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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烟雨》之四:元嘉之治

 梦想童年594 2018-01-02

栾氏春秋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南朝一百七十年(420~589年),刘宋占了六十年。宋文帝元嘉年间(424~453年),又占了六十年的一半。南朝的皇帝,除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外,宋文帝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后人对他的治绩评价较高,有“元嘉之治”的说法。
  宋文帝刘义隆是刘裕的第三个儿子。武帝时,封宜都王,任荆州刺史。武帝死后,长子义符嗣位,徐羡之、傅亮、谢晦辅政。这三个人原来都是刘裕的幕潦。徐羡之字宗文,东海郑县(今山东郯城北)人,他在刘裕初起时就进了他的幕府,一直是刘穆之的副贰,后来接了穆之的班,负起留守重任。他出身布衣,又没有学问,但办事能力极强,所以受刘裕重用,也为当时人所推重。傅亮字季友,是晋初大臣傅咸的后人,博涉经史,长于文词。刘裕想受晋禅,而难于出口,乃宴请朝臣,只说想奉还爵位,回京师养老。众人都听不出他的用意。傅亮起初也没有听懂,席散出外后,突然领悟,连夜再见刘裕,声称要回建康。两个人都没有说破,但是相互已经了解。傅亮随即就到建康去为“禅位”做筹备工作,叫晋恭帝写禅位诏的就是他。谢晦字宣明,是著名大族陈郡阳夏谢氏的成员。刘裕伐后秦,刘穆之留守,他随从出征,这两人等于刘裕的左右手。

  少帝义符即位时年十七岁,他守孝不遵丧礼,召集乐工伶宫,歌唱奏乐;在华林园开店,亲自沽卖……总之是一味游戏,不像一个继位为君的人物。徐羡之等商议废立,依序应立南豫州(历阳)刺史庐陵王刘义真(就是当年从长安逃出来的那一位)。但是义真与文士谢灵运、颜延之、僧人慧琳等交好,说过“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做西豫州(寿阳)都督”的话,徐羡之等要保持权力地位,自然不愿意立他做皇帝。少帝景平二年(424年),他们利用少帝本来和兄弟不和睦,先废义真为庶人;然后召南兖州(京日)刺史檀道济和江州刺史王弘到建康,把废立的计划告诉他们。五月,他们让檀道济领兵在前,自己跟在后面,进入内宫,把少帝“扶”(应是“拖”)将出来,废为营阳王。六月,他们一面让傅亮到江陵迎接刘义隆,一面令人把义符、义真两人杀掉。这两个纨绔少年,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只为了事情牵涉到帝王的位子,便送掉了性命。徐羡之等以顾命大臣的身份,面对先帝的两个爱子下此毒手,当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徐羡之可能有点担心,他不等刘义隆动身,便任命谢晦继任荆州刺史,作为外援。
  刘义隆的幕僚知道了营阳、庐陵二王的死讯,都为主子担忧,劝他不要到建康去。司马王华却认为绝对没有问题,劝他接见傅亮。他见了傅亮,便问少帝和义真废杀的情况,一面问,一面哭。傅亮紧张得开不出口,浑身大汗,他对自己的前途有点数了。

  八月,刘义隆到建康即位,把景平二年改为元嘉元年。他一即位,便恢复庐陵王的封爵;用荆州旧人王华、王昙首做侍中,到彦之做中领军,主管军政。他没有立即动徐羡之、傅亮,并让谢晦到荆州上任,暂时稳住这三个人。元嘉二年(425年),徐、傅两人上表“归政”,文帝还故作姿态,等他们上了三次表,才答应他们的请求,亲自处理政事。同时,对徐羡之辞官的请求,仍不同意。这样一来,傅亮大概不会很紧张了,徐羡之一向认为自己“赤心为国”。更加不担心了。
  一年很快过去,到了年底,建康忽而盛传要出兵打北魏,其实骨子里是在准备西征讨伐谢晦。
  元嘉三年(426年)正月,文帝动手了。这个二十岁的青年皇帝把参与废立的五个人分为两类:对主谋的徐、傅、谢三人,坚决消灭之;对附从的王弘、檀道济,非但不加追究,而且加以重用。王弘字休元,是王昙首的兄长,拉过来可以扩大亲信的阵容;檀道济是仅存的刘裕旧将,打荆州很需要这个智勇兼备的将军。文帝左右对任用檀道济都不以为然,但事实证明文帝的决策是正确的,檀道济也的确能够忠直地执行他的命令。文帝顺利地捕杀了徐羡之、傅亮。二月,檀道济、到彦之军击溃荆州兵,擒杀了谢晦。

