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好久没写李商隐了，今天再写一个。我想通过一首大家很熟悉的小诗来分析一下李商隐这个人。当然我说的未必对，他本身就是一个幽深奥渺的人，不像杜甫有啥说啥的。所以我对他的分析只能说是一种猜测，但我觉得这种猜测是有意义的，文学不是考证，如果我们的心灵能与作者的心灵获得某种程度的映照与共鸣，那么我们就已经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今天我们来看一下《嫦娥》，这首诗非常有名，不知道就不是中国人了。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云母屏风烛影深

 

云母是一种很珍贵的矿物，晶莹剔透，有珍珠的光泽，云母屏风就是用云母做装饰的屏风，非常精美。烛影深，烛光在屏风的里面，影子投射到屏风上。这一句非常李商隐，我一直说他是一个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诗人，他不大愿意直接站到读者面前。唐诗总体来讲都是比较开阔坦白的，不管是李白、杜甫还是白居易，写起诗来都是大白天气质，但李商隐是很夜晚的一个诗人。这一句简单的小诗他设了好几道屏障，首先一看我们就知道这是夜晚，而且在屋子里面，已经很幽深了对不对？不够，他用一道精美的屏风隔断，拦起来，你看不见他。但是还不够，他不会绕一道弯把你带到烛光面前跟他面对面，他只让你看屏风上幽暗影子，你看这一步一步他藏得有多深？

 

但是，这又不是彻底黑暗不露一点光的那种“深”，相反，它的光芒美丽极了！云母两个字本身自带晶莹的光泽，在摇曳的烛光之下那是何等的美丽，而这一个影子恰恰是落在这一种光泽之中，它幽暗而发光，深邃又轻柔。这一个影子美不美？只用七个字写了花朵一般一层又一层的丰富的滋味，就问你李老师厉害不厉害？

 

这种句子李老师随便写。譬如“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夜里一个姑娘睡不着觉在床上胡思乱想，他不写姑娘什么样子，他写那个帐子。针脚细细密密地缝起来，薄纱一重又一重地遮盖起来。在这种绵密的针脚和重叠的帷帐中，藏了多少姑娘的心思？再比如“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他写姑娘心里很痛苦很煎熬，他不会让姑娘自己跟你说话的，他写香炉里点着的熏香，一夜一夜由美丽的光烧成了灰烬。他写女孩子挨过无数的痛苦的时间，不会跟你“双泪落君前”，他写在日日盼望而夜夜失望之中，竟然一整年过去了，石榴花又一次红了！这一种无声而压抑的思念真叫人惊心动魄百转柔肠！在这样精致深沉的诗句面前，“我爱你”三个字简直太粗陋了。

 

这一种夜晚的、闪着微光的、幽深曲折的意象可以说是比较具有李商隐特色的诗句。接下来我们看第二句，完全不一样了。

 

长河渐落晓星沉

 

银河落了，星星都快看不见了。说明天快亮了，一晚上没睡觉。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刚才那一句精致幽深，这一句立刻变得开阔大气有力量了。从室内到室外，从地上到天上，一秒切换。这种句子如果拎出来单独看，简直就像是杜甫写的。杜甫有一个特点，前人概括起来叫“声壮”，是那种肺活量很大的声音，雄浑有力量。李商隐这一句就很壮，不动声色，一笔写出天地之间大景象。多少年练就的工夫就在这里头，这种句子小诗人绝对写不出来。李商隐是学杜甫学得最像的一个诗人，这不是我说的，好多前人都这么说。王安石就说每次读到李商隐“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这种句子，就怀疑是老杜附体，“虽老杜无以过也”。我有一次读到“夜掩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何冰”大吃一惊，这种句子怎么会是李商隐写的！太壮美了，英雄气概！跟那个“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李商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但是好神奇，就是一个人。

 

所以李商隐不是不能写这种很正统的诗句，杜甫之后，但凡要写诗必须先学杜老师，杜老师就是教科书，格式严整，情感沉郁，气势磅礴。李商隐学得非常好，以至于有些句子混在老师的作品里也难分伯仲。如果他不做别的尝试，只是这么写下去也足以成为非常优秀的诗人，但是他一定有更深的渴望要写出自己另外一个样子，跟传统、跟前人不同的样子，那个才是他自己的样子。他发现自己的苦闷不是杜甫那种家国天下苍生的苦闷，他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大的气势，他更希望说一些轻柔的喃喃低语，有时候简直是说梦话，他发现那些梦话更吸引他。

