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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与流派】梅葆玖《生死恨》实况

 七彩阳光3109 2018-01-02




根据黄世骧先生介绍,这是梅葆玖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舞台实况。那一个阶段小梅先生在北京、上海、香港等地都演出过《生死恨》,之后就不再上演了。

许姬传先生谈《生死恨》的创演过程


此文选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京剧曲谱集成”第一集、许姬传先生为《生死恨》所作序言。


梅兰芳先生从“9·18”事变后移居上海,创作了两个新戏:《抗金兵》、《生死恨》,都是为激励抗日斗志而编演的。这次他改变了过去的创作方法。在北京编演新戏,通常先选定题材。齐如山写出初稿,拿到缀玉轩,由梅先生和罗瘦公、李释戡、吴震修等老友共同商榷,进行修改加工,分单本,设计唱腔,研究服装、道具、布景,经过便衣“串排”(重要场子由同场演员对戏)、“响排”(由舞台监督一一管事抱总纲进行全剧排演,演员仍是便衣)而后公开上演。


当1933年,梅先生住在沧洲饭店,尚未搬进马斯南路住宅时,有一天,叶誉虎先生来访,他对梅先生说:“你应该排一本针对抗日救国的戏,我想了一个韩世忠在黄天荡围困金兀术的历史题材,突出梁红玉擂鼓助战,由你饰梁红玉,不知合适否? ”梅先生说:“京剧本来有一出《战金山》是刀马旦的戏,我们可以重编一出,您给起个名。”叶答:“《抗金兵》如何? ”


梅说:“好!就请您编剧。”叶老谦逊地说:“ 我没有写过京剧,还得请几位懂得京戏句法的朋友一起写。”


接着,梅、叶两位和我,还约了两位朋友成立了一个五人编剧小组,每星期聚会两次,轮流执笔,共同起草,大约经过四个月的时间,就在天蟾舞台和观众见面了。


梅先生感到演员与剧作者共同创作的方法很好,不久,就改编《生死恨》,梅剧团部分成员组成编剧小组,由我执笔,在马斯南路梅花诗屋工作。


齐如山根据明代传奇《易鞋记》改编为京剧,仍用原名,是大团圆结束,大家认为全剧有三十几场,不够紧凑。梅先生说:“编演这个戏的目的,意在描写俘虏的惨痛遭遇,激发斗志,要摆脱大团圆旧套,改为悲剧。”我与姚玉芙都同意这样改,我先拟戏名《生死梦》,玉芙说:“干脆叫《生死恨》。”大家都赞成,就开始改编。前面的场子主要是删、改。从“纺织夜诉”(这是拍摄《生死恨》彩色影片时分幕名称)以下是新编。由名琴师徐兰沅、王少卿设计唱腔,我对徐老说:”您把唱腔、板式、句数想好后告诉我,我根据这些来写台词。”徐老说:“您听信儿。”


三天后,徐老在梅花诗屋里找我谈话,他说:“这一场,我想了这样的板式:〔二黄导板〕、〔散板〕、〔回龙〕、〔慢板〕、〔原板〕, 以后入梦, 醒后, 唱两句 〔散板〕,下接见赵寻。”我问梅先生:“您看怎么样?” 梅答:“我和徐大爷商量过才决定的,这一场是'戏核',是表达韩玉娘爱国思想和宽广胸怀的主要场子,词意要悲壮,但不能低沉,要有乐观的远景。”接着又说:”〔导板〕后的〔散板〕,不能超过四句,〔慢板〕也不宜过长,多种板式的造句时要注意节奏,你是懂得音韵声腔的,平仄阴阳的搭配要和谐又要抒情。”


我根据他们的意见,一边哼,一边写,唱词尽量避免水词,适当用一些通俗易懂的词藻,经过几次修改,就到梅家交给徐老,他就和梅先生研究唱腔、场景、服装、道具。


又过了一星期,编剧小组成员到梅家讨论这场戏。梅先生说:“这场戏必须从场景灯光上烘托出韩玉娘的凄凉身世,我打算穿富贵衣'(青裙子上缀各色绸子补钉,象征贫寒,青衣很少使用 )、纺车道具、用深色后幕,一盏泊灯,桌围、椅披,都用素缎。”徐老接着说:“我和梅大爷研究的场景唱腔是这样的:拉大幕,韩玉娘在大幕后念:天哪,天,想我韩玉娘好命苦哇! 起〔导板〕唱:‘ 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 拉开大幕,韩玉娘坐在下场门靠台口小纺车后,用 【哭头】喂呀叫起板来唱四句〔散板〕:‘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这时场上起二更,再用【哭头】:唉, 程郎啊……接唱〔回龙腔〕:‘有谁知一旦间枉费心肠。' 转〔慢板〕:‘到如今受凄凉异乡飘荡。 只落得对孤灯独守空房。' 下面起三更,独白:‘想我韩玉娘,虽然历尽艰苦,只要程郎得回故国,献图立功,杀退贼寇,也不枉我对他一片真情也!'接唱(原板):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要把那,众番兵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


