叫大家静些,于是墨涅拉俄斯装出一个国王的样子来发言了。“安提罗科斯,”他说道,“你向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现在瞧你干出什么事来了!你自己的那两匹马本来比我的马慢得多,你可硬要打我旁边擦过去,以致我的驭马工夫显得不值一文钱,我的马匹被剥夺了得胜的机会。我的王爷们,阿耳戈斯的将领们和参赞们,我请你们给我们两个毫无偏心地评判一下,好让我们的战士们没有一个会觉得不平,说是‘墨涅拉俄斯光靠一片谎话才算打败安提罗科斯,把那匹雌马拿了走的。他的马匹实在比人家的慢得多。他是全靠他的地位和权力才爬到别人头上去的。’不,我再想一想,还是由我自己来问这个案子吧。我并不怕任何达那俄斯人责怪我的不公平;案子是要审得公公道道的。安提罗科斯,我的爷,规规矩矩的跑到这儿来;拿着你—径用来赶马的那条柔软鞭子站在你的车和马面前;轻轻碰碰你的马;然后指着那地震之神和绕地之神起一个誓,说你刚才妨碍我的车子并不是出于卑鄙的存心。”
   “得啦,”那聪明的安提罗科斯说道。“我是一个比你年纪轻得多的人,墨涅拉俄斯王,而且你是我的尊长,又是我的上司,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一个年轻的人是多么容易犯规矩的。由于他的思想太急躁,他的判断不那么健全。那么你饶恕我吧,我情愿把我赢来的这匹雌马让给你。而且,即使你还向我要求更多更好的东西,我也立刻会给你,总不愿意永远失宠于你老人家,并且容我自己在神面前犯了伪誓罪。”
   说完,那伟大的涅斯托耳之子就把那匹雌马牵过来交给墨涅拉俄斯,于是墨涅拉俄斯的心得到了温暖,就像田里莲蓬勃勃正当成熟时的麦穗子上挂着的露水—般。墨涅拉俄斯啊,当时你腔子里的那颗心也像这样温暖起来的,这就是你给了他的答复:
   “安提罗科斯,现在轮到我来让步了:现在我对于你不能够再有怒气。你是从来都不任性或是偏激的,不过这回你的确是让你的少年盛气胜过你的审慎心了。下次要当心,不可去欺凌你的尊长。我对于别的阿开亚人是不会这么好说话的。只是你为了我的事情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辛苦了,还有你那高贵的父亲和你那个兄弟也都这样。因此我接受你的道歉了。不但是如此,我还要把那匹本该我得的雌马也给你,好让我们在这儿的同国人都知道我并不骄傲,也并没有恶意。”
   说完,他就把那雌马交给诺蒙,安提罗科斯的手下人之一,他自己拿去了那把闪亮的水壶。跑第四名的墨里俄涅斯也把第四奖领了去了,那是两个塔兰同的金子。作为第五奖的两耳平底锅没有领的人。阿喀琉斯把它送给涅斯托耳。他拿着它走过圈子到他面前去说道:“这儿,我的可敬的老王爷,也给你一点东两留一个纪念。你看见它就会想起帕特洛克罗斯的葬礼来,因为他本人是你再也见不到的了。我给你这一件奖品,是跟这场竞技无关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来打拳或是摔跤,也不会来参加赛跑或是投枪。你的年龄压得你太沉重,你干不得这样的事情了。”
   阿喀琉斯—面说,一面就把那奖品送到涅斯托耳手里去。涅斯托耳心里高兴,就对他演说起来。“是的,我的亲爱的孩子,你所说的话很对很对:我是手足都没劲的了。我的两只脚已经不那么站得稳,我的朋友,我的臂膀也不像从前那么灵动了。我想起了厄珀俄人在部普刺西翁埋葬我那阿马任刻亚爷那一次,他的儿子们也替他们的父王举行葬礼竞技,那时我是年轻力壮的,唉,我要能够还像那样就好了。那一次竞技,我是没有一个人敌得过的,无论是在厄帕俄人里边,在皮罗斯人自己里边,或是在那些暴躁的埃托利亚人里边。在拳术的比赛里,我打败了厄诺普斯的儿子克吕托墨得斯。普琉戎的安开俄斯要跟我摔跤,我也得胜了。赛跑我赢了伊菲克罗斯,他的本领也是很好的;投枪我投得比费琉斯远些,比波吕多洛斯也远些。只有战车比赛我是输了的,输在两个摩利俄涅手里,他们不肯让我跑上前,打人群里挤过我去了,因为他们这一个胜利意味着那主要的奖品到底还留在国内。他们是—对孪生兄弟。其中一个拉起马缰绳来一向都要从头拉到底,其他一个就只管加鞭。
   “我在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呢,我只得把这套事情让给比我年轻的人去干,自认衰老无能了。不过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出人头地的时候。好吧,你得去进行你那位朋友的葬礼竞技去了。我很乐意接受你的奖品。你是—径都不忘记我的真诚友谊的,也从来不会错过对我表示应有敬意的机会,这使我想起来也觉得开心。你这样的行为神们将会好好的报答你。”
   阿喀琉斯听完了涅斯托耳那一番表示感谢的话,就穿过了旁观者的人群去取拳术比赛的奖品去了。他牵来了一头壮健的骡子,把她拴在圈子的中心,预备给这场辛苦比赛的优胜者作奖品。那头骡子已经有六岁年龄,并且是驯服了的——驯服骡子是一桩艰难的工作呢。给那比输的,也有一只两耳的杯子。阿喀琉斯站起来,向阿耳戈斯人宣布这—场竞赛:“我主阿特柔斯之子以及阿开亚的战士们,这儿有两件奖品,我想要看看我们当中两个最好的人使起他们的拳头来比个高下。那个做了阿波罗的宠人的,比赛下来人人都觉得他是最好的,就可以把这头壮健的骡子带到他篷帐里去。比输了的一个可以得到这只两耳杯。”
   当即站起一个身体魁梧、相貌很好的人来,他叫厄珀俄斯,帕诺刻斯的儿子,是个打拳的健将。他把他的手放在那头壮健的骡子身上,说道:“走上来吧,那个想要拿走那杯子的人。骡子是我的了,没有人打得开我拿得走她的,因为我可以断言,我是这儿最好的拳术家。的确,我打起仗来没有打拳这么好——没有一个人能够样样都做健将的——可是有了一样不就够了吗?无论如何我要把我的办法告诉你们。我要把那家伙的肉扯成一条条,把他的骨头砸得个粉碎。我奉劝他叫他所有的吊丧人都站在旁边,等我跟他完了事之后就好把他抬开去。”
   这个挑战是在完全寂静中被接受的。唯一敢来应战的人是英勇的欧律阿罗斯,他是塔拉俄斯之子墨喀斯透斯王的儿子,曾经在俄狄浦斯死后到忒拜去参加葬礼竞技而在那里打败过所有的卡德墨斯人的。当时欧律阿罗斯准备着要去应战,他那著名的堂兄弟狄俄墨得斯也热心地鼓励他,并且一心希望他能够得胜,他帮着他穿上了短袴,又在手上扎好精制的牛皮条。等到两个人都扎束停当,就都踏进圈子的中心,随即双方都伸出了强有力的手,斗了起来了。拳头碰上了拳头;起来一阵可怕的磨牙声响;汗水开始从他们的四肢上直注下来。不多会儿之后,欧律阿罗斯只一个失眼,那卓越的厄珀俄斯就趁机会跳上去对他牙床上—拳,打得他昏了过去。同时他的两腿也受到打击,身子就站不住了,好像一阵北风把海里的波浪送上海滩的时候,一尾鱼从那布满海草的沙滩上跳起来重新落进那黑沉沉的水里去—般。他那侠义的对敌人伸给他—只手,把他从地上扶起。他自己的随从们也团了上来,搀扶着他把他拖过圈子去,他的脑袋侧倒在一边,一口口吐着血。等到他们把他在原来坐的地方放下来,他也还没有回复知觉。他们只得替他去领那一只怀子。