  解决了徐、傅、谢的问题后,文帝着手整顿吏治,派散骑常侍袁渝等十六人到各地视察地方行政,了解民间疾苦。三年五月,他亲自到建康华林园的延贤堂审理案件,并且规定每年举行三次,以表示重视刑狱,力求主持公道。

  铲除了谢晦的势力后,宋文帝刘义隆正式开始了他元嘉年间的统治。

  首要的任务是解决民生问题。南北大战结束不久,江南的流民又有增多的趋势。宋文帝在即位初年便花大力气继续施行刘裕时期以来的“土断”政策,清理户籍,并抑制地方豪强。

  所谓“土断”,按现在的话说呢,有点像临时户口转正。这个政策的产生源于永嘉之乱后大量中原流民涌入江东地区。东晋年间,政府为了安顿流民,采取了侨置州、郡、县的手段。比如说你是冀州来的流民,而真正的冀州已经掌握在北方政权手中,那么就虚设一个冀州,并在你的户籍上注明“白籍”,说明你不是居住地的土著,而只是侨居于此。凭借这样的侨户身份,流民就可以获得“优复”,豁免调役的负担。由于白籍人口渐多,东晋政府为了简化管理,增加税收,就要废除优待白籍侨户的政策,于是推行“土断”,逐步撤销侨置的州、郡、县,让白籍侨户直接并入所在地的州郡,受当地政府的管辖,与土著居民一样缴租纳税,接受徭役。

  这样就造成了另一个问题,侨户原先享受的优待政策完全取消,很多人为了继续逃避调役,就投靠豪强大户。为此,政府又同步采取措施,对各地户籍进行盘查检对,严惩隐报冒报的情况,并重点打击豪强的势力。

  早在刘裕之前,桓温曾在晋哀帝时期推行过一次土断,称为“庚戌土断”,比较彻底。而刘裕掌权时隔六七十年,江南经过了大小战乱,户籍重组正是时机,这次土断开始于东晋义熙年间,刘宋统治期间一直大力推行,因此也称“义熙土断”,其主要特色是法令严厉,收效显著。

  在强制推行“土断”的同时,宋文帝也推行安抚的政策。即位当年,他就宣布一律免除老百姓拖欠政府的租税和债务。之后,他又多次根据各地的具体情况,减免税收;对于鳏寡孤独,没有劳动能力的百姓,给予药品、粮食以及额外的关照;对于灾荒地区,由政府出面赈济,送粮送药,并发放粮种以备来年。

  宋国服役政策沿袭旧制,男丁年满十三服半役,年满十六服全役。侍中王弘提出人的体质有强弱,很多人十六岁还在发育,更不要说十三岁基本还是个孩子,这样的政策很不合理,以至于一些年轻人逃役在外,对社会安定不利。他建议以十五至十六岁的男丁服半役,十七岁以上服全役。宋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经过一番调整,南方百姓的生计得到了很大的保障,政府也得到了丰厚的税收回报,可谓“双赢”。

  安民之外,宋文帝大力整顿吏治,提高行政效率,并从士族中提拔了不少人才,比如前面提到的“三王”:王华、王昙首、王弘,都是琅琊王氏的成员;像殷景仁是陈郡殷氏一族;谢弘微、谢灵运等则是陈郡谢氏一族。宋文帝选拔的,基本都是文士,处理朝政正是用他们所长。另一方面,对于兵权,宋文帝是牢牢把持的,除任用到彦之这样的早年旧部外,他将几个弟弟及堂兄弟刘义康、刘义恭、刘义宣、刘义季、刘义庆(就是编《世说新语》的那位)封为刺史,各自镇守一方。

  宋文帝本人也很愿意体恤民情,他对处理民间的诉讼纠纷尤其重视,元嘉三年(公元426年)他就前后三次到延贤堂听讼审案,解决冤狱,后来又经常去听讼。一般官员十分头疼的事情,他却亲历躬为,既建立了在官员当中的威信,树立了榜样,又大大提升了在百姓中的形象,一举多得。

