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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后半生(张新颖)(一)(2014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

 未夕老师 2014-04-30

预览 | 沈从文的后半生(张新颖)(一)(2014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

2014-04-23 张新颖 《收获》

作家沈从文

学者张新颖

【作者简介】张新颖,男,1967年生于山东招远,文学博士,现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主要著作:《栖居与游牧之地》,《张爱玲作品欣赏》(与李振声),《歧路荒草》,《迷失者的行踪》,《火焰的心脏》,《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默读的声音》,《双重见证》,《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此生》,《有情》,《读书这么好的事》,《实感经验与文学形式》等。编著:《储安平文集》(上、下)


【作品简介】《沈从文的后半生》 张新颖

1948-1988年间沈从文个人漫长的精神生活。在动荡的年代里,激烈的社会思想运动中,沈从文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与艺术、对民族的爱,“外来的折腾,虽难避免,总不会影响到工作进程的。”即便有着重重阻力,他坚持研究着文物与工艺史,完成了他的服装史计划。他被隔绝在国内文坛的边缘,却并不迎合潮流去写作;而对海外学界的“沈从文热”,又是淡然处之。张新颖以批评家的敏锐,揭开沈从文的真实人生,其间的人情冷暖十分耐人寻味。

(《沈从文的后半生》刊载于2014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4月24日出版)


沈从文的后半生

一九四八——一九八八年

张新颖

说明

一、我写沈从文的后半生,不仅要写事实性的社会经历和遭遇,更要写在动荡年代里他个人漫长的内心生活。但丰富、复杂、长时期的个人精神活动,却不能由推测、想象、虚构而来,必须见诸他自己的表述。幸运的是他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资料。我追求尽可能直接引述他自己的文字,而不是改用我的话重新编排叙述。这样写作有特别方便之处,也有格外困难的地方,但我想,倘若我是一个读者,比起作者代替传主表达,我更愿意看到传主自己直接表达。

二、追求严格的直接引述,注明出处当然是必须的;这样一来就造成注释数量过多。为减轻可能因此而带来的繁琐之感,根据注释性质的不同,作分别处理:

1、凡从《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引用的文字,采取文中夹注的形式,标出卷数和页码,卷数和页码之间用分号(;),不同页码之间用逗号(,)。如:(18;500),指的是《沈从文全集》第18卷,500页;(31;330-331),指的是第31卷,330-331页;(19;360,363),指的是第19卷,360页,363页。

2、除此之外的引用和注释,则用脚注的形式。

上 部

一九四八——一九六五

第一章 转折关口的精神危机和从崩溃中的恢复

一、恢复“年青”,“重新安排”

一九四八年暑假,杨振声邀请北大文学院的几位朋友,到颐和园霁清轩消夏。冯至和夫人姚可崑带着两个女儿,沈从文、张兆和夫妇和两个儿子,张兆和四妹张充和与傅汉思(Hans H. Frankel)——一个年轻的德裔美籍人,在北大教拉丁文、德文和西洋文学——都来了。中间来住过几天的,还有朱光潜。不巧的是,张兆和弟媳生病,张兆和又匆匆返回城里去照料。也因此,喜欢写信的沈从文,又有了以文字和妻子交谈的机会。现在我们能够看到五封信,前四封是一连四天写的。“我想试试看在这种分别中来年青年青,每天为你写个信。”18500

这一年沈从文四十六岁。自抗战以来的十余年,与之前的各个时期明显不同,沈从文更加敏感于个人与时代之间密切而又紧张的关系,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精神上的极大困惑和纠结不去的苦恼,长时间身心焦虑疲惫,少有舒心安定的时刻。可是,在圆明园东北偏僻之处的这个园中之园,他似乎放松了下来,心情也显见明朗。他好像有一种重新恢复“年青”的强烈冲动。给妻子的信,又出现了十多年前“情书时期”的抒情,还多了一点幽默,更增添了一种历经生活磨砺之后的韧实。