   那珀琉斯之子不躭搁时间,就又把新鲜的奖品拿出来陈列,那是为第三个节目就是极费力的摔跤而备的。给赢家的是一口三条腿的大锅,可以放到火上去烧的,照阿开亚人的算法值得十二头公牛;给输家的是一个熟练家常生活的女子,在军营里的估价是四头公牛。阿喀琉斯站起来宣告这一场竞赛,并且号召两个人来参加这个新节目。那伟大的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立刻就站起来了,同时那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也站了出来,他是—切技艺都懂的。他们就都穿上了短袴,踏进场子的中心,拿他们的强有力的臂膀互相扭起来。他们那姿势,好像一个巧匠钉在高房子顶上以抗风力的一对交头的椽子。他们的脊背在他们那巨手的压力底下发出吱嗝的响声;汗水往底下直淌;一条条血红的伤痕从他们的胁肋上和肩膀上显现出来。而他们还是互相扭下去,各人都想着那口还没到手的大锅。但是俄底修斯并不能打倒对方,把他揿到地上去,埃阿斯呢,也给俄底修斯的蛮力困住了。过了一些时,他们看看军士们有些儿觉得厌倦,那伟大的忒拉蒙之子埃阿斯说道:“莱耳忒斯的王子,机智敏捷的俄底修斯,无论是你是我总得让对方掼一惯才好呢。至于以后怎么样,那是宙斯的事情。”
   说完,他就把俄底修斯从地面上举起来。可是俄底修斯的本领还在他身上。他把一条腿盘到后面去向埃阿斯腿弯子里踢了一脚,当即使得埃阿斯立脚不稳,仰面朝天倒下来,他自己也跟着倒在他的胸口上。这一来,看得观众们都暗暗称奇。可是现在轮到那刚强可钦佩的俄底修斯来掼了。他只把埃阿斯从地面上举起一点儿,可是他掼他不倒。因此他拿一条腿绕着埃阿斯的膝盖一勾,于是两个人脸碰脸的一齐倒下去,都扑了满嘴的灰。他们马上跳起来,要不是阿喀琉斯亲自赶上来调停,就要掼起第三跤来了。阿喀琉斯对他们说他们已经摔得尽够了,千万不可以大家搞累乏。“你们两个都赢了,”他说道。“拿了同样的奖品退下吧。底下还有别的节目呢。”那两个人马上接受他这个决定,掸去身上的灰尘,就都穿上他们的短褂。
   那帕琉斯之子立刻就又拿出赛跑的奖品来。第—奖是一只容得三十多合的雕银调锺。这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东西,西冬匠人的一件杰作,由腓尼基商人渡过茫茫大海把船开进托阿斯王港里来的时候送给他的。后来伊阿宋的儿子欧涅俄斯把它给了帕特洛克罗斯作为普里阿摩斯之子吕卡翁的赎款,现在阿喀琉斯为纪念亡友起见,把它用作赛跑第—名的奖品了。第二名可以得到一头养得胖胖的大公牛,第三名也就是末了一名是半个塔兰同的金子。阿喀琉斯站起来宣布这一场竞赛,并且邀请参加的人走出来。俄伊琉斯之子捷足者埃阿斯立刻就跳了起来,机智敏捷的俄底修斯也同时站起,接着就是涅斯托耳的儿子安提罗科斯,他是年轻一辈当中跑得最快的。三个人都把脚尖抵着起步线,阿喀琉斯就给他们指出那个弯路标。
   他们从起步线一齐出发。埃阿斯马上就窜到前头去了,可是好个俄底修斯也追上来跟他靠得非常近,就像一个织布女人把纬线抛过经线之后将那梭子收回来靠近她的胸口一般。他们之间是没有多大距离的。俄底修斯的脚等不到埃阿斯脚印里的尘土定下来就已经踏了上去,而且他紧紧的追随着,他的口气一径吹着埃阿斯脑后。他是把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想要得胜的,所有的阿开亚人都在给他喝彩,都在给这已经用尽了本事的人大声鼓励。将近终点的时候,俄底修斯默默祷告雅典娜:“请听我,女神,我需要你的宝贵的帮助。请你下来加速我的唧步吧。”帕拉斯·雅典娜听见了他的祷告,就使得他手足都轻松起来。
   他们正要冲上那些奖品去,埃阿斯在全力奔跑当中失足滑倒了。这是雅典娜搞出来的,刚巧他跌倒的那个地方满地都是阿喀琉斯为帕特洛克罗斯的葬礼宰杀的那些牛拉的粪。因此埃阿斯的嘴里和鼻孔里都给牛粪塞个满,其时那个坚苦卓拔的俄底修斯就已经追上了他跑到了终点,把那个银子的调锺拿了走了。那显赫的埃阿斯也拿到了那头耕田牛。然后他站在那儿,双手放在—只牛角上,一面吐出嘴里的牛粪一面对观众说道:“真该死!我可以起誓,是那女神绊倒了我的——就是—径都兴兴头头像个母亲似的跟着服侍俄底修斯的那一位。”
   可是大家只对他笑笑,觉得很好玩。现在安提罗科斯也跑到了。他笑嘻嘻的领到了那个末奖,然后对大家演说起来。“朋友们,”他说道,“我来告诉你们一桩大家已经知道的事情。神们是仍旧宠爱老—辈人的,因为埃阿斯的年纪虽然比我大点儿,那边那位俄底修斯却是早一世代的人物,过去一辈的遗留。不过他老当益壮,要想赛跑赛赢他,除了阿喀琉斯咱们不论是谁都要觉得是一桩难事。”
   这句给捷足者阿喀琉斯的恭维就引出那位王子自己的话来了。“安提罗科斯,”他说道,“我不能够让你的恭维得不到报酬。你已经赢到半个塔兰同的金子了,我再给你半个。”他就把金子交给安提罗科斯,安提罗科斯欣然接受了。
   于是珀琉斯之子拿出了—支长杆枪,—面盾牌和一顶头盔,都放在圈子中心,原来都是帕特洛克罗斯从萨耳珀冬那里得来的武器。然后他站起来,告诉阿耳戈斯人下一个节目是什么。他说道:“我要你们两个最好的人在众军士面前为这几件奖品斗一斗。他们必须穿上了铠甲,使用露锋的武器。谁先打穿对方的防御物,在他身上刺出血来,我就给他这一把装饰着银钉的特刺刻剑,这是我从阿斯忒洛派俄斯那里得来的。这儿这一套武装由两个战斗员平分,我还要请他们在我篷帐里吃一顿好饭。”
   他这挑战被伟大的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和堤丢斯之子威武的狄俄墨得斯接受了。他们各自在圈子的一边武装好,就相向着走到中心,彼此都杀气腾腾,满脸的凶相,吓得所有的旁观人都不敢转气。他们交锋过三个回合,及至互相冲刺过三次之后,埃阿斯就刺穿了狄俄墨得斯的圆盾了。但是那个铜头没有能够达到他的肉;那底下的胸甲救了他了。现在轮到狄俄墨得斯。他屡次打埃阿斯那面大盾的边缘上头刺过去,拿他那个闪亮的矛尖碰上了他的脖颈。旁观的人都替埃阿斯捏着一把汗,就叫两个战斗员停下来平分奖品。但是阿喀琉斯王子把那大剑赏给狄俄墨得斯,连同剑鞘和那精制的肩带交到他手里。