  宋文帝喜欢咏诗书法,对于文化教育很是重视。自元嘉十五年(公元438年)起,他先后开设儒学、玄学、史学、文学四大学馆,由当时的名士讲学,并亲自莅临听讲。这些学馆招揽了当时许多有识之士,也聚集了不少求学的学生。宋文帝又到国子学当面考核这些文化人,对优秀人才进行赏赐并授予官职。几十年中,江南一带文风大盛。

  根据《宋书·良吏传》的描述,文帝元嘉年间,“区宇宴安,方内无事,三十年间,氓庶蕃息,奉上供徭,止于岁赋,晨出莫归,自事而已。守宰之职,以六期为断,虽没世不徙,未及曩时,而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即事虽难,转死沟渠,于时可免。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这是自汉末大乱孙氏占据江东以来南方最安定最繁荣的一段时期。在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中,年轻的宋文帝燃起了雄心壮志,他要一扫北方乱世,统一全国。

  宋文帝初年,宰相不是特定官职,凡是经常与他议论政事,委以机密任务的,都是宰相。侍中本来是宰相的官名,但当时也有官居侍中而不是宰相的。大体说来,尚书令、尚书仆射、中书监、中书令、侍中、侍郎、给事中,在当时都是要职。王弘、王昙首、王华都出于琅邪临沂王氏。他们和殷景仁(殷氏是陈郡长平大族,殷浩也是族中成员,景仁又名铁)、谢弘微(陈郡阳夏谢氏的成员,本名密)、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今河南邓州东北]人)都是元嘉初年极受信任的大员。这几个都是出身名门的人物,与当年刘裕初起时的一群冒险家大不相同。文帝常与王华、王昙首、刘湛、殷景仁四个侍中宴饮,宴罢,四人退出,文帝目送良久,叹道:“这四位贤士是一时之秀,同时做我的喉舌,后世恐怕难得再有了。”笔者在前面说过,那些文绉绉的士大夫和能够亲自执刀冲杀的刘裕合不大来。元嘉时情况不同了,文帝本人博涉经史,善于隶书,他自然与文臣有说不完的话了。
  这几个大臣,论起建树来,应该首推王弘。宋初沿东晋旧制,民间男子十三岁服半役,十六岁服全役。王弘认为,人的身体,强弱不同,弱的到了这年龄,还不能胜任劳役。而且在家里劳动,力气不够时便可以歇息,为国家服劳役,不达到规定的标准不行,碰到好官还能够体谅,碰到苛刻的官吏就惨了。他还指出,有些官吏为了增加服役人数,把年龄不到服役岁数的人虚加岁数,使百姓的处境更加艰难,以致造成逃亡、不肯生育等情况。他主张把服半役的年龄提高到十五岁,服全役的年龄提高到十七岁。这也许是元嘉年间对百姓最有实际好处的措施。

  三王都在元嘉初年去世。王华在元嘉四年(427年),王昙首在七年,王弘最迟,也只在九年。王弘死时,政局已有变化,即朝政已经落到了彭城王刘义康的手中。刘义康是刘裕的第四个儿子,比文帝小两岁。他做过荆州刺史,颇能称职。元嘉五年,一个七十多岁阅历极深的老人范泰(东晋著名学者范宁的儿子)劝王弘说:“卿兄弟掌权日久,应当考虑退步。彭城王是天子的兄弟,宜征召入朝,共参朝政。”王弘猛然醒悟,便乘大旱疾疫的时机,引咎辞官,文帝不准。五年正月,再次要求让贤,文帝乃以义康为司徒、录尚书事,与他共同辅政。其时王弘身体不太好,又牢记范泰远离事权的劝告,凡事都请义康作主,从此朝廷大权都在义康的手中了。