七月二十九日晚,他先“抱怨”了几句霁清轩生活的“风雅”,感到有点儿“倦”,转笔却道:“写这个信时,完全是像情书那么高兴中充满了慈爱而琐琐碎碎的来写的!你可不明白,我一定要单独时,才会把你一切加以消化,成为一种信仰,一种人格,一种力量!至于在一处,你的命令可把我头脑弄昏了,近来命令稍多,真的圣母可是沉默的!”“离你一远,你似乎就更近在我身边来了。因为慢慢的靠近来的,是一种混同在印象记忆里品格上的粹美,倒不是别的。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欢悦!简直是神性。却混和到一切人的行动与记忆上。我想什么人传说的‘圣母’,一点都不差。……让我们把‘圣母’的青春活力好好保护下去,在困难来时用幽默,在小小失望时用笑脸,在被他人所‘倦’时用我们自己所习惯的解除方式,而更加上个一点信心,对于工作前途的信心,来好好过一阵日子吧。我从镜子中看去,头发越来越白得多了,可是从心情上看,只要想着你十五年来的一切好处,我的心可就越来越年青了。且不止一颗心如此。即精神体力也都如此。”他回忆起两个人走过的日子,赞叹“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而你却是奇迹中的奇迹。我满意生命中拥有那么多温柔动人的画像!”他特别说到最近,“我近来更幸福的是从你脸上看到了真正开心的笑,对我完全理解的一致。这是一种新的开始,让我们把生命好好追究一下,来重新安排,一定要把这爱和人格扩大到工作上去,我要写一个《主妇》来纪念这种更新的起始!”18497499500

三十日夜间,“我和虎虎坐在桌上大红烛下,他一面看《湘行散记》,一面喝柠檬水,间或哈哈一笑,为的是‘水獭皮帽子’好笑!那想到家里也还有那么一个小读者!”

我一面和虎虎讨论《湘行散记》,一面在烛光摇摇下写这个信……下面是我们对话,相当精彩:

小虎虎说:“爸爸,人家说什么你是中国托尔斯太。世界上读书人十个中就有一个知道托尔斯太,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

我说:“是的。我不如这个人。我因为结了婚,有个好太太,接着你们又来了,接着战争也来了,这十多年我都为生活不曾写什么东西。成绩不大好。比不上。”

“那要赶赶才行。”

“是的,一定要努力。我正商量姆妈,要好好的来写些。写个一二十本。”

“怎么,一写就那么多?”(或者是因为礼貌关系,不像在你面前时说我吹牛。)

“肯写就那么多也不难。不过要写得好,难。像安徒生,不容易。”

“我看他的看了七八遍,人都熟了。还是他好。《爱的教育》也好。”

孩子起夜睡醒,父子俩又说起话来,“听我说到‘为妈妈写的信就成《湘行散记》底本’时,就插口说:‘想不到我画的也成书的封面!’我说:‘这书里有些文章很年青,到你成大人时,它还像很年青!’他就说:‘那当然的,当然的。’”18503504505

“年青”,这个词又重复出现了,这次说的是作品。对自己的文学,他充满了温热的感情和平静的自信。还有什么词比“年青”,更能表达作品自身的生命活力呢?十几年前的作品,现在“很年青”,将来还“很年青”——而他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将来,好像也同样清晰可见:只要自己努力,好好来写。

到八月七日,他写好一篇《霁清轩杂记》,漫谈这里的建筑,景致,流水中的鱼,颐和园的两个老住户,几种鸟虫的叫声……一九四七年他曾经在此消夏,一年后重临旧地,熟悉感油然而生,心情好像也从容起来,散漫地说起园子的种种,虽然不过是一个短暂歇身之处,却自成丘壑,自有分量,仿佛与外面的世界远远地隔开了。

这里的生活显得宁静而富有诗意——事实上,身在其中的那个年轻的美国人正是这么感觉的。傅汉思在给父母的信中这样描述:“北平,一九四八、七、十四……我在北平近郊著名的颐和园度一个绝妙的假期!沈家同充和,作为北大教授杨振声的客人,住进谐趣园后面幽静美丽的霁清轩。……几家人分住那些房舍,各得其所。我就把我的睡囊安放在半山坡一座十八世纪的小小亭子里。生活过得非常宁静而富有诗意。充和、我同沈家一起吃饭,我也跟着充和叫沈太太三姐。我们几乎每天能吃到从附近湖里打来的鲜鱼……”[1]