   那珀琉斯主子接着拿出来的一件奖品是一个铁块,它曾轻在埃厄提翁那双强有力的手里当做一个铁饼用,后来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杀了他,同他的其他财物一起装在船里带回来的。现在阿喀琉斯站起来宣布这—场竞赛,邀请参加的人走出来。
   “这一块铁是大得很的,”他指出,“赢到它的人可以用到五年多,哪怕他的农场是在荒野里。农场上头不缺铁,就不用差他的牧人或是田夫上城里去了。手边就有的是铁。”
   响应着这个号召,那无所畏惧的波吕波忒斯就站起来准备掷铁饼了。同时站起来的还有那出身高贵、能力高强的勒翁透斯,和忒拉蒙之子埃阿斯,以及高贵的厄珀俄斯。他们一排儿站着,好个厄珀俄斯就拿起那块铁来摆了摆臂膀掷了出去。可是观众看见他使那么大的劲,只报他一阵笑声。阿瑞斯的族类勒翁透斯接着来投掷。然后伟大的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用他的大手掷起来,超过其他两人的纪录。但是轮到那无所畏惧的波吕波忒斯时,他竟—掷掷过整片的田野,达到一个牧人让一个带绳的槌子弯弯曲曲飞过—群牛去那么的距离。当即起来一阵大声的喝彩,波吕波忒斯的手下人就站起来把他们的王的奖品抬到楼船里去了。
   下一个节目是射箭,阿喀琉斯拿出—套青紫色的铁器来做这—项比赛的奖品,就是十柄双头斧子和十柄单头斧子,他又拿了—只蓝头船上的桅杆,远远竖在沙滩上,然后用一条细细的绳子把—只活泼泼的鸽子的脚拴起来,挂在桅杆上头当做箭靶子。“那个射中了鸽子的人,”阿喀琉斯说道,“可以把全套双头斧子带回家里去。如果有人射中绳子没射中鸟儿,他的本事差了些,可也可以得到那套单头斧子。”
   伟大的透刻洛斯和伊多墨纽斯的可贵侍从墨里俄涅斯站起来参加比赛,在一个铜头盔里榣起阄儿来。阄儿拈出是透刻洛斯先射,他就使出莫大的气力急忙放出—支箭去了。可是他忘记许给射王—份头生羔羊的好祭礼,他没有射中那鸟儿——是阿波罗不肯让他成功的。可是他射中那条拴鸽子的绳子了,就中在它的脚边。那支利箭切断了那条绳子,那只鸽子飞上了天空,留下那务绳子在那里荡着。旁观的阿开亚人轰然叫嚷起来。墨里俄涅斯在透刻洛斯瞄准的时候就已经拿着一支箭预备着的,现在他从透刻洛斯手里急忙抢过那张弓,立即向射王阿波罗许了—份头生羔羊的好祭礼。他看见那只鸽子高高在自己头顶的云头底下飞,就趁她在打圈子的当儿从底下射了她—箭,笔正射在翅膀上。他那支箭从翅膀里一直穿过去,落在自己的脚边,插进泥土里,同时那只鸟儿到那蓝头船的桅杆顶上站下来,垂挂着脑袋,全身的羽毛都乱得歪歪斜斜。一会儿她就死了,落到了地上,跟那射死她的人离开得远远的。旁观的人都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墨里俄涅斯拿走了那十柄双头斧子,透刻洛斯也把那套单头斧子带进了楼船。
   最后,珀琉斯的儿子把—支长杆枪和—口值得—头公牛的全新雕花大锅拿进圈子里来。他把这几件东西放好在地上,两个投枪的人就站起来比赛了。站起来的两个人就是阿特柔斯主子阿伽门农王和伊多墨纽斯的可贵侍从墨里俄涅斯。但是那捷足而可钦佩的阿喀琉斯出来调停了,说道:“我主阿特柔斯之子,我们都知道你比我们其余的人优越得多么多,投起枪来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的威力的。请你接受这一件奖品,带到楼船里去吧。但是你如果同意,让我们把这支枪给我的墨里俄涅斯爷。这是我不得不提出的一个建议。”
   对于这—个决定,人间王阿伽门农并没有异议。于是阿喀琉斯就把那支铜枪给了墨里俄涅斯,阿伽门农王也把他自己那件美丽的奖品交给他的传令官塔尔堤比俄斯。
  
  
   第二十四章 普里阿摩斯和阿喀琉斯
  
   竞技完毕了。军士们都离开了圈子,散到他们各自的船里去;他们都想到了吃晚饭,想到了好好的休息一宵。但是阿喀琉斯仍旧在伤悼他的朋友,不能把他从思想里排开,那征服—切的睡眠也就不肯来光顾他。他不住的翻来复去,—径想着他所遭受的损失,想着帕特洛克罗斯的气概和精神,想着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经历,他们所同吃的种种艰苦,想着对敌人的多次战斗和在险恶海上遭遇的多次风波。当这种种回忆涌到他心上来时,热泪就淌下他的面颊。他时而侧卧,时而仰卧,时而俯伏。未了他就索性爬起来,到那咸海的滩上毫无目的地溜达。
   一个黎明接着一个黎明,当它把大海和海岸线照亮的时候,总都看见阿喀琉斯在那里走动。他经常要把他的快马驾上他的战车,把赫克托耳松松的拴在车后,拖着他绕帕特洛克罗斯的坟墓跑三匝,然后回到篷帐里休息,丢下那个尸体直挺挺的伏在尘埃里面不管了。但是赫克托耳虽然已死,阿波罗也还是可怜他,不肯让他的肉体受到任何的污辱。而且,他用他的金法宝把他包裹起来,使得阿喀琉斯把他拖着走的时候不至于刮坏他的皮肤。
   这就是阿喀琉斯在盛怒中对待赫克托耳王子的可耻的办法。那些幸福的神都在旁观,都对他怜悯。他们甚至于向那眼睛尖锐的赫耳墨斯示意,说他尽可以去把那个尸体偷过来,这条计策获得其余的神的赞许,不赞成的只有赫拉和波塞冬和那闪眼的女神;他们至今还在恨那神圣的伊利翁,恨普里阿摩斯和他的百姓,跟帕里斯最初闯出这场祸来的时候并没有两样,都只为那两位女神当日降临到他那牧人的茅屋里,他不该羞辱她们,倒去欢迎第三位,原来那第三位女神是来给他齎送爱的欢乐和苦果的。
   十一天过去了,到了第十二天的早晨,福玻斯·阿波罗对那些不死的神说出他心里的话:“你们都是硬心肠的家伙,你们这些神——这些残酷的怪物。难道赫克托耳从来没有把公牛和肥大山羊的大腿烧给你们过吗?你们现在可连他的尸体都不肯替他保全下来,让他的妻子和母亲、孩子看看,让他的父亲普里阿摩斯和百姓们立刻可以把他焚化了,替他举行葬礼。你们都愿意去支持那野蛮的阿喀琉斯,那阿喀琉斯是没有好心肠的,从来都不发慈悲心的,一辈子都照他自己那套野蛮的办法做人的,就像是—头狮子,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就会让他的力气和勇气一点儿不受节制,立刻去扑上牧人的羊群。也就像这样,阿喀琉斯已经灭绝了怜悯心了。至于舆论,那是大多数人无论为好为歹都要向它屈膝的,他可也一点儿都不去理它。很多的人都要失去一个亲爱的人,比他失去的那个人还要亲些,也许是—个同胞兄弟,也许是—个儿子。那也不过是哭了一场就完了,因为造物是赋与人类以一颗能够忍耐的心的。阿喀琉斯对他那个亲爱的朋友怎么办呢?他先杀了赫克托耳王子,这才又把他拴在战车后面绕着坟墓拖。仿佛那是一桩光荣的事情,将会对他有什么好处似的!他竟没有晓得我们的忿怒,虽然他是个伟大的人,他这样逞一时的意气,不是只在侮辱没有知觉的泥土①吗?”
