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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听见女性的声音

 jimmyliusss 2018-01-08


《嘉年华》是一部具有典型法国新浪潮风味的电影。线索芜杂,情节散漫,摇摇晃晃的手持镜头,营造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批评这部电影不够「完整、流畅、扣人心弦」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她的一切追求皆与经典好莱坞相反。这是她所要呈现的,破碎、滞涩、沉重而无力,一如生活本身。


很明显导演并不将影片叙事聚焦于性侵案件本身,相反它只成为一段前史,一个不甚清晰的梦魇,于你是不可思议的“魔幻”,于女孩是将要且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影片大胆采用了一种双线结构,两个主角,平行叙事。小文和小米互为镜像,一为孤立无援的被性侵者,一为冷眼旁观的目击证人,她们却共享着同一个梦想——穿白裙子的梦露女士,同一种命运——被侵害、被遗忘、被抛弃。



小文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甚至无法完全理解自己所遭遇的那种噩运是什么,她只能非常被动地辗转于学校、家庭、医院、公安局……被大人们推搡着前进。尽管影片多次采用了非常鲜明的主观视角,我们跟随小文的眼睛望去,看到了大人世界里无处藏匿的冷血、污秽、虚与委蛇,但对于小文自己的想法,却无从了解一丝一毫。


我们看见她一次次地逃离,看见她面对海风、懵懂而落寞的脸庞,却无从得知她此刻到底在想着什么,抑或是害怕什么,需要什么。而这同样是导演身为成人的有限视角所致,一个几乎难以解决的悖论——她毫无保留地将其暴露于众——孩子的世界于我们,始终是一扇紧闭的门。


而小米,一个在恶劣境遇中被迫成熟的孩子,我们或可在她不慎流露的、已然相当贴近成人的神色中捕捉到更清晰的思想与行动轨迹:偷拍监控视频、隐瞒证据、受「身份证」的诱惑实施勒索、拿到钱后却遭毒打,直至良心发现,将藏匿视频的位置告知律师。


其中隐藏的另一条线索是:她羡慕美丽、开朗、有人宠爱的莉莉姐,期盼有一天能拿到身份证,像她一样成为前台;却眼看着小健将莉莉投入虎口,见她遭受虐待,直至怀孕、堕胎,仿佛是平行世界里另一种命运的显影。而小米自己,却也终被老板辞退,再度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出卖身体的少女,她没有能够如莉莉般光鲜靓丽,却承担着同一份屈辱与不幸。



小米与小文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始终是主动的。尽管她无数次认同并利用着这个社会诸多不合理,甚至可称肮脏、罪恶的运行规则,不惜对小文的遭遇视而不见并成为性侵者的帮凶,她却不曾放弃过掌控自己人生的努力。她以为只要足够世故、足够冷漠,就能保全自身,游刃有余,她机关算尽,从开头莉莉问她是否是“雏”时便决心用尽其他一切办法逃离成为玩物的命运,但无疑,影片尾声处,这成为一次逃脱中的落网。


那座高耸入云的梦露雕像,成为笼罩整个故事的一个巨大隐喻。作为在银幕上塑造了无数讨人喜爱的美女形象的电影明星,梦露成为一个符号,她代表着女性的美貌、性感,甚或联系着资本主义的浮华世界——一个五光十色的嘉年华,她承载着无数男人或女人,男孩或女孩的一切欲望与梦想,仿佛是一个完美女性的标杆;然而梦露本人,却年仅三十六岁殒命于私人寓所,有过三段失败的婚姻,并牵涉于美国政治机密,与肯尼迪兄弟保持着暧昧不明的关系。于是影片中诸多的女性角色,遭性侵的女童,被奴役的少女,出卖身体的女青年,婚姻破裂的母亲,仿佛构成了一个有关梦露的闭环——


梦想她,成为她,然后被抛弃。


影片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描绘着女孩们对于美的憧憬:或是那屡次被少女摩挲着的梦露雕像,或是那顶遗失的金色假发,或是那对承载着欣羡目光的绿色耳环……仿佛无需刻意的教诲,女孩天生就“学会”了感受美、欣赏美、创造美,仿佛这份外表的美,已然代表了女孩对于一个光明未来的全部想象。我们也可以在那些成年女性角色——莉莉、妈妈的身上,轻松辨认出这些美的标识。靓丽的装扮,鲜艳的口红,她们与梦露共享着同一能指。然而很难说,这是一个光明的未来,美丽并没有为她们带来幸福与尊严,相反,美成为一种待价而沽的商品,甚至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


不无反讽的两个段落:当妈妈扔掉小文的裙子,剪掉她的长发,并大声叫嚷着:“我让你穿这些不三不四的衣服!”时,她身上正穿着一件类似的碎花裙子,脸上是极为精致的妆容,而随后小文也正是以扔掉、毁坏妈妈的化妆品,以作为唯一的报复;而当莉莉终至醒悟,以素面朝天来表示她对自我主体性的召回时,曾被她赠予口红的小米,却在影片结尾,穿上了白色裙子,精心打扮,摆弄着那只珍贵的口红,如同另一种传承。最后一个长镜头中,那被暴力拆卸的、横陈在货车上、将旋即被抛弃的「梦露」,在小米身后伴随着愈发强烈的音乐入画,形成一个有关「Angels Wear White」的镜像与隐喻:她会延续无数女性的老路吗?抑或是一条新路?


毫无疑问,影片中另一位女性形象——郝律师身上,寄托了导演对于「新女性」的某种期望。如同一个异类,她衣着朴素,不施粉黛,我们无从在她身上寻得任何梦露的痕迹。似乎她已成功跳出了金钱的逻辑、男权的逻辑,而成为一种全然不同的女性——一个「花木兰」式的、伪装成男性并以男性的标准要求自我的女性。而在将这位郝律师塑造为正义的化身、女性命运拯救者的同时,导演也在不期然间放逐了任何有关欲望与性别的叙述,「理想」女性因而成为一个「无欲」的女性,再次陷入了某种失语的境地。



梦露的第三任丈夫阿瑟·米勒,曾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她:


「实际上,她是一名站在街角的诗人,试图向争着想拉下她衣服的人群朗诵诗句。」


当莉莉强忍着堕胎后的剧痛,大喊出那一句「下辈子再也不当女人了!」,此刻女人二字,俨然成为一个巨大的囚笼。一个女性是否纯洁,是否美丽,是否有权享有自由与尊严,皆由他者决定,我们未曾听见挣扎生存的多数女性发出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声音。我们未曾听见小文们的诉说,小米们的哭泣,正如我们未曾听见梦露的诗句。


所幸我们还有《嘉年华》,如导演文晏所说,是她们的创作——影片对此般失声困境的表达,「为那些没有发出声音的孩子们发出了声音」。尽管直至影片末尾,「公道」依然没有到来,收音机里有关审判的播报更像是一个缥缈梦境,我们无从知道究竟是何等神力,最终斩断了所有固若金汤的利益链条,一举战胜了那些性侵的恶魔、受贿的警察,作假的医生与向金钱妥协的父亲母亲。而对于这样的神力究竟何时到来,我们似乎只能问天问地。或许,那打碎了锁链、乘着摩托向远方疾驰的的小米,也在不经意间为我们道出了这样的宣言——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皇帝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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