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识文断字。字画墨宝存了一些,自个儿喜好的横横竖竖也都拾掇得利利索索。中堂、书房里错落有致,摆放着不少稀奇古怪的古董:瓶呀、罐呀、喜兴人;画轴、四宝、老摆设。尤其那些明清年间的瓷器,爷爷爱的不行。遇着知己:把着紫砂壶、摇着羽毛扇、点着眼目前儿的这些心疼之物,滔滔不绝讲个不完。细看品相、论究年代、专瞅做工,具体到哪个皇爷时候的官窑、私窑分析的倍儿透。在旁,我听着都会愣了神儿。 天生好动、好奇,本性难移。我是逮什么摸什么,毛毛躁躁,不管不顾,应该与老人家们疼孙子有关联。性子起来,总要弄出“动静儿”。那回登高儿,翻找逃出罐笼的蛐蛐儿。听是在“多宝格”里面叫唤,紧小心慢小心地伸出小手一通儿掏,怕惊着活虫儿,就没顾得上那些不言语声儿的宝贝。就听“啪、啦”两声——那个乾隆年间的“五福葫芦瓶”摔的粉粉碎,再好的品相做工化为乌有。 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见我惊恐的怂像,爷爷刚吼了两嗓子又憋了回去,奶奶早不依不饶叫骂:这个糟老头子,就知道跟小孙子发火。回来紧着哄我,“没事儿,碎碎平安。正在腊月里那,正琢磨拿什么摔那!好啦,别吓着。”好嘛,这“安抚”成本忒高了点儿不是?什么叫有恃无恐——那几天我又是床底下、柜上头翻找自己的活玩意儿,插鸡毛掸子用的大瓶子,又成了我的“刀下鬼”。奶奶还是那句,碎碎平安。爷爷那脸色难看的不行,我这心里头还是有愧。不敢正眼儿瞅爷爷:那张不拘言笑的沧桑的脸。后来听说,那瓶子是从瓷挑儿那里淘来的:赝品,不贵。 在早先,我真不明白:奶奶买这东西笼火能经使吗?芝麻秸儿“呼”的一下,烟飞灰灭,不抵时候。还有松树枝子、冷杉枝子,有油性,也是一眨目眼儿的功夫。没等柴锅烧热乎那,灰尘能扑满身满脸,呛晕了算。就是这些不实心儿的玩意,既不好看又不中用,干嘛使呀? 渐渐地,天儿黑彻底了。院门大开着,平常忙的不能着家的,急匆匆迈进了门槛儿,赶着熬夜、团圆、包饺子。街里街坊走个外面儿的,拱手相贺、笑盈盈地踏进院门。脚下“噼里啪啦”—— 一阵儿热闹。院外的鞭炮、孩子们的嬉戏噪杂声时不时地感染着院里头。等我弄明白这芝麻秸儿把戏,跑出去会比谁都快。一路癫狂,就爱听这芝麻桔子发出的响动。屋门开着,爷爷在屋门口迎候着,奶奶手里忙着活计,眼睛又不时地紧着向外张望,懃等着晚辈们进门团聚,街坊们见面儿寒暄。 噼啪、噼啪---从院门响起,老人的脸上绽开了幸福而满足的皱纹儿。“踩碎了,踩岁!”迎着二叔一家子进门儿。噼啪、噼啪,又是一阵踩岁声,三叔的全家人也进来了。大人聚在一起:扯闲片儿、侃讲见闻、紧嗑瓜子、慢品香茶,看点儿差不多了,洗了手包团圆饺子。我们几个小字辈好不容易聚一起没别的,一阵儿疯玩、疯闹。齐了心合了伙儿,双脚没时闲,冲着芝麻秸儿可着劲儿踩。噼啪、噼啪,像是小孩儿的巴掌响的没截没完,那也是受了老家儿的纵容。踩碎,可着劲儿踩!撩起高来,响的声音我总觉得比鞭炮声还脆生。 不能不佩服北京乡下人的智慧,芝麻秸儿其实就是废物了,笼火就是一股烟尘,卖到城里就是个过节的好寄托。松树枝子、冷杉枝子,隔不多远儿,西山坡那有的是,敛吧敛吧就是钱哪!“踩岁、除祟、冲鬼”,无本生意满足了城里人节日的心理需求,真是两全其美。 老京城过节的老礼儿忒多。碎碎平安说是摔碎了没关系,其实就是个心理安慰,不心疼那才是假的。“碎碎平安”流传至今,还是老人们对一种失手的宽容态度。“踩岁”把希冀用一种形式表现放到来年,把驱逐魔鬼的“除祟”作为来年的兴盛发达的企盼。对了,老人儿还说了:熟人踩芝麻桔儿那叫喜盈门;小毛贼踩出动静来兹当拉了“报警器”。 “踩岁”“除祟”——在原生态的声响中,在渺渺萦绕的气味中,老北京人向过去的一年告别。估计,踩岁习俗现已渐远,碎碎平安倒成了对孩童做错事的谅解理由。 20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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