  刘义康入朝后,文帝以江夏王刘义恭继任荆州刺史。刘义恭是刘裕的第五个儿子,比文帝小六岁,从小最受刘裕宠爱。刘裕很节俭,义恭的几个哥哥小时候都不敢向父亲讨好吃的东西,讨也讨不到,只有义恭讨什么就给什么。他任荆州刺史时年才十七岁,文帝对他不太放心,特地写了一封《诫弟书》,提出十一条注意事项,要求他随时注意。这封信首先提出“守成不易”的总纲,然后列举礼贤下士、切勿兴修园池堂观、审慎刑狱、生活节俭、经常引见属员等,有一条具体到一个月自用不可超过三十万钱,少些更好。这封信,《宋书·武三王传》和《通鉴》都收载了(《通鉴》稍略)。元胡三省注《通鉴》至此写道:“详观宋文帝此书,则江左之治称元嘉,良有以也。”这是评论得很中肯的话。
  元嘉中期,朝政其实有很多问题。但可以称道的是创建四学一事。十五年(438年),征豫章处士雷次宗到建康,在鸡笼山开馆,聚徒教授。文帝几次亲到学馆,听次宗讲学。同时,使何尚之立玄学,何承天立史学,谢元立文学,与雷次宗的儒学合称四学。这自然是值得称道的。但是统治者之间矛盾重重,却是与“元嘉之治”的美称很不协调的。
  事情是这样的。元嘉中期,文帝多病,有时甚至有死亡的危险。义康侍候兄长很周到,但是内外大事都独断独行,权势显赫,每天一早,府门口停的车子常有数百辆之多。四方贡献,都把上等货送进王府,把次等货送进皇宫。有一次,文帝吃柑子,嫌形态滋味都差,义康却说:“今年的柑子有很好的”。他派人到自己府里拿来柑子,比皇宫里的大得多。他在这种地方自以为兄弟至亲,不避嫌疑,想不到兄长会有看法。

  殷景仁与刘湛的关系问题使政局更加复杂起来。殷、刘在元嘉初年本来很友善。刘湛曾任外官,因殷景仁的推荐回朝。他见景仁的地位比自己高,又深受文帝倚重,便生出妒意,想靠义康的力量排挤景仁。义康听刘湛的谗言,在文帝面前攻击景仁。文帝不听,对景仁更加信任。元嘉十二年(435年),景仁称病辞职,文帝不准,让他居家养病。刘湛想派人假扮强盗,杀害景仁。文帝风闻有此阴谋,命把护军府(殷景仁任中书令、中护军)移到宫禁附近,刘湛才不敢动手。景仁从此不再上朝,文帝便使后将军司马座炳之与他联系,传达旨意,密件往来,有时一天多达十余次,像做地下工作一般,竟瞒过了刘湛。

  元嘉七年的北伐徒劳无功,宋文帝刘义隆本已非常郁闷,不想这时宋国又出现了人才的断档。前面说过,他的荆州亲信王华、王昙首,以及王昙首的哥哥王弘,都是他初期统治的得力助手,担任侍中一级的人物,其中王弘更是身兼司徒、录尚书,是最主要的辅政大臣。

  可是这几位的年纪本来就比宋文帝要大出两三轮,活得又都不长。王华和王昙首四十来岁就去世了,还没赶上看到宋军的北伐。王弘多活了几年,也是终日提心吊胆,常以徐羡之、谢晦等人为前车之鉴。王弘兄弟身居权要,王弘这个人又性情狭隘,没什么气度,朝中大臣对他们多少有些嫉恨。左光禄大夫范泰是一名三朝老臣,很有政治头脑,私下里提醒王弘说:“天下之事重大,权要之位难居。你兄弟二人太显摆了,不好,不如表现得谦恭退让一点。彭城王乃是皇上的弟弟,应该将他征召入朝,共辅朝政。”

  王弘深以为然,便向宋文帝上表,以民间大旱、自己身体不佳为借口,请求辞职,并将权力转交给彭城王。宋文帝起初还不肯,后来见王弘的确疾病缠身,也就松了口,于元嘉六年(公元429年)将王弘的侍中、司徒、录尚书事的职务全部转授给了自己的弟弟彭城王。

  这位彭城王,就是刘裕的第四个儿子刘义康。刘义康比宋文帝刘义隆小两岁,自小就十分聪慧,更让人佩服的是,此人博闻强记,凡事过目不忘。刘裕很喜欢这个儿子,宋王的治所在寿阳,入建康受禅时,他就把刘义康留在寿阳镇守。刘裕若能再多活几岁,改立刘义康为太子也是很有可能的。现在王弘推荐他还朝辅政,刘义隆也表示赞同,这都是看中了他超强的处事才能。

  刘义康入朝为政后,表现果然不让人失望,史载他“性好吏职,锐意文案,纠剔是非,莫不精尽”。可以说是朝中大小事务,皆决于他。王弘也乐得退居二线,把事情委托给他,避开旁人的耳目。而且他的“运气”也不错,死的时间“选”得好,享了三年清福,就在元嘉九年(公元432年)去世了,成为参与那起废立事件的主要人物中唯一得到善终的一位。