徐老一口气说了这场唱腔设计,大家都认为新颖别致。梅先生说:“我的意思这场的唱腔,重在感情不要花梢,这样韩玉娘的形象就高大而有分量了。”


那天,梅花诗屋里,除了梅剧团的骨干外,还有几位梅先生的老友,请他们来提意见的。例如〔原板〕末句:“ 要把那众番兵一刀一个, 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我的原本是十字钮梅先生认为要垛起来唱才有气势,墩得住,由胡伯平先生临时代为修改。


李释戡先生认为用江阳辙很恰当,宽亮的嗓音用张嘴音,既“旷日向堂”( 戏曲术语,是音量使远近观众都能听得到)而又能表达苍凉感慨的意境。


末一场的唱腔由王少卿兄( 当时为梅先生二胡伴奏,1948 年拍摄彩色影片《 生死恨 》中担任京胡伴奏 )设计,他提出用〔四平调〕。有人认为(四平调)不适用于悲剧,少卿坚持用〔四平调〕。他对我说:“姬老〔四平调〕虽然以前很少用在悲惨的场子,但我可以把唱腔设计得很悲。请您编词儿时不要都用七字句,十字句,这样能出好腔,而且新鲜有味儿。”


我说:“您的意思要多用长短句,是吗? 那可费劲,因为编得碎,还不能脱离京剧造句二二三、 三三四的规格。”少卿笑着说:“你会唱昆曲,一定能编好。” 我说:“试试看,如不合适,再修改。”


我用了三天时间,编好这段唱词,只有三句是七字十字,其余都是长短句,用的是怀来辙:


夫妻们分别数载,

好似孤雁归来。

可怜我被贼将奴来卖:

我受尽了祸灾,

棒打鸳鸯好不伤怀。

幸遇着义母她真心看待,

今目里才得再和谐。

但愿得了却了当年旧债,

纵死在黄泉也好安排。


徐、王二位都是造诣很高的戏曲音乐家,他们在艺术上展开了竞赛,徐兰沉设计的唱腔凝练稳重,王少卿则以新颖跳脱见长,各有干秋。


梅先生的唱法,继承了优秀传统,不断革新,达到昆山腔创始人魏良辅所要求的字清、腔纯、板正的最高境界,成为非常自然的亲切的戏曲语言,又善用丹田气、 共鸣法,根据自己音色美的特点,揭示剧中人物的内在感情,使观众得到艺术上的美感。


全剧脱稿后,梅先生对我说:“韩玉娘纺织入梦和见赵寻的场子,我们在唱、做方面下了功夫,比较厚实,但末场似乎单薄一些要加点戏才墩得住,咱们再琢磨一下。”我建议:“韩玉娘唱完〔反四平调〕,渐渐转入昏迷状态,从呓语中做文章。”“好!这符合一个受尽折磨的人,在垂危时精神上的痛苦反映。”梅先生接着说:“我们要在韩玉娘的念白中选择几句能说明她悲惨境遇的台词,重述一遍。这种表演,在我排的戏里,似乎还没有用过,既新颖又沉痛。并且我们两个人就能工作。”


那天已是午夜,梅先生兴奋地把剧本摊在方桌上,我们一同挑选韩玉娘前面场子讲过的念白一直搞到东方发白才打住。这样,一连搞了三个通宵,就把韩玉娘的呓语以及程鹏举的念白都写了出来。


演出后,梅先生说:“这段复述的念白在编写时经过用心琢磨,已经使我感动,所以在台上念得很有真实感,因而剧场效果也能感动观众。看来,我们付出的脑力劳动是大有收获的。”


1948年,吴性裁先生成立艺华公司,拍摄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生死恨》,由梅先生的老友费穆先生担任导演o


有人主张纪录舞台演出原貌,导演要用电影手法拍成戏曲故事片。经过激烈争辩,导演就按照舞台原貌试拍了“纺织夜诉”一场,四句〔散板〕的镜头,大家感到异常沉闷,似乎比舞台上的时间要长得多。梅先生就决定照导演的意图设计拍摄。


费先生表示:在表演方面,尽量保持舞台风貌,但剧本要作一些增删修改,以适应电影的要求。就由他执笔修就,随时和我商量斟酌。


有一天,导演对梅先生说:“前半段,我作了必要的修改,但从‘纺织夜诉' 起,似乎就很难更动,这是什么缘故?”