  
   ① 这儿“泥土”指人的尸体。
  
   白臂女神赫拉听见了这话,把头一翘,嘴一噘。她说道:“要是神们心里把赫克托耳看得和阿喀琉斯一样重,我的银弓之神,那你所说的话是会有力量的。但是赫克托耳是个平常的人,吃女人的奶长大的,阿喀琉斯呢,是个女神的儿子,那个女神又是我亲自养大的,受我庇护的,也是我把她嫁给我们最最宠爱的凡人珀琉斯的。不是你们所有的神都去参加结婚礼的吗?你也去过的,阿波罗,而且坐在席上吹过笛子的。现在你结交了坏朋友了!不过你也从来不是—个忠心的朋友。”
   行云之神宙斯就规劝他的配偶。“赫拉,”他说道,“你决不可以跟神发脾气。要说那两个人处于一律平等的地位,那当然是不对的。但是神们也爱赫克托耳这一事实仍然存在着;他就是神们在伊利翁的宠人。而且他也的确是我的宠人。我所喜欢的东西他是从来不会不给的。凡是举行大宴会,我的祭坛上头从来不会缺少它所应得的一份酒肉,来作我们有特权享受的祭礼。不过,去偷盗那英勇的赫克托耳的尸体这个念头是我们必须放弃的。无论如何,想要瞒过阿喀琉斯是办不到的,因为他的母亲日夜都在他身边。可是,哪一位神去把忒提斯叫来见我吧。我有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要向她提议。阿喀琉斯必须接受普里阿摩斯王的赎款,把赫克托耳交还给他。”
   旋风脚的伊里斯立刻就带着这个使命动身前去了。在萨摩斯和崎岖的印布洛斯的半中间,她就泼刺刺一声钻进那黑沉沉的海肚皮里去,并且很快就沉到海底去了,就像钓鱼的人结在他那用来贻害贪嘴的鱼的牛角饵上的一个铅块一般。她看见忒提斯在她那个穹窿的洞府里,正被一群咸海女神包围着,在那里痛哭她那举世无双的儿子的命运,因为她是知道他注定了要远远离开本国死在特洛亚的肥厚土地上的。捷足的伊里斯走到那位女神跟前去说道:“来,忒提斯,具有无穷智慧的宙斯叫你到他跟前去。”银脚的忒提斯回答道:“这位大神要我去做什么啊?我正在不胜忧愁,不愿去跟那些神见面。不过,我会去的。他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跟我商量。”
   说完,那位女神系上了一条蓝黑色的围巾(她没有此它再黑些的了),就动身上路,旋风脚的伊里斯走在她前头。海里的水给她们让出路来,她们就出海登岸,飞上了天,看见那无所不见的宙斯,被那些快乐的不死神围绕着,正在开会。忒提斯到父宙斯旁边,雅典娜把她的椅子让给她,她坐下来,赫拉笑嘻嘻的欢迎她,递给她一只可爱的金杯子,忒提斯接过去喝完了,仍旧还给她。于是那人与神之父开口说出这一番话来:
   “忒提斯夫人,你不顾你自己的苦恼,居然到俄林波斯来了。你那满怀的愁恼,我知道得跟你自己一样清楚。可是我不得不把我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的意思对你讲明。已经一连有九天,神们都在争论关于赫克托耳的尸体和那攻城略地的阿喀琉斯的事情。他们曾想怂恿巨人杀戮者赫耳墨斯去偷盗那个尸体。可是听我提议关于这桩事情的解决办法吧,我是完全顾到阿喀琉斯的体面,同时也为保证你将来对我的尊敬和好感的。你得赶快到军营里去,把我的意旨传达给你的儿子。你去告诉他,神们对他都不高兴了,尤其是我,就因为他逞一时的气愤,竟至于麻木不仁,把赫克托耳的尸体一径留在他的翘嘴船边不肯放手。我希望他会慑服于我的威严,把那个尸体放弃。同时,我要差伊里斯到那心肠豪侠的普里阿摩斯那里去向他提议,叫他带同礼物去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求得阿喀琉斯软了心,好把他的儿子赎回去。”
   银脚女神忒提斯服从了宙斯,立刻从俄林波斯的尖顶飞到她儿子的篷帐里去。她看见他正在伤心痛哭,他的伙伴们在他周围忙忙碌碌的预备早餐,要把一头毛茸茸的大绵羊拿到篷帐里来宰杀。他的神母紧靠着他坐下来,拿手[扌妥]着他跟他说话。“我的孩子,”她说道,“你这样的在悲伤痛哭之中消耗掉自己的心,以至于忘记寝食,到底要到几时为止呢?你是没有多少时光好活的了,已经站在死亡和铁面无情的命运的阴影里了,难道还不能在—个女人的怀里得到安慰吗?现在你听我说,要知道我是从宙斯那里来的,宙斯想要你知道,神们对你都不高兴了,他自己尤其忿怒,就因为你逞一时的气愤,竟至于麻木不仁,把赫克托耳的尸体留在你那翘嘴船边不肯放手。现在你听我的话,收下一笔赎款把那死人放弃吧。”
   “那也好,”捷足的阿喀琉斯说道。“如果俄林波斯的神认真要这样,而且是他自己命令我的,那就让他们拿赎款来领回尸体去吧。”
   他们两个正在底下那些船舶当中谈着话——而且他娘儿俩是有许多话要谈的——宙斯就已经打发伊里斯到神圣的伊利翁去了。“你去一趟,伊里斯,要尽快尽快,”他说道。“离开你俄林波斯的家,送个口信给伊利翁的普里阿摩斯王去。叫他亲自带同礼物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求得阿喀琉斯软了心,好把他的儿子赎回去。他必须独个人前去,不要一个特洛亚人护送他,或者只带一个较年长的传令官以便替他赶骡车,并且把那伟大的阿喀琉斯所杀死的人的尸体带回特洛亚去。叫他用不着怕死,什么都不用怕的。我们会叫最好的护送人去护送他,就是巨人杀戮者赫耳墨斯,那一位神将会一直照看他到阿喀琉斯的面前为止。他一经进了篷帐,就没有人会来杀害他了,阿喀琉斯本人或是别的任何人都不会杀害他了。阿喀琉斯会照看着的。他并不是一个傻子;他不会乱来,也并不是一个目中无神的人。正相反,他会保全他那祈愿人的性命,并且会对他尽礼。”
   旋风脚的伊里斯带着她的使命飞起来,来到普里阿摩斯的宫廷里,迎接她的是一片痛哭的声音。在那院子里,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围绕着他们的父亲坐着,衣服都给眼泪淋湿了,当中坐着那一位老人,仿佛是一座石头雕成的像,身上裹着他的大衣,脑袋上和脖子上都粘着牛粪,那是他在地上爬行时抓到手里来的。他的女儿们和儿媳妇们哭声震彻了宫廷,正在想念那些在阿耳戈斯人手里送了性命而直挺挺躺在那里的许多漂亮人。
   宙斯的天使走到普里阿摩斯面前去跟他说话。她的声音很温和,可是他的手脚立刻就发起抖来了。“勇敢些,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她说道。“你镇定些,用不着害怕。我到这儿来,并没有恶意,倒是带看一桩友善的使命来的。我奉宙斯差遣来见你,因为他虽然远在天庭,却很关怀你,怜悯你。那位俄林波斯之神吩咐你拿礼物送给阿喀琉斯,求得他软了心,好把赫克托耳王子赎回去。你必须独个人前去,不要一个特洛亚人护送你,或者只带一个较年长的传令官,以便替你赶骡车,并且把你那个被伟大的阿喀琉斯杀死的儿子的尸体带回特洛亚去。你是用不着怕死的,什么都不用害怕,因为最好的护送人巨人杀戮者赫耳墨斯会来伴送你,一直照看你到阿喀琉斯的面前为止。一经走进篷帐里,就没有人会来杀害你了,阿喀琉斯本人或是别的任何人都不会杀害你了。阿喀琉斯会照看着的。他并不是一个傻子;他不会乱来,也并不是一个目中无神的人。不是的;他会保全他的祈愿人,并会对你尽礼。”
   捷足的伊里斯传达过了她带来的话,就不见了。普里阿摩斯立刻吩咐他的儿子们准备好—部装着柳条车箱的平稳骡车。然后他走到他那高大的卧室里去,那是杉木所造的,里面充满珍贵的装饰品。他见到了他的妻子赫卡柏。“亲爱的,”他对她说道,“有个俄林波斯的使者从宙斯那里来找我来了,叫我带同礼品到阿开亚人的船上去求得阿喀琉斯心软,好把赫克托耳的尸体赎回来,告诉我,你对这桩事情怎么个看法?我自己觉得是不能不到那些船舶当中阿开亚人的大营里去跑一趟的。”
   他的妻子听见这句话,就叫出了一声“阿呀!你的智慧是远方人和你自己的百姓向来都称颂的,现在哪里去了呢?你怎么可以亲自跑到阿开亚人的船舶中去见那个曾经杀死你那许多英勇儿子的人呢?你的心一定是铁铸的了。你—经落到他手里,一经被他看见了,那头食肉的野兽,那个没有信义的蛮人,他是决不会饶恕你的,也不会尊重你这个人的。不行;现在咱们就只能够坐在家里远远痛哭咱们的儿子。自从我把他生出世来那一刻,那铁面无情的命运—定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一生的这种结局了——要他远远离开了他的父母,落进一个怪物的掌握中,去喂敏捷的狗吃。我恨不得咬碎那怪物的心,把它一口吞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报复他杀子之仇,因为当他杀我儿子的时候,我的儿子并没有扮演懦夫,也绝对没有想到过逃遁或是躲避,却是为着保卫特洛亚的儿女们而在战斗的。”