二、“痴人”之“梦”,“收拾残破”

而外面更大的世界,内战正酣。要说时局,从抗战结束的次年回到北平以后,让沈从文最忧心如焚、忍不住屡屡为文抒愤的,就是“民族自杀的悲剧”。随着战争的不断绵延和扩展,他对导致民族命运大悲剧的政治是越来越绝望了。绝望的表现,是不再外求,转向自身,好像可以不理不管不顾身处其中的时政大势,专心一意于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文化愿景。

他化名巴鲁爵士,从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开始发表《北平通信》,继之以《怀塔塔木林》、《故都新样》及《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试谈艺术与文化》、《迎接秋天》,到一九四八年十月共发表五篇。这一组“北平通信”以半文半白的语体,宣称要以艺术和文化来洗刷灵魂、重造社会,甚至还给出了一些具体的设计和措施,荒唐滑稽,犹如痴人说梦。“余宜承认,余之所梦,与迩来朝野保守进步人士流他人血而得安全之梦,意识形态,均不相侔,无可讳言。”(14359)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呢?“凡涉及二十世纪前一半悲剧时代精神时,一般思想家均把握不住大处,只从一群统治者和反统治集团寄托希望,也就把一切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从无人敢承认此实一文化失调教育失败之显明象征。一面系哲学贫困,一面是政治万能,悲剧因之延长扩大至于不可收拾。”(14379-380)“余实深信中国问题得在内战以外求进步,求解决。”他因此而重提蔡元培三十年前“美育代宗教”之说,又“欲进而言‘美育重造政治’,以补充此伟大荒谬学说”,“用‘美育’与‘诗教’重造政治头脑之真正进步理想政治。”“余则对于中国文史,古典文物艺术,特别倾心,亦若具有高度兴趣,及文艺复兴梦想。”(14384383

似乎是不切现实的胡言谵语,正由对现实的极端沉痛而起,“痴人”之“梦”,也正有现实的针对性;而“痴人”之“痴”,则在艺术与文化。那么也就可以明白,沈从文在此种情形中跟妻子说“这是一种新的开始,让我们把生命好好追究一下,来重新安排,一定要把这爱和人格扩大到工作上去”,跟孩子说“写个一二十本”,并非只是一时高兴随便说说的。不过隐去了现实的背景,在消夏的放松心情中说来,仿佛不知今世何世。

既然为将来做打算,沈从文心里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吗?还是在霁清轩,他写了篇短文《“中国往何处去”》,结论明确而悲怆:“这种对峙内战难结束,中国往何处去?往毁灭而已。”“即结束,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分不折不扣的‘集权’!”(14323324

所以这为将来的打算,是弃绝了外求于大局、政治、他人的希望,是自己对自己的“重新安排”,是自己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北平通信”的最后一篇题为《迎接秋天》,这“迎接”的心境,凛然、坦然,不是对空幻的希望的“迎接”,而是对自己将要在困难中展开的严肃工作的“迎接”。

二月起,北大开始筹备博物馆。沈从文不是筹委,却起劲得要命,参与工作、提出建议之外,更把自己收藏的许多瓷器、贝叶经等古文物、民间工艺品,还有从云南搜集来的全部漆器,捐了出去,并且帮忙布展。新建博物馆专修科缺乏资料,他又捐出了《世界美术全集》、《书道全集》等藏书。

九月,中国博物馆协会北方委员集会,沈从文撰文《收拾残破——文物保卫一种看法》,指出“与其向他方面作无效呼吁,不如从本身加以注意,看看是不是还可作点事。”他倡议“在能力范围内,当前可做的”几件事是:一、故宫博物院的改造设计;二、专科以上文物馆的设立;三、文化史或美术史图录的编印;四、扩大省县市博物馆,注重地方性文物与民俗工艺品收集。文章最后说:“题目是‘收拾残破’,私意从此作起会为国家带来一回真正的‘文艺复兴’!这个文艺复兴不是为装点任何强权政治而有,却是人民有用心智,高尚情操,和辛苦勤劳三者结合为富饶人类生命得到合式发展时一点保证,一种象征!”(31293-298