  王弘死后,刘义隆朝中的侍中,就只剩下殷景仁和刘湛两位了。刘裕时期,手下是猛将如云;刘义隆前期,手下猛将是数不出来了,但文臣还是有那么些的。到了这时候,被杀的被杀,病死的病死,朝野的有识之士,真是少得可怜。殷景仁被宋文帝任命为尚书仆射,刘湛在外为官,殷景仁又向宋文帝请求征召刘湛入朝。不久,刘湛也被任命为尚书仆射。

  刘湛博览群书,自比管仲、诸葛亮,还没当官时就以才气闻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当地政府的征召,简直比当初的诸葛亮架子还要大。直到刘裕当了太尉,征他出来当自己身边的参军,他才勉强出山。不过,他出山以后的表现证明,他不但比不上管仲、诸葛亮,而且连“小诸葛”之类的美称都不配,完全是个眼高手低的人。

  其实那个年代眼高手低、目中无人的人还真是不少,而且多为士族之后,这可能源自东晋以来文人放荡不羁,思想自由的一种潮流吧。元嘉年间被刘义隆征召为官的谢灵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应该说,从文学修为的角度来看,谢灵运的确是一个大家,他开创山水诗派,自成一家。他的诗歌意境颇似陶渊明,乍读起来,都是隐士的风格,所不同者,一为山水隐,一为田园隐。然而,陶渊明一生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真正的大隐,其不与浊世同流合污的气概,为后人所称道。谢灵运的诗歌虽然轻灵自然,却只停留在字面而已。诗背后现实中的谢灵运,是个一心想要大展宏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趋利小人。他与刘义真结交,目的就是想帮助他夺权篡位。宋文帝欣赏他的文采,让他做秘书监,整理藏书,又命他编撰《晋书》(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本《晋书》),这也算是人尽其材了。可这个谢灵运却一个劲地想着被重用,看不起分配给他的任务,也看不起宋文帝亲信的三王、殷景仁等人,愤愤不平,整日里要么请假不上班,要么消极怠工。结果,《晋书》没写成,宋文帝也看不下去了。宋文帝想,你这种人,还是自己回家逍遥自在去吧,于是就暗示他自己解职。谢灵运便上表,告病还乡。回乡之后,他依然故我,终日游山玩水,留了不少诗,也得罪了不少人。先是在地方上与有司发生冲突,兴兵拒捕,犯了死罪,刘义康坚决要杀他,宋文帝惜才,免了他的死罪,把他流放到广州。其后又有人告发他在广州参与谋反,这才被宋文帝下诏斩首。诗才横溢的大文豪,却因为过于猖狂,终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同样是尚书仆射,殷景仁很为宋文帝所器重,刘湛便看不过去,甚至一度想暗杀他,宋文帝闻得风声,下令把殷景仁的府邸迁到皇宫附近,保护起来,刘湛才放弃了阴谋。刘义康镇守豫州时,刘湛曾任长史,关系很密切,于是这两位打成了一片。如此一来,朝廷里面殷、刘两个尚书仆射的争斗,便演化成了宋文帝和刘义康之间暗中的较量了。

  刘义康人虽聪明,却不识大体,按现在的话说,属于那种“智商高而情商低”的人。他觉得兄弟至亲,不需要在乎什么君臣之礼,常常率性而为,毫无顾忌。面对宋文帝这样一位靠着诛杀大臣巩固皇位的皇帝,他的这些行为便是大忌;试想王弘战战兢兢、一步一个脚印地退居二线,才保住晚节,你一个位高权重且能力超强的皇弟,怎能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刘义康私自豢养了六千多家奴,并不上报朝廷。各地进贡的特产,一等佳品都到了刘义康府上,皇帝那里只能收到二等品。皇帝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有一次,宋文帝品尝进贡上来的柑,对刘义康感叹说:“今年的柑形状味道不行啊。”刘义康一想我吃得就有好的啊,便回答:“今年有好柑呢。”赶紧让人去府内取柑,拿来一看,竟比宋文帝吃的大出三寸。宋文帝当时也不言语,心中与刘义康之间已有了裂痕。