   “我是决心要去的,”那同神一般可敬的老普里阿摩斯说道。“不要阻拦我,也不要像一只报凶兆的鸟儿似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你是劝阻我不了的。假如是—个凡人,无论他是—个预言家或是一个祭司,来向我建议这一个办法,那是我要怀疑的,不会轻易置信的。但是我亲耳听见那位女神的声音,亲眼看见她站在我的前面。因此我是要去的,我不见得会把那位女神说过的话当做没有说。如果我已被判定了要死在那些阿开亚披甲战士的船边,那我也情愿—死。一经我把我的儿子搂进怀里来哭一个满足,阿喀琉斯就马上把我杀掉好了。”
   说完,他就去到那些大箱子跟前,揭开它们的雕花的盖子,取出十二件美丽的长袍,十二件单斗篷,十二条被单,十二件白色的大氅,以及十二件短褂,预备一齐带着走。他又称出十个塔兰同的黄金,又拿出两只闪亮的三脚鼎,四口大锅和他有一次出使到特刺刻去时那儿的人送给他的一只很可爱的杯子。这是他老人家非常珍视的一件传家宝,但是他急乎要赎回爱子,连它也毫不迟疑的情愿割舍了。
   廊子里面站着好些市民。普里阿摩斯把他们骂了一顿,叫他们一齐滚开。“滚你们的吧,”他嚷道,“你们这些流氓,这些废物!你们要哭不好在自己家里哭,干吗要到这儿来叫我烦恼呢?克洛诺斯之子宙斯使我丧失我的最最优秀的儿子,这样的伤我的心,难道你们看来是一桩毫不相干的事情吗?如果是那么想法,你们将会好好的受到教训。现在赫克托耳死了,阿开亚人要对付你们是不用费力的了。至于我自己,我只希望早些落进哈得斯的宫里去,免得眼看着这个城市遭到劫掠,成为废墟。”
   说完,他就拿他的手杖扑上去打他们,吓得那些人慌忙躲开那个凶暴的老人逃出宫去。然后,他又对他的儿子们发脾气了。他向着赫勒诺斯、帕里斯和卓越的阿伽同,向着潘蒙和安提福诺斯和好战的波利忒斯,向着得伊福玻斯、希波托俄斯和威风凛凛的狄俄斯,怒气冲冲的嚷了一阵。他又把九个人都揍了一顿,这才重新吩咐他们该做的事情。“动一动手吧,”他嚷道,“你们这些一无所能的辱没家门的子孙!我恨不得你们给赫克托耳做替身,一齐都在那些华贵的船舶旁边送了命。唉,我的灾难怎么这样层出不穷啊!我本来有过特洛亚广阔境土里的最最好的儿子的。现在他们都去了,那神样的墨斯托耳,那可喜的战车将士特洛伊罗斯,那在我们当中举步如神而且相貌也像个神的儿子不像个人的儿子的赫克托耳。战争已经把他们全都拿走了,留下来给我的是这一票可鄙的家伙——的确,你们全都是流氓,全都是跳舞场中的好汉,不是去抢夺自己百姓的绵羊和小山羊,就是在舞场上抢夺桂冠。难道你们就不能动动手吗,先生们?我要我的车辆马上备好,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进里面去。我是等着动身的。”
   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被他这一顿的呵斥吓慌了,赶快弄来一部装着坚固轮子的优美新骡车,并且把一个柳条的车箱捆扎在上面。他们又把一副挂在钉子上的黄杨骡轭取下来,中心有一个突起,并且有适当的圈子可穿缰绳的,同时又取到一条九肘长的轭带。他们仔仔细细的把那骡轭放上那条光滑的车辕,让它嵌进车辕末端的口子里去,又把那个圈子捋上了栓子,把轭带在那突起上绕了三匝,然后牢牢的扎在车辕上,将余下的末梢塞进里边。这桩事情办完了,他们就到卧室里去,把那些准备拿去赎买赫克托耳尸体的珍贵礼品拿出来,装好在那部木头车里。然后,他们把几匹训练好了能在轭下工作的壮健骡子驾上轭,那些骡子是当初由密西亚的百姓奉献给国王的。最后,他们把普里阿摩斯的战车也驾好马匹,那些马匹是他老人家留给他自己用的,在那光洁的马槽里喂养的。
   普里阿摩斯和他的传令官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在宫院的高屋檐下驾好车马,正怀着满腔的焦虑在那里出神,就见赫卡柏愁眉苦脸的走上来了,右手拿着一个金杯的醇酒,供他们临走时酹神之用。她走到战车跟前,对普里阿摩斯说话。“喏,”她说道。“你既然决心要到那些船里去,就给父宙斯酹一怀酒,向他祷告祷告,好让你从敌人手下平安回来。你这一去是我不愿意的,可是你如果一定要去,就得祷告祷告那克洛诺斯之子,那黑云之神,伊得山之主,因为他是看得见特洛亚的整片国土展布在他底下的。向他请求一只示兆的鸟儿,一个从他那儿来的迅速的使者。并且要他放下一只他所宠爱的预言鸟,羽族之中最最强壮的,飞到了你的右边,让你亲眼看见,那你就可以放心前往那些爱马的达那俄斯人的船舶去了。但是,如果那无所不见的宙斯不肯送给你这个消息,那末无论你下了怎样坚决的决心,我都劝你不要去的好。”
   “亲爱的,”神样的普里阿摩斯说道,“我一定照你说的办法做。向宙斯举起手来请他祝福是有好处的。”于是这位老人就叫他的管家去取清水来给他浇手。他的管家就拿了一把水壶和—个盆子来侍候他了。他洗过了手,从他妻子手里接过那杯酒,走到前院中心去祈祷起来,一面酹酒一面仰望着天空大声求告。“父宙斯,你是从伊得山上统治一切的,最最光荣而伟大的,请允许我,阿喀琉斯会用和善慈悲的心肠接待我,并请放给我一只示兆的鸟儿,你的迅速的使者,你自己最最喜欢的,羽族之中最最强壮的。让它飞在右边,好让我亲眼看见,可以放心前往那些爱马的达那俄斯人的船舶。”
   多谋的宙斯听见了普里阿摩斯的祷告,立刻放出了一只老鹰,预言鸟中最好的一种。他是一只灰黑色的猎鸟,那种颜色使人想起将熟的葡萄来,当他展开两只翅膀的时候,足有有钱人家
   高大卧室的双扇大门那么宽。当时人们看见他在他们右首飞过了城市,都高兴得了不得。他使得人人的心都温暖起来。
   那位老人急忙跳上了他的战车,从大门口和那起回声的柱廊间赶出去。在他前头引导的是那骡子拖的四轮车,由聪明的伊代俄斯赶着。后面跟着的就是普里阿摩斯的马匹了。那位老人使用他的鞭子,赶着那几匹马急急穿过了城,但他虽然跑得那么快,一群朋友还是跟着他,一路不住的哭着,仿佛他是去就死—般。可是等他穿出了城里的街道,到达空旷的郊原,那一些人——他的儿子们和女婿们——就回到伊利翁城的家里去了。
   宙斯具有他那无所不见的眼睛,看见那两个人正打平原上走过。他觉得那老王可怜得很,立刻转身向着他的儿子赫耳墨斯。他说道:“赫耳墨斯,有一个任务派给你。护送人们原是你的特权和乐趣,而且你对于你所喜欢的人是很和蔼可亲的。现在你就去一趟,把普里阿摩斯王引导到阿开亚人的楼船,路上不要让一个达那俄斯人看见他,认识他,要一直把他送到珀琉斯之子面前。”
   宙斯说完了。那个引导者和巨人杀戮者立刻服从他,把一双美丽的绳鞋系在脚上,那是不锈的金绳所织成,能以风一般的速度把他送过汪洋的大海和无边的大地的;他又拿起了一根棍棒,那是他可以随意用来迷惑我们的眼睛或是把我们在睡得最甜的时候唤醒的。那威武的巨人杀戮者手里拿着这棍棒飞了起来,马上就到达了特洛亚地面和赫勒斯蓬托斯了。从那里,他步行而前,他那仪容像是一个刚要抽长髭须的绝妙年华的王子。
   这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赶车赶过伊罗斯的大陵墓,在一条河边停下来让骡马喝水了。其时天色已经是漆黑,及至赫耳墨斯走得很近,那传令官方才抬起头来看见他。他立刻转过身于去向普里阿摩斯说道:“看啊,王上,咱们可得当心。我看见一个人了,我怕咱们要遭屠杀了。咱们赶着战车快逃吧,要不就扑到他膝盖去向他求情。”
   老头儿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充满着恐怖,四肢百体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好像生根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但是那幸运賷送者并不等他们招呼。他就一直走到普里阿摩斯跟前去,拿住他的手向他问话。“老人家,”他说道,“你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人人都在睡觉的时候,赶着这些骡马上哪儿去?你难道不怕那些凶猛的阿开亚人,你的那些近在眼前的死敌吗?要是他们有人看见你,在这样的黑夜载着这样惹人垂涎的东西,那你怎么办呢?你的年纪不轻了,不论谁来向你攻击,你都敌他不过了,而且你的同伴也是一个老年人。不过,我无论如何没有害你的意思。事实上,我是来照看你的,免得别人伤害你,因为你使我想起我自己的父亲来了。”
   “亲爱的儿子,”那可敬的老王说道,“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正同你所形容的一般。可是虽然在这样的处境中,一定有什么神存心要保护我,方才让我遇到像你这样一个过路人,我看你仪表非凡,又这样通达事理,都显得你出身高贵,—定是神差来的了。”
   “老先生,”那引导者和阿耳顾斯的杀戮者说道,“你猜得差不离了!可是现在我要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送出一批宝物到外国的安全地方去吗?或者是,你们因丧失了最好的人,你自己的儿子,那个从来不会抵挡不住敌人的,已经恐慌到了大家抛弃神圣的伊利翁而去的时候了吗?”