紧接着,十月又写《关于北平特种手工艺展览会一点意见》,重申“作点事”的意义:“联想起目前的悲剧现实,承认或拒绝,都似乎无补于事。然而下一代命运,我们如果还敢希望比这一代发展得能稍稍合理,就应当相信,目下究竟还可以为他们作点事。这种新的努力,很明显是将逐渐丰饶民族历史情感,使‘现代文化’与‘古典文明’重新溶接,旧有的光辉复燃于更新创造中。直接影响到艺术,决不下于文学革命。间接影响到社会,由于爱,广泛浸润于政治哲学或实际生活,民族命运亦必转入一种新机……”(31303-304

沈从文工作的一个重心,到这个时候已经显示出来了:由艺术与文化的理想出发,落实到了历史文物方面的具体事情。这种“转向”,带着强烈的紧迫感: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十月,致远在法国的凌叔华的信中说:“为中博在云南丽江收集的东西,也丰富惊人。……具地方性特种美术品,将更能引起各方面注意,也易与现代接触。我想如果在三年后还有机会来为美术现代化运动作点事,十年后一定还可把许多有地方性工艺品,使之与现代工艺重新接触。惟照目下情形说来,我们是否还能活三年,可看不准!”“北平也许会毁到近一二年内战炮火中,即不毁,地方文物也一天一天散失,什么都留不住。……最作孽的无过于故宫,什么事都不作,只养下一些职员办公!木器家具除登记后搁着下来,竟若毫无用处,陈列室却用一专室放西洋钟!丝织物有上千种不注意,许多都在你们住平那个时候随意卖了,现在却还有一个房子陈列郎士宁艾蒙的大马。真是作孽子!”(18512

如此出语,可见文物方面的种种现状令沈从文忧心到什么程度。但责人无用,就自己力所能及来“作点事”。

秋、冬期间,沈从文为北大博物馆专修科讲授“陶瓷史”,编写了课程计划《中国陶瓷三十课》。讲课过程中,深感迫切需要陶瓷工艺史方面的教学参考书,于是自己动手撰写《中国陶瓷史》。同一时期,他开始撰写《漆工艺问题》,留下三种不完整手稿。

文物方面的状况虽然“残破”,犹可“收拾”,还能够“作点事”;而另一种工作——文学,要面对的现实,则更加严峻。

三、“红绿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十一月七日晚,北大“方向社”在蔡孑民先生纪念堂召开“今日文学的方向”座谈会。辽沈战役已经结束,平津战役迫在眉睫,在历史大转折的前夕讨论文学的“方向”,自然不会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学议题。果然就谈到了政治,沈从文把它比喻成“红绿灯”,而文学是不是需要用“红绿灯”来限制呢?

冯[至]:红绿灯是好东西,不顾红绿灯是不对的。

沈[从文]:如有人要操纵红绿灯,又如何?

汪[曾祺]: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

冯[至]:既然要在路上走,就得看红绿灯。

沈[从文]:也许有人以为不要红绿灯,走得更好呢?

汪[曾祺]: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因为承认他有操纵红绿灯的权利即是承认他是合法的,是对的,那自然得看着红绿灯走路了;但如果并不如此呢?)我希望诸位前辈能告诉我们自己的经验。

沈[从文]:文学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点批评、修正的权利呢?

废[名]:第一次大战以来,中外都无好作品。文学变了。欧战以前的文学家确能推动社会,如俄国的小说家们。现在不同了,看见红灯,不让你走,就不走了!

沈[从文]:我的意思是文学是否在接受政治的影响以外,还可以修正政治,是否只是单方面的守规矩而已?

废[名]:这规矩不是那意思。你把他钉上十字架,他无法反抗,但也无法使他真正服从。文学家只有心里有无光明的问题,别无其他。

沈[从文]:但如何使光明更光明呢?这即是问题。

废[名]:自古以来,圣贤从来没有这个问题。

沈[从文]:圣贤到处跑,又是为什么呢?