  明争暗斗的第一颗苦果很快产生了。宋文帝一向身体不好,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时不时得场大病。(靠武力一点点打下江山的皇帝,似乎都有这种传统,就是儿子质量都很一般,尤其身体素质比较糟糕,比如刘邦的儿子刘盈、朱元璋的儿子朱标,等等。刘义隆大概也是给英武老爸害的,小时候这个根儿不够强。)元嘉十二年(公元435年),宋文帝久病不愈,眼看着是要病危了。刘义康和刘湛背后一嘀咕:恐怕要出大事。

  他们担心的正是拥兵在外的大将檀道济。檀道济在历城之战后全军返回,得到宋文帝的嘉奖,镇守在寻阳(今江西九江西南),是整个宋国威望最高的武将。他手下统领的,也是北府兵的最后一点余脉。他不仅自己牛,几个儿子也很有才气,薛彤、高进之两员副将更是勇武无敌,时人比作张飞、关羽。

  刘湛对刘义康说:“皇上一旦驾崩,我们这些人哪里制服得了檀道济?”刘义康一想,没错,就向宋文帝进言,说檀道济的坏话。宋文帝的处世哲学,便是“天下无人可信,除了我自己”,当皇帝的寂寞,也多半伴之而生。次年,他乘着还有一口气,就下诏将檀道济召入朝中。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檀道济这个人政治头脑不足,哪里想过谋反。倒是他的妻子颇具见识,十分担忧:“功名盖世,必遭嫉恨,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朝廷无事相召,恐怕大祸临头了。”

  檀道济耿直地说:“我领兵抵御外寇,镇守边疆。我不负国家,国家怎会负我?”(千古忠言,掷地有声!)于是坦然赶往建康。

  檀道济在建康呆了一个多月。宋文帝屡次在病榻召见他,两人基本上只谈了一些勉励之言。宋文帝身体渐渐好转,疑心病自然也就轻了不少。最后也不想对他怎么样了,毕竟是一员虎将,还得留着对付索虏呢,便让他回去继续上任。

  檀道济松了一口气,带着随从上了回寻阳的船,准备出发。正在这时,忽然岸上来了朝廷的廷尉,对檀道济宣读了最新的逮捕令。原来宋文帝病情忽然加剧,刘义康就假传诏书,以私散财物、图谋不轨的死罪逮捕檀道济。

  檀道济闻听此言,目光如炬,一把摘下头巾,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吼道:“你们又搞这一套,这是毁坏自己的万里长城啊!”檀道济在这一刻大约想起了当年的战友王镇恶、沈田子、王修等人因内讧死在关中的情景吧。

  檀道济和他的儿子们,以及薛彤、高进之等勇将没能在战场上与敌人拼到最后一刻,却被自己人所枉杀。世人但知岳飞、袁崇焕,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岳飞之前七百年的另一个宋朝,也有一位如他一般伟大忠诚的武将,死于渺小自私的同胞。历史的教训,常常被人扔到角落中,一幕又一幕悲剧,总是重复着上演。檀道济的死,令亲者痛,令仇者快,消息传到北魏国都平城,拓跋焘手下的将士们击掌相庆:“檀道济一死,南方的那些鼠辈不足惧啦!”

  宋文帝杀宿将檀道济,连带杀死他的儿子和时人比为关羽、张飞的部将薛彤、高进之,是犯了个大错误。道济被捕时说的“乃坏汝万里长城”,千古流传。这件事也和刘湛有关。宋文帝猜疑檀道济是事实,但不见得会起杀机。是刘湛见文帝有病,对刘义康说:“如果宫车一日晏驾(皇帝若死),道济不复可制。”恰巧文帝病危,义康便要求召道济入朝。道济到建康后,文帝病势渐轻,就让道济回江州,船都准备好了,不料病势转剧,义康便假传诏书,说道济谋反,把他杀了。檀道济既死,刘裕时的宿将一个都不剩了。

  刘湛见文帝多病,与亲信商量,打算一旦文帝病故,便以“天下艰难,宜立长君”为理由,拥立义康。义康不知道有这回事,文帝倒打探到一点消息,义康的地位便动摇了。
      元嘉十七年(440年)十月初三,文帝依照和殷景仁预订的计划,命义康在中书省住宿;当夜,文帝出华林园延贤堂,召殷景仁进宫。这天白天,久不出门的殷景仁忽然使左右拂拭衣冠,从人都不懂他的用意。接到命令后,他立即进宫,发布命令,逮捕刘湛,下诏宣布他的罪恶,立即处死,同时杀死他的儿子和党羽。
  刘义康再也不能执政了。他被任为江州刺史,在中书省住了十多天才获准动身。辞别文帝时,文帝只对他怮哭,什么话都不说。他在江州,政事都由咨议参军萧斌处理,实际上等于软禁。二十二年(445年),范晔等谋划拥立义康,事露被杀,义康亦被废为庶人。