   老王普里阿摩斯用一个问题回答他:“你是谁,高贵的先生,把我那个不幸儿子的命运对我说得这么好?你的父母是谁?”赫耳墨斯回答道:“我猜你是在试探我,我的可敬的老王爷,想要知道我对赫克托耳王子到底认识不认识。好吧,我是亲眼看见过他的,在战场上常常看见他的。而且,我还看见过他打退那些在船上的阿耳戈斯人,用他的铜枪把他们像砍草似的砍倒,我们可只站在旁边暗暗的称奇,因为阿喀琉斯跟阿伽门农王吵过架,不肯让我们去打。现在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阿喀琉斯的一个侍从,跟他同坐一条好船到这里来的。我是—个密耳弥多涅斯人,我的父亲叫波吕克托耳,是个有钱的人,跟你老人家差不多老了。他有七个儿子,我顶小,拈阄拈到了我来参加这儿的远征军的。今天晚上我离开了船舶到平原上来,因为一到天明那些亮眼睛的阿开亚人就打算要攻城了。他们都在这儿坐得很厌倦,急乎想要打一仗,阿开亚的将领们已经阻止不住他们了。”
   普里阿摩斯回答道:“如果你真的是阿喀琉斯王子的一个侍从,我恳求你把全部实情告诉我。我的儿子现在还在船边呢,还是阿喀琉斯已经把他一块块的扔给狗吃了?”
   “到现在为止,我的爷,无论是狗是食肉鸟都不会吃到过他,”阿耳顾斯的杀戮者说道。“他的身体是完整的,并且躺在阿喀琉斯的船边篷帐里。虽然已经过了十—天,他的肉一点儿都没有腐烂,也没有被战场上吃尸首的虫子侵蚀。的确,每天天刚刚亮的时候,阿喀琉斯是要把他绕着他那亲爱伙伴的坟墓残忍地拖几匝的,但是这样做并没有给他什么伤害。如果你亲自到那篷帐里去看看,你就会觉得吃惊,因为你会看见他同露水—般新鲜的躺在那里,血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没有污渍。而且,他的每一个创口都已经结好了;当时他是被许多人用铜枪戳伤过的呢。这就可见那些有福的神替你的儿子费过多么大的心,虽则他不过是一个尸体,因为他们是真心爱他的。”
   老头儿听见这话很高兴,就说道:“我的孩子,由此可见,不管一个人的别的行为怎么样,能够把应有的祭礼献给神们总是好的呢!我想起我的儿子来了,他活着的时候在我们家里真是从来都不会忘记神们的。就为了这个缘故,这会儿神们才会记得他,虽然他已经遭遇到死亡的命运。可是现在我请求你接受我这个美丽的杯子。托上天的保佑,由你亲自送我平安到船舶,进入我那阿喀琉斯管的篷帐里。”
   “老先生,”那引导者和巨人杀戮者说道,“你是一个老年人,我是一个小伙子,可是你竟想劝我在阿喀琉斯背后收受你的贿赂。不行啊!要是我欺骗我的主人,那是我要惭愧杀的,并且要为这桩事情的后果害怕杀的。不过,我已准备好来做你的护送人了,竟可以一直送你到著名的阿耳戈斯去,无论坐船起岸都愿意做你忠实的亲随。决不会有人看不起你这个侍卫而企图来攻击你。”
   说完,那幸运賷送者就跳进了那部驾马的战车,把鞭子和缰绳抢在手里,给那些马匹和骡子都灌进了新精神。他们到了壕沟和那条围绕着船舶的壁垒的时候,看见那些哨兵正在吃晚饭,那阿耳顾斯的杀戮者使得他们都睡熟过去,然后推开门闩打开门,把普里阿摩斯和他的一车珍贵礼品招呼进去。他们就向珀琉斯之子的高大篷帐前进了。
   这个篷帐是密耳弥多涅斯人用他们自己锯成的杉板替他们的王子建造的,上面盖着他们从牧场里采集来的毛茸茸的灯心草。它在一个用密匝匝的篱笆围绕着的圈子里,门上只有一条笨重的松木门闩,经常得用三个人来把它插进去,也得用三个人把它推开来——当然是说三个平常的人,至于阿喀琉斯,他是自己能插能推的。现在幸运賷送者赫耳墨斯替那老王把门开开来,把那—车送给捷足的阿喀琉斯的辉煌礼品赶进里面去,然后—面跨下战车一面对普里阿摩斯说道:“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可敬的老王爷,你是见到一个不死的神了,因为我是赫耳墨斯,我的父亲差我来护送你的。可是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因为我不愿意走到阿喀琉斯面前去。一个不死的神接受一个凡人的招待是不合适的。你自己进里边去吧,去抱住阿喀琉斯的膝盖,—面祈求一面叫着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他儿子的名字,以便打动他的心。”
   说完,赫耳墨斯就到高处的俄林波斯去了。普里阿摩斯从他的战车上跳下来,留下伊代俄斯在那儿看着骡马,就一直向阿喀琉斯王子平常在那里坐着的篷帐走去。他看见他在里边。他的手下人大部分都离开他一段路坐着,只有两个人,奥托墨冬和英勇的阿尔喀摩斯,正在忙忙碌碌的服侍他,因为他刚刚吃喝完了,桌子都还没有收去。那普里阿摩斯虽然个儿大,他进去的时候却没有人看见他,他就走到阿喀琉斯跟前,抱住他的膝盖,亲了他的手——那双曾经杀过他的许多儿子的可怕的杀人的手。阿喀琉斯看见普里阿摩斯王,不觉大吃一惊,所有他的手下人也都很吃惊。他们都骇异得面面相觑,仿佛是在一个有钱贵族的厅堂里看见一个在自己本国杀了人逃出来避难的外国人像着鬼迷似的突然闯进来—般。
   但是普里阿摩斯已经向阿喀琉斯求告起来了。“最最可尊敬的阿喀琉斯,”他说道,“想想你自己的父亲吧,他是跟我一般年纪的,除了悲惨的老景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的。无疑的,他的邻居们正在欺负他,没有一个人去救助他,使他免受他们的劫掠。但是他,至少总还有一种安慰。他知道你还没有死,是天天可以指望他的爱子从特洛亚回去的;至于我,我是完全破产了。我本来有过这个广大国土里面的最好的儿子,现在一个都不剩了。当阿开亚的远征军到来的时候,我的儿子共有五十个。这当中有十九个是同母所生,其余都是我宫中的妃子们养的。他们大多数都战死了;剩下我唯一可以依靠的赫克托耳,是特洛亚和特洛亚人的堡垒,也已经在他保卫祖国的战斗中被你杀死了。现在我带同这些辉煌的礼品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来,就是为要向你把他赎回去。阿喀琉斯啊,你要敬畏神明,可怜可怜我,想念想念你自己的父亲,我比你的父亲更应该得到怜悯,因为我已经逼不得已而做了一桩从来不曾有人做过的事情了——我已经把那杀我儿子的人的手抬到我嘴唇上来过了。”
