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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解诗已详：钗黛合一之后，林黛玉在芦雪庵、凹晶馆的两次五言联句，思想境界已经达到了一个全新的、视生命和爱情平等、崇尚人性自由之高度。以其诗意的内涵观照，读者历来对林黛玉都有误解。黛玉的性格底蕴其实并不孤傲，而是从骨子里体现的一种平民精神。 应该这样说：林黛玉骨子里崇尚自由平等的个性底蕴与等级社会、世俗伦理之间产生的冲突，才是林黛玉表面看起来孤傲冷僻的根本之因。黛玉的这一性格特征，暗隐在她的三首咏菊花诗中。三十八回红楼众美咏菊花诗，林黛玉最终夺魁。夺魁，就是最能体现她的菊花一般的个性风格。 之一：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之一：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之二：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诗会结束，李纨评定说，黛玉的三首菊花诗有三新：题目新，诗句新，立意更新。史湘云还说：偕谁隐？为底迟？这两句问得最妙，把个菊花问得无言以对。如果要弄清楚黛玉的三首菊花诗究竟新在何处，就得先从头说起一个魏晋名士陶渊明。 2、 东晋隐士陶渊明，是历史变迁时代典型的文化代表。陶渊明，名潜，世称五柳先生；江西九江人，东晋末期刘宋朝的小官，出身于破落的官宦之家。他后来辞官归隐，专心著述，开创了一代田园诗文的崭新风格。 自古以来，世人多仰慕陶渊明寄情田园、超凡脱俗的处世哲学；以及他宁静淡泊、自然飘逸的艺术风格。陶渊明外柔而内刚，他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无疑，黛玉在第一首《咏菊》诗中之“千古高风说到今”，就是对他高风亮节的肯定。 陶渊明的隐居，一是出于他崇尚自然、洒脱悠闲的诗人本性和艺术天赋。其二，是因他生逢乱世、仕途坎坷，并且不屑于当局的门阀制度和官场污浊而最终做出了辞官归隐、寄情于山水之间的人生抉择。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谓天赖之音、浑然天成的佳句。其中所表达的自然、平柔、超逸之意境，几乎同时达到了道、儒、释三家无为、无欲、无我之境界。这就是在《问菊》中，林黛玉连发四问的根本原由。 但曹雪芹借黛玉之笔，同时发出了人生的感叹与疑问：你五柳先生的孤标傲世和无与伦比的高尚风格，于生命和人生来讲，究竟又有何种意义呢？显然，这又是一个人生难题。 专制治下的文化人，总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艰难的抉择：出世，代表着你将要放弃生活、放弃情感；而入世，却代表着你必须要与魔共舞、同流合污。这种两难之境，对于天赋纯真、秉性善良的文化人来说，简直是折磨与罪孽。 陶渊明，本是一位具有极深的道、儒、释文化修养的高雅名士，少年时即胸怀大志，颇具济世之理想与抱负。其代表作《桃花源记》就是他的美政思想的体现。而处于乱世污浊之中的他和许多魏晋名士一样，崇高的志向和抱负根本无法实现。 从某个角度讲，陶渊明的归隐，是对专制现实的一种屈服，同时也是一种反抗。但他不愧是富有真才实学之名士，最终又一反其旷达之风格而发出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怒吼。陶渊明貌似出世，但他的头脑一直十分清醒。《桃花源记》和《读山海经》两篇诗文，就是他热爱生活、从心底并不愿意脱离现实的铁证。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可怜可叹，回头往现实中看看，陶渊明的崇高理想和抱负在举世混浊之际根本无人理会；自己的幽怨又同谁来诉说呢？他如菊花般高洁的品格，只有把心系天下、济怀苍生的大爱，寄托于身边的衰草和烟雾。黛玉喜欢陶渊明，是把自己自然真诚的爱情与陶渊明的自然天赋和济怀苍生的大爱之情怀归于同类。如此的崭新立意，谁能与她相比？ 对照《菊梦》的主题，林黛玉的爱情命运又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如果把自然高洁的爱情一并归于人类情感的总纲，那么就可以说：林黛玉发自于人性之本真的自然真诚爱情，与陶渊明自由天赋之大爱情愫一样，同样是文明进化的必备条件。林黛玉追求自由爱情的态度，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亦如同陶令从未消磨的猛志一样，正是推动文明发展进化的前提。 3、 曹雪芹刻画林黛玉形象的起初，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重新解释了三生的概念。首先，他对三生概念中之“来世”提出了质疑。或者说，他把三生的次序重新排列组合；反而把“来世”置于三世之最前面。即：他打破了前人所有关于爱情传说中的固定思维模式，而把那株与生命等同、芬芳美丽的绛珠仙草置放于前世的绛珠仙子之前。也就是说，曹雪芹更看重的是人类生命之今生。 在曹雪芹看来，所谓的“来世”，无非是骗子们想让人们安于现状而编下的谎言。如果人类的生命只有今生而没有来世；那么，对于今生的爱情究竟应该如何来把握和裁决？如上所述，应该也是曹雪芹刻画林黛玉这一形象的终极之味：显然，对待只有今生爱情——以林黛玉的对待爱情的态度观照，爱情与生命等价，并不惜以生命来追求、抗争、争取。这就是林黛玉具有平等自由特质的生命爱情价值观。 但很可惜，在世俗社会中，爱情真谛究竟是什么？根本无人能够讲得清楚。曹雪芹并非神仙，他的近百万之言字字带血、句句含泪，也只留下了红楼半壁；他给我们描绘一个活生生的林妹妹，同时又把所有问题踢给了读者。无论男女，都怀着如同林妹妹般无限的愁与恨，只好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对月吟诉，仰天长歌。虽然讲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懈地追求爱情的真谛，才能使生命更为多彩，才能使人生更有意义。 林黛玉并无明确结局之形象，正是人间之美的缺憾；她与宝姐一样，也是曹雪芹对美的描绘和追求之喜悦与苦痛的同时释放。仅以黛玉形象而论，其它猜测和设想的结局，多是流言家无法面对现实的无耐之慰籍。张爱玲感叹红楼半部，其实是出于对她自己曾经辉煌之家世与自身飘零遭遇的感慨；也是做为一个灵气的作家因《红楼梦》和林黛玉形象特征而产生的共鸣。 无独有偶，在人类文明进化的同一时代，西方的断臂爱神——圣女维纳斯，令这些怀着迷茫而不断求索爱情真谛的东方痴儿们同样在望洋兴叹。我本着对曹雪芹先生的尊重与敬仰、对半壁红楼之真与美的崇尚，而就如上疑问也不能做出任何明确结论；依旧把这些问题留给读者和红迷，让我们来共同思考探索——究竟应该建立怎样一个公平、平等、自由的社会，才无愧于林黛玉这个东方爱神之圣女形象。 难到说，还非得一定要逼着林黛玉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带着自己破碎的爱情之梦而走进寒冷的湖水之中，去实现那个“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所谓高洁理想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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