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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走就走带上唐诗 之十《渭城朝雨灞陵伤别》 文化抚顺

 问道轩 2018-01-10

  说走就走带上唐诗(十)
  ——来吧,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融化进唐诗与山水的怀抱,穿梭于历史和现实的深情。

  渭城朝雨灞陵伤别

  下面,我宣布:第二届盛唐名诗随便打扰大赛现在开始!

  在自个儿不热烈的掌声中,我走到镜子前,瞪着镜中的自己,狠狠地说:“你就是李白,你就是杜甫,你就是王维高适……”然后,我发现,我还是我自己。但闭上眼睛的时候,这些各具魅力的诗人们却蜂拥而来,让我在无法抑制的激动之中,用颤抖的声音深情地说出了这次大赛的主题——送别情深(我已进入状态,但可随便打扰)。

  唐朝的诗歌产生于诗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最缠绵他们灵魂的生活主要就是游历、出塞和贬谪,在这些状态的切换中,他们的心灵在痛苦与激昂里跳舞,他们的思想于高蹈和进取间徘徊。于是,离别就成了所有生活变换里面最频繁体味的情绪,也成就了唐诗中数量最大的题材类别,其中更是珠玉璀璨。

  然而,比赛尚未开始,却已群情激愤。鉴于上次大赛的热烈程度和盛唐明星们的猛烈曝光,众多初、中、晚唐的诗人积极要求参赛。确实,在严羽和高棅两大评论家“诗尊盛唐”、“尤推李杜”思想的巨大影响下,其他时期诗人们的出镜率越来越少,心中自然十分不愤,想要参赛的强烈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虽然严、高二人也是我非常尊重的偶像,但出于大赛“随便打扰”的宗旨,还是允许从这些诗人中选拔出一位选手,进入盛唐名诗大赛的决赛。

  选拔赛采用擂台赛制,逐个登台,最后仍留在台上的人获得晋级资格。首先出场的是初唐四杰之首的天才诗人王勃,他带来的参赛作品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诗题中的“蜀川”也作“蜀州”(争论双方各执一词,据“蜀川”方考证,王勃作诗时还没有“蜀州”这个称谓,武则天设立蜀州时王勃已经去世六年)。王勃写这首诗应该是受到了曹植的启发。曹植有诗句“丈夫志四海,万里尤比邻”,表现了十分壮阔的胸怀。到王勃这里,诉说的是友谊的情怀——因为知己在,所以天涯变咫尺——另有一番迷人的味道。既然如此,在分别的时候,那就不要像年轻恋人们那样哭湿衣带吧。

  对王勃这种很男人的分别态度,随后登台的中唐诗人韦应物有不同看法,他觉得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看他的《赋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里,
  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
  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
  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
  沾襟比散丝。

  泪水如雨丝滴落衣襟,这样的男人也是可爱的性情中人吧。在男人流泪问题上的分歧不好评价,但同为五言律诗,王勃的作品显然在意境和气势上都高了一筹——跌下擂台的自然是应物先生。

  与韦应物同为中唐山水诗人的刘长卿没有选择硬碰硬,他抛出的是一首七律。看他在苏州城的《送严士元》:

  春风倚棹阖闾城,
  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绿湖南万里情。
  君去若逢相识问,
  青袍今已误儒生。

  在情感上,相比于王勃的粗放和韦应物的直白,刘长卿更细腻柔婉,并在送别的同时吐露了自己仕途无奈的心声,颇为感人。在体裁上,相对于两首五律的拙朴,七律的华美被刘先生表现得淋漓尽致,韵律尤为活泼,字词更见雕琢,特别是景与情的交错融合,让人紧紧跟随着他的诗句一起伤感一起落寞。

  擂台赛出乎意料地在第二场就进入了白热化的战斗,两首诗各具特点,几乎不相上下,只是王勃诗中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实在耀眼——有没有这样过目难忘、传唱千年的诗句正是名作和佳作的区别,这也让本评委在他们的PK中选择了王勃。