 

在我们传统的教化之中，一个读书人的情怀抱负一定要融入到天下苍生之中才算高级，诗言志，要有远大的志向、高洁的品格，而这种志向和品格多多少少跟忠君爱民有关系。但是李商隐忽然发现，他的苦闷跟国家是否繁荣富强没啥关系，跟人民群众日子过得好不好也没啥关系，他好像不是很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他怜悯自己漂泊的身世，怀念生命中稍纵即逝的美好时光，他发现自己没有慷慨的斗志，沸腾的热血，相反在他的眼睛里，万事万物透露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一树碧无情”，碧绿的树在别人眼里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在他的眼里是“无情”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红楼是多么繁华富贵的温柔乡，在他眼里是“冷”的。

 

他跟别人的心长得不一样，这是很没办法的事情，这种差异给他带来很深的痛苦，而他又不是那种坚韧的敢于特立独行的人，所以弄得自己很被动，常常在夹缝中左右为难。所以才会有下面两句：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人说这句诗有自鸣得意的样子，好像在标榜自己很有才华，就像有人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创办阿里巴巴。别人死活够不到的高度他还后悔，这不是傲娇是什么？但是李商隐不是这样的，他生活得太痛苦了，他一直很努力想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但是这非常艰难。当时牛李党争，人们都抱团行动，他稀里糊涂把两边都得罪了。牛党这边有提携他的恩人，但是他偏偏娶了李党大员的女儿，被牛党认为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后来他很惶恐，又去跟牛党的朋友道歉，说我没想这么多啊，我就是娶个喜欢的老婆啊！这下又把李党这边的人得罪了。搞得他里外不是人。因为分不清状况，站不好队伍，他的仕宦生涯很不顺利，为了混一口饭，他大部分时间在很偏远的地方做幕僚，一度到了桂林。

 

所以后悔创办阿里巴巴是个笑话，但是李商隐的“悔”一点也不可笑，相反，有太多的无奈和沉痛在里头。他后悔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把生活弄得这么狼狈。他把这种处境投射到嫦娥身上，如果嫦娥没有偷仙丹，那么她一定还跟凡人生活在一起，不会这么孤独寂寞，不会这么进退失据。如果他不是长了这一颗与众不同的心，那么他或许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去争取一个光明的好前程。咱们确实有一些很伟大的诗人对光明前程是满不在乎的，譬如陶渊明，他就不会后悔，“吾驾不可回”，“千载不相违”，老子死也不回去！但李商隐不是这样通透决绝的人，他犹豫、踌躇、叹息、哀伤……他一边确信自己有非常珍贵美好的东西，一边又责怪自己没出息。在别人抱团奋进的时候，他左右都不对，他的内心深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徘徊。碧海青天夜夜心！他或主动或被动地从团体中脱离出来，别人熙熙攘攘觥筹交错，他却只有一个人夜复一夜地面对着碧海青天，这是何等的孤独寂寞，但是没有办法，回不去了。人的见识、格调、趣味一旦成型就很难再倒退回去。你已经偷到了“灵药”，再想回到原来那种不知不觉的状态是不可能的。你已经深深地感受到那种幽微的美丽是何等的动人心魄，你再想回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去是不可能的。这种变化一旦发生，它就不可逆。那怎么办呢？只能忍受下去，一夜一夜地忍受下去，孤独那就孤独着，寂寞那就寂寞着，碧海青天夜夜心！

 

经常有读者问我，娜姐你想这么多会不会觉得孤独？跟周围人在一起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说真的，没啥孤独不孤独的，我一个人不要太自在哦！最不喜欢往人堆里凑，最烦在陌生人跟前滔滔不绝吹牛皮。所以我要是讲“碧海青天夜夜心”那就是矫情，我不悔的。这是性格造成的，我性格中有比较干脆爽利的一面，所以写文章一不小心就跟吵架一样，说什么都是大白话，我写不出那种曲折幽微的风格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咱们这儿多多少少都是偷了“灵药”的人，既然已经“偷”了，那就不可能再回去，一个聪明过的脑袋不可能变笨，一个自由过的灵魂不可能重新接受奴役，就像一颗珍珠不可能重新变成泥沙。如果你为此而感到孤独、寂寞、痛苦，那也没什么，念一念“碧海青天夜夜心”，会对自己有更多美好的欣赏。如果有一天你不会再为孤独寂寞而痛苦，你巴不得一个碧海青天，那你就厉害了，你多多少少有了一点陶渊明老师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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