   普里阿摩斯的这番话使得阿喀琉斯想起自己的父亲,并且激动得他几乎出眼泪。他就拿住那老人的手,轻轻的把他推开,其时双方想起了自己的心事,都不由得伤心起来。普里阿摩斯蹲在阿喀琉斯的脚下,为着那好战的赫克托耳哭泣哀哀,阿喀琉斯是为他父亲而哭,这才又哭起帕特洛克罗斯来。篷帐里面充满了他们痛哭的声音。但是一会儿之后,那卓越的阿喀琉斯哭够了,回复平静了,就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看那老人的灰白脑袋和灰白胡须深觉不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然后他对他说出由衷的话:“你的确是—个伤心人,而且苦也吃得不少了。你怎么竟敢独自个儿跑到阿开亚人的船舶里来见一个曾经杀过你那么许多英勇儿子的人呢?你的心一定是铁铸的了。可是现在你请坐下来,在这儿的这张椅子上,你我心里虽然都锁着万种悲哀,让我们暂时抛开吧,因为哭泣只是无聊的安慰,不会有多大的好处的。我们凡人都是可怜虫,那些神们自己是没有心事的,却把悲哀深深织进我们的生活里来了。你总知道,雷神宙斯有两个大瓶放在他宫里的地上,是他用来放他的赠品的,一个瓶里放着祸,一个瓶里放着福。人们从他那里得到的若是祸福的混合,运道就变化无常,有时好,有时坏,不过,如果宙斯光是拿那贮祸的瓶来供应—个人,那他就成了一个被弃的人了,绝望要像牛虻似的把他追逐得东奔西跑,而且神和人同样都要咒诅他。就看我的父亲珀琉斯吧。自从他出生的一刻儿起,上天就把最最漂亮的赠品给他了,幸运和财富举世无双,又做了密耳弥多涅斯人的王,而且他虽然是个凡人,又得到一位女神做他的妻子。但是,他也跟我们其余人一样,并不是无忧无虑的——现在他宫廷里没有儿女可继承他的王统,就只一个儿子又已注定了要短命而死。而且,他是一天天的衰老了,可得不到我的侍奉,因为我远远离开家乡,还逗留在你们国度里,使得你们和你们儿女的生活不得安宁。至于你,我的王爷,我知道你也有过了一个时期,幸运曾经对你微笑的。人家都说你的财富多,儿子好,是马卡耳所统治的勒斯玻斯岛和上佛律癸亚和无穷尽的赫勒斯蓬托斯之间所有地面的人没有一个能和你比的。可是自从天上的神把我送到这儿来做你们的肉中刺,你们的城市周围就只有战斗和屠杀了。你必须忍耐,不要太伤心。一个劲儿地痛哭你的儿子是并没有什么好处的。哪怕哭到了你死,你也不会把他哭活过来。”
   “你不要请我坐吧,殿下,“那可敬的老普里阿摩斯说道,“赫克托耳还在你篷帐里躺着没人照管呢,现在请你赶快把他还给我,让我见一见他。我带来的这些辉煌礼品请你收下。我希望你可以享受它们,并且平平安安的回家去,因为我到这里之后你就保全我的性命了。”
   “老人家,不要催得我太急,”捷足的阿喀琉斯对普里阿摩斯皱着眉头说道。“我用不着你的催促就已经决心要把赫克托耳交还你了。我自己的母亲,那海中老人的女儿,已经从宙斯那里来传话给我。而且,我从你普里阿摩斯的身上也看得出来,你是由什么神送你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来的,这一事实你隐瞒不了。没有人敢独自个儿冒险到我们营帐里来,哪怕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别的不去说,他是决不能够平平安安通过那些哨兵的;即使他通过了,也不容易推开我们大门上插着的那条门闩。所以,现在请你不要激怒我,我的心头本来就载得很重的了,要不然的话,我也许要违背宙斯的命令,虽然你是个来祈求的人,我也不会顾怜你,正如我不愿怜在我篷帐里的赫克托耳一般。”
   这使得老头儿惊吓起来,他只得默默忍受着这番谴责。于是那珀琉斯的儿子像一头狮子似的冲出篷帐的门,把他的两个侍从,奥托墨冬和阿尔喀摩斯,也带着走,因为他们是他手下居于已死的帕特洛克罗斯之次的宠人。他们把那些骡马解下轭,带进老王普里阿摩斯的那个传令官,给了他—张櫈子坐着。然后他们从那光洁的骡车上面把那些用来取赎赫克托耳尸体的珍贵礼品取出来。但是他们留下两件白色的大氅和一件精致的短褂不取,以备阿喀琉斯让普里阿摩斯把尸体带回家去的时候用来包裹它。那位王子这才去叫出几个女仆,吩咐她们给尸体洗涤涂油,但是这桩事情要在篷帐的另一部分里进行,不要让普里阿摩斯看见。(阿喀琉斯怕的是普里阿摩斯看见了儿子就要在伤痛之中压制不住愤怒,惹得他自己也暴怒起来,把那老头儿杀掉,以致得罪了宙斯。)等到那些女仆把尸体洗涤过了涂过橄榄油,并且拿那套精致的大氅和短褂把他装裹好,阿喀琉斯就亲手把它放上一个抬尸架,他的伙伴们这才帮助他把它放进那部光洁的骡车。然后,他长叹一声,叫着他那亲爱朋友的名字道:“帕特洛克罗斯,如果你在那哈得斯的宫里知道我让赫克托耳王子的父亲把他带回家去,请你不要对我恼怒。他付给我的这笔赎款是有价值的,而且就连这些东西我也要设法人你收到你所应得的一份。”
   那卓越的阿喀琉斯回进篷帐里面去,仍旧到他刚才坐的那张嵌花椅子上去坐下来(那是放在屋子的尽头的),对普里阿摩斯说道:“你的心愿可以满足了,我的可敬的老王爷;你的儿子已经被释放了。现在他正躺在一个尸架上,等到天亮你要把他带走的时候,你就可以亲眼看见他了。可是目前我们来打算吃晚饭吧。连那尼俄柏①夫人也不忘记饮食的,虽然她亲眼看见她那十二个儿女,那正在盛年的六个女儿六个儿子,在她自己家里活活被处死。当时女射神阿耳忒弥斯杀死了她的女儿,阿波罗也就在一阵忿怒中用他的银弓射杀她的儿子,为的是她太骄傲,一径在说她所做的事情跟他自己的母亲美容颜的勒托—样好,而且要拿她养出世来的许多儿女跟勒托养的两个儿女作对照。谁知那一双儿女,虽然不过是两个,却把她所有的一齐杀光了;一连是九天,他们都躺在血泊之中,因为没有一个人来给他们埋葬,那克洛诺斯之子已经把她家的人都化成了石头了。但是到了第十天,天上的神们来把他们埋葬掉,其时尼俄柏已经哭得了精疲力竭,就决计要吃点东西。现在尼俄柏站在那人迹不到的西皮罗斯山的峭壁当中,据人们传说,山里的仙女们在阿刻罗俄斯河岸上跳舞完了之后都要到那山上去躺着睡觉的。在那里,已经化成大理石的尼俄柏—径都在默念她所身受的痛苦。所以现在,我的王爷,咱们两个也得想起吃东西来了。你要哭你的儿子,等你把他带回伊利翁之后再好哭过的。他是尽会有人哭的呢。”
  
   ① 忒拜一个巨人族中的女儿,因有十二个儿女,要跟女神勒托去比赛,激起神们的忿怒,把她的儿女全都杀掉,她自己也化做石头。
  
   于是那捷足的阿喀琉斯亲自动手宰了—头白绵羊,他的手下人就照平常的法子把它剥了皮烧熟起来。他们很熟练地先把它剁开,一块块的插上了扦子,当心在意的烤熟了,这才从火里取出来。奥托墨冬拿到了一些面包,用美观的筐子盛着放在桌子上;阿喀琉斯把肉分成了几份,他们就把放在各自面前的好东西吃将起来。
   等到他们都已经解渴充饥,那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就让他的眼睛落在阿喀琉斯身上,叹赏着他长得多么魁梧而美丽,简直同—位神的肖像—般。阿喀琉斯也同样在叹赏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的高贵气度和谈吐。这样的面面相看,彼此都觉得愉快。但是过了一会儿,老王普里阿摩斯就作了一个动议。“殿下,”他说道,“现在我要向你告罪去安息去了。现在已经到了我和我的同伴上床去享受睡眠的恩惠的时候。自从我的儿子在你手里丢了性命那—刻儿起,我的眼皮一径没有盖上过我的眼睛。自从那—刻儿起,我—径都在哭泣,在尝味我那数不尽的忧愁,在我马房院子的牛粪里匍匐。现在我终于吃下点东西了,灌下点起泡的酒到我喉咙里去了;在这以前,我是什么东西都不曾进口的。”
   于是,阿喀琉斯就吩咐他的手下人和女仆们到廊子里去摊床,并且要在床上铺好精致的紫色毯,毯上再加被单,还要加上几条厚厚的被子。那些女人当即拿着火把走出起坐间,忙忙碌碌干起这一桩任务来了。一会儿之后就摊好了两张床,于是那捷足者阿喀琉斯用一种比较粗率的语气对普里阿摩斯说话。“你必须睡在门口外边,我的朋友,”他说道,“以防有阿开亚的将官来看我。他们常常要到这里来跟我讨论他们的计策——这是我们的习惯。倘或他们有哪一个看见你这么深更半夜的还在这儿,他马上就要去告诉总司令阿伽门农,那你赎回尸体的事情就要躭搁起来了。还有一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打算给赫克托耳王子举行多少日子的葬礼,以便我在那个期间不去向你们挑战,并且让我的军队也闲着呢?”
