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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 | 《收获》长篇专号(冬卷):雪夜(杨林)

 老鄧子 2018-01-03

雪夜 /  杨林

【梗概】老杜通过高考从一个小城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创业,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正当遇到经营问题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在逃犯盯上了。在逃犯了解他的行踪,知悉他的家庭状况,他邀请老杜坐下来谈一谈。就在老杜以为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在逃犯却跟他谈起了老杜在高中期间创作的一部反教育体制的幻想小说《Z》,他这才知道一个曾经跟他一起讨论写作的高中同学已经作为抢劫银行的死刑犯被枪毙了。老杜没有遇到财产和人身的危险,但是心灵上却从此开始了一段冒险的经历,而且“底层平民”和“成功人士”在相同的精神困境中相遇了。作者杨林先生不是文坛中人,但是2006年在《收获》上发表过长篇《模糊地带》,时隔十多年又出新作,都体现了他自己对生存和理想独特的思考


雪夜

文 | 杨林


第 一 部


1


要来的终于来了。

那天他们提我出去,我看到随行的警察比平常要多,我就知道是时候了。他们在车上要用绳子扎我的裤脚,我说:“不用扎。”那个狱警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没有再拒绝他,在那一刻我确定了这次是对我最后的宣判。

回来后他们给我调号,我拖着脚镣走进牢房,大脑一片空白。我站在门口,和一个狱友的目光碰了一下,他马上挪开,他们都猜出来了。我去收拾我的东西,我听到背后有人说:“那个电动刮胡刀我替你留着吧。”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没有回头,我拿着那个刮胡刀走到另一个狱友前,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当我出门时,那个要我刮胡刀的家伙在背后说:“早走早托生啊。”我没有回头,拖着脚镣离开。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我这样说就好像我相信有来生一样。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等我的母亲,我曾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想要不要在最后一天见她一面。终审之后,我向狱警提出了这个要求,他们答应去找她。会面时间快结束时,她还没有来。后来那个去找她的狱警来了,他对我说,他们问遍了整个村子,也托村里的人捎话给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她。我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见她,这样也好,只是我到死也不能知道瞎子有没有把东西给她,不能知道如果她拿到了东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整个下午我脑子里总是蹦出那个家伙阴阳怪气的话,“早走早托生。”整个下午我都没有那种对死亡恐惧的感觉,我甚至在盼着死亡早点到来,一了百了。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喝过水,戴着脚镣去厕所很不方便,现在我的口很渴。天已经黑了下来,不会有人来看我了,我马上就要开始完全属于我的最后一夜。

狱警进号,今夜他要看着我。今天下午他们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很想能再吃一次城南小吃街路口的那个肯德基的套餐,可是我看着狱警时,我又把这个要求咽了回去。算了,我不想麻烦他们,再说,就算吃到那些东西又能怎么样?这两天他们对我很好,这是他们说的什么人道主义吧,为什么非等我要死的时候才这样?这些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除了瞎子。那个狱警给我带了一包烟,他知道我抽烟,他没问我要不要,就这样直接给了我。

晚饭是面条鸡蛋,这是病号饭,我的最后一顿晚饭。我只吃了两口。狱警问我要不要纸和笔,我摇了摇头,我能写给谁呢?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怎么写过字。如果我能写的话,我早就写了,我会把老杜的那个小说写完,可惜我没那个本事。

这一天我没说几句话。他们终于不来打扰我了,他们知道,我这一生只剩这一晚上了。我靠床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一静下来,我特别真切地感觉到绝望的恐惧从我心里升起来,这次是真的到时候了,明天!我会被五花大绑,在一声枪响中死去,我努力不想具体的场面。


2


我的手在颤抖。一个狱友曾对我说,你害怕的时候就想想上帝,想如来佛也行,想着你要去他们那儿。可是我做不到,我记得瞎子说过,根本就没有上帝,也没有来生,人死了,就消失了,只是一些活着的人会想象着那些死去的人在空中看着他们。按这个说法,等瞎子也死了,我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瞎子会想象着我从空中看着他么?或许会的。我的手还在抖,我没法让自己不害怕。