梅先生笑着说:“这个戏的原稿是齐先生(如山)根据明代传奇《易鞋记》改编为京剧,我们从京剧《易鞋记》改编为《生死恨》。由于从大团圆改为悲剧,所以‘纺织夜诉'起是姬传执笔,共同创作的。”费先生问我:“姬老,你怎么没有告诉我?”我笑着说:“事先告诉你,怕下笔修改时有顾虑,我们希望精益求精,得到润色。”


《生死恨》彩色片与舞台本除了台词有修改外,人物处理,也有不同。例如:舞台本尼姑是坏人,而电影则作为同情韩玉娘而放她月夜逃走的好人。当时导演说:“最近描写理发馆的《假凤虚凰》影片,引起理发师的极大反感,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如果照舞台本处理成坏人,也许宗教界要提抗议。”费先生又说:“ 戏曲中的蒙师、 医生、僧、尼等往往是讽刺对象,这已成习惯, 而电影出现的尽管是古代人物, 就会引起联想而产生反感,所以这样处理的。”


在日本军阀投降后,梅先生剃须重登舞台, 只演过一场《生死恨》, 由于辍演八年,“纺织夜诉”一场的大段〔二黄唱腔〕,感到吃力。以后就把这出戏教给葆玖,在梅剧团演出,对剧本又作了整理修改,一部分恢复了舞台本的原貌,也吸收了电影剧本的场子和台词。


1954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中国戏剧家协会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会”,期间,中国戏剧家协会编印《梅兰芳演出剧本选集》,选集的十个剧本经过梅兰芳先生的校订,中国戏曲研究院组织了许源来、许姬传、何异旭同志的三人小组,协助进行这一工作。其中《生死恨》剧本,又经过一次整理。当时,我因事忙,对选集的校订工作费力较少,源来弟和何异旭同志付出的劳动是更多的。以后,在梅葆玖同志不断演出中,梅先生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又作了必要的修改,并对阴阳上去四声的唱法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梅先生对我说:“设计唱腔,必须以字寻腔,不能以腔就字,因为唱腔是有节奏的戏曲语言,目的是抒发剧中人的内在感情,必须抑扬顿挫,亲切动听。《生死恨》的唱腔设计是比较满意的,但还有个别字不够准,例如〔二黄回龙腔〕:‘又谁知一旦间枉费心肠'的‘又'字必须高唱,才能表达韩玉娘的悲愤心情,我知道,‘又'字是去声,高唱就倒了,你给改一下。” 我说那容易,把‘又'字改成上声的‘有' 字就读准了。我接着说:“〔反四平调〕末句:纵死在黄泉也好安排的‘黄’字是阳平声,现在唱成阴平声的‘荒'字音, 这也非改不可,同时,韩玉娘临死的时候,唱得低沉一些是更符合剧情的。” 梅先生自己哼了几遍,找准读音后,就说:“我告诉葆玖,教他以后照这样吧。”


梅先生又说:“我知道中国的音韵学有悠久历史,在国际上很有影响, 不少外国朋友也在研究,认为是一门有特色的学科,但戏曲里要灵活运用,既不能过于机械,造成硬山搁楞,也不可顺口溜滑,哗众取宠。这须要后来者以严肃态度不断向前探索的。”


以上是从《易鞋记》到《生死恨》:舞台到银幕,又回到舞台多次修改的经过。看来一个戏曲艺术品的完成,必有由粗到精的过程,现在保留下来的精彩剧目,凝聚着历代艺术家的心血,希望后来者努力继承和发展。


《生死恨》曲谱,1958年曾由梅门弟子杨畹农和张志仁整理记谱出版,因杨畹农已故世,现由上海梅兰芳艺术研究小组舒昌玉再行整理,并由张志仁添加琴谱,再与读者见面。舒昌玉同志于1961年秋拜梅兰芳先生为师,在这以前,曾向戏曲教育家王瑶卿先生学艺,通过多年舞台实践,认识到发扬梅派艺术是提高京剧艺术重要任务之一,这就是他整理《生死恨》曲谱的目的。


在本书将要和读者见面时,我写了这篇序言,就我所知介绍以梅先生为中心,集体创作《生死恨》的梗概。梅兰芳先生常说:“梅派艺术的形成,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内外行集体智慧的成果。”这句话说明他实事求是,善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取精用宏地把中国戏曲艺术推向一个崭新的境界。


198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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