  刘义康被软禁在江州豫章,宋文帝本有意命手下秘密将其处死,亏得这家子兄弟姐妹还有一个主事的“家长”——大姐会稽公主。

  这位公主就是在讨伐司马休之的战役中阵亡的徐逵之的妻子,当年刘裕想让女婿在战场上好好出出彩,没曾想却教他送了性命。会稽公主就此守了寡,身边还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徐湛之和徐淳之。刘裕尤其喜爱徐湛之,对他很是照顾,在他几岁的时候就给他封了县侯的爵位。刘裕崇尚节俭,他专门把自己贫贱时妻子亲手为他缝制的旧衣服“纳布衣”(应该是类似百衲衣一类的打了补丁的衣衫)留给会稽公主,叮嘱她说:“后代子孙若有骄横奢侈的,可以拿这件衣服给他们看,好好教育他们。”会稽公主将衣物用锦囊包好,默默记下父亲的教诲。

  刘湛一党获罪,徐湛之也因受到刘义康的宠爱而被牵连,眼看要问死罪。会稽公主当即入宫,见了弟弟宋文帝,也不施礼,放声痛哭。宋文帝不明就里,正欲询问,会稽公主忽然从怀中取出包有纳布衣的锦囊,一把扔在地上,对文帝说:“你家原本穷得很,这是我母亲给你父亲做的纳布衣。你倒好,今天能吃上一顿饱饭了,就想要残害我儿子!”宋文帝处置刘义康一案,出于权力之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想到这里,他竟也悲伤地哭了起来。徐湛之于是得以赦免,后来还被任命为太子詹事。

  刘义康外放,会稽公主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就特意将宋文帝请到家中,以宴会招待。酒酣宴欢之时,公主离席,对着文帝连磕几个头,悲不自胜。宋文帝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亲自扶她起来。公主抽泣道:“车子(刘义康小名)将来必不为陛下所容,臣妾特为他求情,请留他一条性命。”说着又号啕大哭,宋文帝也不得不一面痛哭,一面安慰她不必忧虑。公主不信,文帝便指着埋葬了父亲刘裕的蒋山起誓:“大姐切勿疑虑,如若违背誓言,就是对不起父皇陵寝。”然后下令将自己喝剩的酒赐给刘义康,并且附言:“会稽姊饮宴忆弟,所余酒今封送。”以表明心迹。

  终公主一生,宋文帝没有再动刘义康一毫一发,可惜这位性格泼辣、可亲可敬的公主在元嘉二十一年(公元444年)就去世了。仅过一年,范晔(《后汉书》作者)与刘义康的几位心腹谋划政变,重新迎立刘义康。徐湛之知晓内情,提前向宋文帝告密,范晔等人被杀。刘义康丢了官衔,被废为庶人,一家人远迁安成郡(今河南汝南)。二十八年,魏兵南侵,文帝恐有人拥义康起事,竟把他杀掉。刘义康留下的司徒、录尚书事的职位,由五弟刘义恭接任。刘义恭以刘义康的失败为戒,行事极为谨慎,终于没有再惹权力风波。

  从上文所说的史事来看,元嘉十五年以后便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事情了。至于元嘉末期,非但没有较好的治绩,而且局势搞得很糟。二十七年(450年)。文帝想经略中原,大举攻魏。由于兵力不足,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从符(命令)到之日起,限十天之内准备完毕,不得逾期;又因军费不足,令扬、南徐、南充、江四州富民家资满五十万钱、僧尼满二十万钱者,“借”四分之一。民间负担已极沉重。而北伐失败,魏军进抵长江北岸,长江以北地区遭到严重破坏,军民死伤惨重,旧史说“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司马光把称赞元嘉之治的一段话,放在元嘉十五年,想必也是由于元嘉下半期无可称道的缘故。然而其中所说“三十年间,四境之内,晏然无事,户口蕃息”,仍然是溢美之词。最低限度,太平岁月是不满三十年的,“四境之内,晏然无事”,更不见得。事实是:自从刘裕死后,魏军逐步南侵,宋朝版图日益缩减。它的颓势,绝非起自北伐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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