我从床上坐起来,狱警也马上转头看着我。我想找点事情做,或者说说话,这样就不会那么害怕,可是我又忍住了。我重新倚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好像我的眼睛里有了眼泪,我都习惯了,从一审之后到现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经常是先有眼泪,然后才开始感到难过。

我拿出一根烟来,可是打火机却总是打不着火。狱警过来帮着我点着了烟,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越想忍住眼泪身体抖得越厉害。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压了两下。我用力抽了一口烟,开始咳嗽起来。烟进到我的肺里,又散布到我全身,我在咳嗽中转身面对着墙躺着。狱警的手好像还在我肩膀上,又好像已经拿开。我早知道这个结果根本无法改变,我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可是这一天来的时候,我却还是这么害怕。我害怕那个过程,被绑着,有人从我身后向我开枪,然后我就死了。我想起有一个狱友说他很羡慕国外,那里是注射死刑,另外的狱友就笑话他,“你怎么不羡慕还有国家就没有死刑呢?”

那个狱警递给我几张纸巾,我接过来擦了眼泪和鼻涕,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平稳了一些。我又拿出一根烟,这次我自己点着了。我看着吐出的烟慢慢消散在空中,“没有回头路了。”我想起来瞎子抽了一口烟后这样说,那天下着雪,他前面的小桌子上放着他的枪。我们不停地吸烟,把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又重新过了一遍。后来我半躺在床上,和现在的姿势一样,在后半夜,瞎子开始熟练地拆他的枪。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嘟囔了一句,“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瞎子说的很多话我都不懂,但是这句话我记住了。我记得那个夜晚我睡得很好,没有梦、没有惊醒也没有在睡眠中叫喊出来。

香烟上长长的烟灰断落在我身上,我没有动。我的心里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满了各种往事和各种感觉,它们混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心脏跳动得很吃力,我想大喊大叫出来。我没法不想到瞎子,在我死的前夜,我没法不去想,如果我可以回到从前,是否还会和瞎子去做这件事情,这件让我被判处死刑的事情?

在那个不到一百万人的县城里,我这个阶层的人大都在城北地带活动,这里是一片旧城区。我住的房间很小,在一栋破败的五层楼的顶层,是一个老式的两居室间隔出来的房间,好在还有一个窗户,窗外是一片棚户区,再远处就是荒地了。相对于住在那片棚户区里的人来说,我的生活并不差。我经常可以从窗户上看到那里的人们,夏天的时候他们在门口路边吃饭,他们有时和邻居吵架,有时是和家人吵架。冬天的夜晚那里则会变得异常安静,每个房间里都有暖暖的灯光透出来。瞎子就是在这个窗前说服了我。

在我住的那片楼房的另一侧,从我的窗户看不到,那里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餐馆、商铺、KTV和按摩房。我这个阶层的人都把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消费在这里,有钱人在有钱人的餐馆喝酒吃饭,穷人在穷人的餐馆喝酒吃饭,“穷人和富人的快乐都是一样的”,每次福建小田都要把这个观点说一遍。实际上,我们当中那些在银行和高档小区做保安的人,聚在一起常说的就是在工作中听到看到的那些有钱人的事,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他们的生活一点也不快乐,“你别看我赚钱少,我活得比他们快活。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快乐吗?”福建小田总是这样做最后的结论,但瞎子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后来对我说,人活着绝对不是为了快乐。

瞎子不和我们争论,那时我和他已经见过几次面,但从没有单独在一起过。我和他第一次真正的交往就是在这样的酒桌上,他看着福建小田眉飞色舞的样子,坚持每一次都和福建小田把杯子里的啤酒干掉,直到福建小田趴在桌子上。那个饭局结束后,瞎子叫住了我,“陪我再去喝一杯。”他说出来的话很平和,却不容拒绝。他带我走进那片棚户区,在一个破败的民房里居然有一个赌场,我们坐在一个角落的小桌子旁,瞎子又要了一箱啤酒,他对我说:“知道为什么人们叫我瞎子么?”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从小就和我姥爷在一起,他是一个瞎子。他照顾我,我也照顾他。”瞎子又喝光了一大杯啤酒。我一点也没感觉出他喝多,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和姥爷生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不愿去触及他和他父母的经历,瞎子后来也一直没有说给我,他继续平静地说道:“从我小学起我们就在一起,我放学后他就让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村里每个人见到他都和他打招呼。每天晚上,别看他什么也看不到,总是能准时在八点半,让我关灯睡觉。”瞎子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似乎开始有点喝多了。“他会正骨,懂一些中医,能给村里的人看看病,那个时候我们俩靠这个生活得还很好。”他说得很轻松,又喝了一大口,“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个人,对我姥爷说以后不能再给人开方子收钱了,说他没有行医执照。我姥爷坐在那里,等他们说完,就叫我把墙上挂的一面锦旗摘下来,那面锦旗是村里人送的,上面写着‘热血暖人心,冷眼看世界’,呵呵。”瞎子说到这里就干笑起来。