废[名]:文学与此不同。文学是天才的表现,只记录自己的痛苦,对社会无影响可言。

钱[学熙]:沈先生所提的问题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我觉得关键在自己。如果自己觉得自己的方向很对,而与实际有冲突时,则有二条路可以选择的:一是不顾一切,走向前去,走到被枪毙为止。另一条是妥协的路,暂时停笔,将来再说。实际上妥协也等于枪毙自己。

沈[从文]:一方面有红绿灯的限制,一方面自己还想走路。

钱[学熙]:刚才我们是假定冲突的情形。事实上是否冲突呢?自己的方向是不是一定对?如认为对的,那末要牺牲也只好牺牲。但方向是否正确,必须仔细考虑。

冯[至]:这确是应该考虑的。日常生活中无不存在取决的问题。只有取舍的决定才能使人感到生命的意义。一个作家没有中心思想,是不能成功的。(27290-291

战事逼近,沈从文所编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他和周定一合编的《平明日报·星期艺文》,都在十一月停刊。十日这天,他拿出自己的一本旧书,一九二八年新月书店出版的《阿丽思中国游记》,做校改,在书页上写下一句“痛苦中校本书三章。”十二月六日,继续校改,写下:“越看越难受,这有些什么用?”“一面是千万人在为争取一点原则而死亡,一面是万万人为这个变而彷徨忧惧,这些文章存在有什么意义?”14454455

十一月十九日,张充和与傅汉思结婚,十二月十六日两人离开北平飞往上海,后同去美国。沈从文的旧识、时任南京政府青年部次长的陈雪屏十二月来到解放军包围的北平,抢运学者教授,通知沈从文全家南飞。沈从文选择留下。他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说:“北平冬晴,天日犹明明朗朗,惟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战发生!”“北平可能不至于毁去,惟必然有不少熟人因之要在混乱胡涂中毁去。大家都心情沉郁,为三十年所仅见。……二百万人都不声不响的等待要来的事件。真是历史最离奇而深刻的一章。”18515516

沈从文很快就清醒地认识到,北大座谈会所讨论的“红绿灯”问题,是一个不需要、也不可能再讨论的问题,因为即将来临的新时代所要求的文学,不是像他习惯的那样从“思”字出发,而是必须用“信”字起步,也就是说,必须把政治和政治的要求作为一个无可怀疑的前提接受下来,再来进行写作。看清楚了这一点,他也就对自己的文学命运有了明确的预感。他在给一个青年作者的信中说:“中国行将进入一新时代,……传统写作方式态度,恐都得决心放弃,从新起始来学习从事。人近中年,观念凝固,用笔习惯已不容易扭转,加之误解重重,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搁笔。这是我们年龄的人必然结果。”18517不久在另一封信中,他又重复这一想法:“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至少在表述的文字上,沈从文是相当克制和平静的。他看到了即将来临的悲剧命运,但这样的命运,他那时觉得,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我们这年龄的人”、“我们一代若干人”的。“在这个社会由分解圮坍到秩序重得过程中,中年一代既由于种种问题难适应,可能会牺牲大半,也不妨事。因为这些人大多已年在四十到六十之间,四十年内忧外患,各有一分,一颗心都磨炼得沉沉的。……不幸的是社会发展取突变方式,这些人配合现实不来,许多努力得来的成就,在时代一切价值重估情况中,自不免毫无意义可言。这其中自然有的是悲剧,年青人能理解这悲剧所自来,不为一时不公平论断所蔽,就很够了。”18519521

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天,他在《传奇不奇》文稿后题识:“卅七年末一日重看,这故事想已无希望完成。”《传奇不奇》是他最后发表的小说,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刊于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是《赤魇》、《雪晴》、《巧秀与冬生》的接续,这一个系列本来计划中还有续篇。这一天,他给同事周定一写了个条幅,临史孝山《出师颂》,落款处写“三十七年除日封笔试纸”14498)。“封笔”,也就是对文学的决定了。



[1]傅汉思:《我和沈从文初次相识》,《沈从文印象》,孙冰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171-172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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