   那可敬的老王问答道:“你如果是真的愿意我给赫克托耳王子好好的举行葬礼,那你阿喀琉斯那样的做法是要使我感激不尽的,你总知道我们都被围困在城里,上山去打柴有很长—段路程,我们的人都害怕出去。至于赫克托耳的葬礼,我打算在我们自己家里给他举哀九天。第十天上我们埋葬他,举行丧礼的宴会,十一天上我们给他造坟墓。等到了第十二天,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可以打了。”
   “我的可敬的老王爷,”捷足而卓越的阿喀琉斯回答道,“一切都可以如你的愿。在你所需要的那—段期间,我会暂时停止战斗的。”
   说完,他捏住了那老人右手的手腕,解除他心中的—切恐惧。于是,普里阿摩斯和那传令官就怀着重重的心事到那篷帐的前廊子里躺下过夜了,阿喀琉斯自己睡在他那结构精良的木头篷帐的一角,有那美丽的布里塞伊斯陪伴他。
   除了他们,所有武装的人们和天上的神们都是在睡眠的柔软怀抱里过一整夜的。但是幸运之神赫耳墨斯一径都担着心事,不晓得怎样才能够把普里阿摩斯王送出船舶而不受到大门口那个信实更夫的挑战,因此他就睡不着觉了。末了,他走到普里阿摩斯的床头边对他说道:“我的王爷,看你在敌人的营盘里睡得这么熟,似乎你因为阿喀琉斯饶了你的命,就什么忧虑都没有了。刚才,阿喀琉斯已经让你赎回你的儿子了——那是出了大大一笔代价的。要是阿伽门农王和全军的人知道了你在这儿,那你那几个留下来的儿子不是该出比这多三倍的代价来赎你的活命吗?”
   老头儿吓起来了,就去把那传令官叫醒。于是赫耳墨斯替他们驾好骡马,亲自赶车把他们急急送出了营盘。他们一路上没有被认出来,及至曙光把她的橙黄色的大衣披上了原野,他们就到达了汹涌的克珊图斯——那条以不死神宙斯为父的高贵大河——的渡头了。在那儿,赫耳墨斯向他们告别,动身到高处的俄林波斯,那两个人哭哭啼啼,赶着马向城市方面奔去,那几匹骡子也载着那个尸体跟着他们。
   他们快到的时候,那个美丽得同黄金色的阿佛洛狄忒一般的卡珊德拉在特洛亚所有的男人和系带的女人当中第一个认出他们。当时她正爬到珀耳伽摩斯的顶上,从那—点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同他那个担任城市传呼的传令官都站在战车上边。她也看见赫克托耳,躺在那骡车里的一个尸架上。她发了一声尖叫,就向全城人大声叫唤起来:“特洛亚人和特洛亚的女人们,你们碰到赫克托耳从战场上平安回来的时候,向来都要去欢迎他的。他是我们城里人人都心爱的人。现在出来看他呀。”
   卡珊德拉的几声叫唤把整个城市都投入悲哀之中,一会儿之后就没有一个男人或是女人留在特洛亚城里了。他们在城门外不远的地方迎接老王和赫克托耳的尸体。赫克托耳的爱妻和母后都扑上了那部精制的骡车,抢先去给他拔下她们的头发,去摸他的头。她们被一个哭哭啼啼的群众包围着。那些市民是尽可以站在那城门口哭赫克托耳一直哭到太阳下山去的,可是那位仍旧站在战车上的老人命令他们给骡子让开条路,并且对他们说,等他把赫克托耳送回家之后,他们尽管可以再哭一个痛快的。众百姓受到训饬,就向两边分开,造成一条通车的甬道,让赫克托耳的一家人把他送进宫去。
   到宫里之后,他们就把他放在—张木头床上,叫乐工来领导举哀,唱挽歌,所有的女人齐声号哭。白臂膀的安德洛玛刻双手捧住那杀人者赫克托耳的头,作出第一篇哀悼:
   “丈夫啊,你这样年纪轻轻就死了,丢下我在你家做寡妇。你的儿子,就是我们这对不幸的父母养出世来的那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娃娃呢。我是不能指望他长大成人的:等不到他长大,特洛亚早就垮台了。因为你,她的保卫者,已经死了,你是—径都看守着她的,给她的忠心妻子们和小娃娃们保安全的。现在这些妻子和娃娃马上就要被送到邢些楼船里去了,我也在里面。还有你,我的孩子,也要跟我一块儿去,到一个没心肝的主人监视之下做下贱的苦工,或者是,有个阿开亚人要来逮住你的一条胳膊,把你从城墙上撂下去让你遭到惨死,为的是赫克托耳曾经杀死他的一个亲兄弟,或者是他的父亲,他的儿子,所以他到你头上来出气。是啊,许多阿开亚人碰到赫克托耳的那双手,都要仆到大地上去咬灰尘,因为你的父亲在激烈的战斗里,无论如何不是个善心人。就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整个特洛亚都在哭他。啊,赫克托耳,你使得你的父母凄惨到了极点了。可是谁会哭你哭得我这样的伤心呢?我的悲痛是没有人能比的,因为你并不是死在床上,并没有伸出你的臂膀给我一句温婉的遗言,使我日日夜夜可以和着眼泪来怀念。”
   这是安德洛玛刻的一番哀悼,那些女人都附和着她。接着,赫卡柏也唱起—篇沉痛的哀歌来:“赫克托耳,我的最最亲爱的儿子,你在世上的时候,神们都是爱你得很的;现在命运打倒了
   你了,他们也还没有把你忘记掉。捷足的阿喀琉斯曾经带走我其他的儿子,把他们送过苍茫的大海,到萨摩斯、印布洛斯或是那烟雾笼罩的楞诺斯去出卖。他又用他那个长长的铜枪头要去了你的性命,可是他虽然把你在他那个被你杀死的朋友的坟墓周围拖过许多次(这样他也没有使得帕特洛克罗斯活转来啊),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了,跟早晨的露水一样新鲜,而且躺在这儿宫殿里,仿佛是银弓之神阿波罗刚刚来拿他那温和的箭射杀的人—般。”
   她的言词和哭声激动得所有的女人都放声大哭。可是海伦又接着来领导她们致第三次悼词了:“赫克托耳,我在我所有的特洛亚兄弟们当中最爱的是你。帕里斯王子把我带到这儿来和我结婚(这是我深悔不该的),可是在我离开家乡以来的十九年里边,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一句粗鲁的或是轻蔑的话。这家人家的其余的人都侮辱过我——你的兄弟们,你的姊妹们,你的兄弟的富有的妻子们,连你的母亲也在内,虽则你的父亲待我是再温和没有的,就是我自己的父亲也不过如此。可是你每次都向他们抗议,都出于你的—片好心,用你自己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阻止他们。所以,现在我向你洒这些悲哀的眼泪,一半是为你,一半也为我自己这个苦命的人。从今以后,特洛亚的广阔国境里面再没有一个人待我好了,再没有一个人跟我做朋友了。人家看见了我都要怕得发抖了。”海伦这样一面哭一面讲,其余无数的人也都跟着她哀哭嚎啕。
   于是老王普里阿摩斯吩咐他的百姓们去办事了。“特洛亚人,“他说道,“去把柴木运进城里来,用不着害怕阿耳戈斯人的伏兵来逮住你们。阿喀琉斯让我离开黑皮船的时候曾经给我担保,不到第十二天的黎明他们不会攻击我们的。”
   大家得到普里阿摩斯的命令,就都把骡子和阉牛驾上他们的大车,急忙到城外去集合。—连费了他们九天的工夫,方才采集齐那所需要的大量柴木。但是等到第十天的黎明把光明带到世界上来时,他们就泪流满面的抬出那英勇的赫克托耳,把他的身体放上焚尸堆,在柴木上点起火。
   黎明又来了,用玫瑰色的手点亮了东方,同时看见人们纷纷到那显赫的赫克托耳的焚尸堆旁边来会集。等到所有的人都到来,集会组织完成后,他们就开始用起泡的酒去浇灭焚尸堆上火焰及到过的地方的余烬。然后,赫克托耳的兄弟们和战友们去把他的白骨检起来,一面检一面哭泣,大伙的眼泪不断滚下他们的面颊。他们拿了那些骨头,用柔软的紫色布包裹好,放进一个黄金的匣子里。这个匣子他们很快把它放落在一个圹穴里边,然后在那上边密密铺上一层大块的石板。随后,他们急忙忙的做起那个坟墓来,同时四面放出哨兵去,以防那些阿开亚的披甲战士等不到那约定的时间就来攻击。等到那坟墓堆好,他们就回进特洛亚城,重新聚会在一起,享受那宙斯的后裔普里阿摩斯王宫廷里的一顿丰盛的筵席。
   那驯马者赫克托耳的葬礼就是这样的。
  
   (全文完)
  
   16:30 06-10-2 肖毛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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