“然后呢?”我看着瞎子,很想让他继续讲下去。

“然后我姥爷就冷眼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发毛。”瞎子又笑了一下,“我们都不说话,他们站起来要走,我们还是冷眼看着他们。”他突然不再说了,开始专心地抽手上的那根烟,我就那样等着,直到他又开始继续说起来,“从那之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太好了,我上初中以后,靠救济和以前存下来的钱根本不够,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走上了另一条路。”瞎子散漫的目光划过我的脸,我从中却感觉到一种犀利,另外一条路,这句话让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我喝了一大口酒,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好在他看不见。”瞎子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他的姥爷,“慢慢地我觉得他总是心事重重。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事,我以为能弄到钱就能解决一切。晚上吃完饭后,我们经常一句话不说地坐在那里。而以前我上小学时,每天晚上他都会给我讲很多事情,讲《三侠五义》,讲他以前怎么跑江湖给人看病,他说得最多的是他眼睛瞎了以后他听到的各种声音,他说村长走路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他媳妇走路的声音又是什么样子,他说隔壁的那条狗的各种叫法都是什么意思,他跟我说做瞎子也挺好……但我上初中后很快他就变了,我现在才知道,这和他突然老了有关。”

他又拿起一瓶酒,我感觉他也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我当时在犹豫是不是要问他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路,但最终我还是没有问出来。我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后来他姥爷的事情。

“有一次我的腿几乎要被打断了,我刚一回到家,他就问我的右腿怎么了,我说没事,但他还是问,因为他听出了我走路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还有我忍着痛走路时的呼吸声,我还是说没什么事,然后他就不说话了。那天夜里我在梦里疼得叫出声来,我看到黑暗中他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摸着我受伤的腿。他检查我的腿,手很有力,我忍着一声不吭,那时周围很安静,我能想象他是怎么样通过我的呼吸声看到我疼得受不了的样子。”

“那之后我姥爷把我管得很严,每天放学后我必须按时回家,回家后他让我做作业,其实我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他经常听着听着收音机就睡着了,然后我还可以悄悄出门做点事情。”瞎子说到这里又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我可以隐约猜出他说的做点事情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猜不出他说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初中毕业后老师还来我家找过我姥爷,说我的学习很好人特聪明,不上高中太可惜了,上了高中肯定可以进大学。但当时我姥爷已经有些糊涂了,那时已经没有人可以替我做主,我知道那个老师对我好,我姥爷当然也对我好,但他们已经管不了我了,从那以后我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主,我自己决定我要做什么,我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到现在我还没有后悔过。”

瞎子把目光停在我的眼睛上,脸上带着笑,和我碰了一下酒杯。那时我也已经喝了很多酒,但还很清醒,却控制不住自己把瞎子想象成一个亲人,我喜欢他的身世和经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所经历的那些他没有说出来的痛苦、挫折或者成功,他还没有告诉我他走的是哪条路,我已经想象自己和他一起去走了。这也许是酒的缘故,但肯定不仅仅是酒的缘故。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小县城的?”那天在瞎子说完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觉得可以问的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我不会在这里待太长时间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喝着酒,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我的脸。


【未完待续】


杨林

90年代初大学物理专业毕业,曾游学法国,先后就职于三家不同领域的公司。2006年在《收获》发表长篇小说《模糊地带》。长篇《雪夜》刊载于2017《收获》长篇专号(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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