  随后出场挑战的权德舆再次变换体裁,献上了一首五言绝句《岭上逢久别者又别》(久别又别,好惨):

  十年曾一别,
  征路此相逢。
  马首向何处,
  夕阳千万峰。

  严羽先生非常推重权德舆,甚至把他与李贺、柳宗元相提并论(我不同意)。严先生说权德舆的诗“有绝似盛唐者”,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朴直中的余味。不过,这种味道平淡的诗被打下擂台是毫无疑问的。

  许浑的《谢亭送别》更有味道一些: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送别那会儿是晴天,酒醒的时候却已满天风雨。一首绝句,却是两重天地。特别是那种酒醒人去的感觉,有很多人会熟悉得刻骨铭心吧……这种蚀骨的哀伤更入人心,也让本评委再次陷入两难境地——真的很难认定这首诗就不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它们各有所长。为了避免掉进争论的漩涡,本评委绕过了技术层面的评价,给出了“过分悲伤、有碍健康”的理由,继续把王勃留在了擂台。

  其实千万不要小看了掉下擂台的这四首诗作,它们绝对能代表中、晚唐送别诗在五七律绝四种体裁上的创作水平。中、晚唐诗歌在历史上的声望一度盖过了盛唐,更不是初唐可比,全军覆没的结果出人意料。

  对中、晚唐众高手们来说,来自荒芜初唐的王勃似乎变成了不可战胜的远古怪物,真是令人难堪。不屑于挤到盛唐参赛的李贺、杜牧、李商隐们撇撇嘴,看了白居易一眼又当没事儿一样转过头去。本来也只是来看看热闹的老白咬咬牙,随手抛出来一首小诗——没办法,谁让很多人推他为盛唐之后第一人呢。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
  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
  萋萋满别情。

  第一句刚出来,四下里就掌声雷动。到第二句,更是喊声四起。虽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声望不相上下,但后者类似于“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境界,气象意味更宽泛深厚。见此情景,超然的王勃微微一笑,不待评委打分,就如首届大赛一样,飘然而去。

  这首诗是白居易16岁时的作品。传说白居易少年入京,投诗于名士顾况。顾况一看,这孩子不打听打听房价就敢起名叫“居易”,遂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顾况开白居易名字的玩笑,说来京城混饭吃可不容易。但当他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却不觉频频点头,叹道:“道得个语,居亦易矣!”看看人家小白,16岁京漂就可以立足了。

  《楚辞·招隐士》(西汉时期作品)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把“草”与“离别”紧密关联,“王孙”也从此被后人常用来指代离别远去的人。白居易把王孙、春、草、生、萋萋几个词都用到了(也暗用了游、不归),显然是化句成诗,但化得极其成功。诗的题目叫《赋得古原草送别》——但是,就是这里出了问题(刚才韦应物的诗也是赋得)。

  赋得,就是从赋里得来的。唐朝科举考试是要考诗歌的,从辞赋里掏出来一句话,以作定题、限题之用,诗的题目都要加上“赋得”二字(当然还有其他要求,考生必须熟解辞赋才招架得住)。就是说,这首诗不管是白居易的考卷答案还是应考习作,都不是真的送别诗,也没有发生送别的事儿。在被观众们“随便打扰”地举报了一下之后,白居易就从大赛出局了。其实老白多少有些冤枉,应试作品也同样会有真情实意,可能表达的就是某次离别心情,而且他也有别的作品可以替换,但在诗鬼和小李杜们的讪笑中,实在不好意思纠缠于此。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擂台上没有人,也没有人愿意在王勃和白居易落选之后拣这个便宜——选拔赛无人晋级。

  初、中、晚唐的选手们全军覆没之后,真正的盛唐大宴拉开了帷幕。在盛唐名家们出场之后,原先质疑的声音一下子就平息了,因为通过海选进入决赛的十位诗人确实是高手中的高手。高棅心目中的盛唐十大高手就是这十位: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储光羲、王昌龄、高适、岑参、李颀、常建。马上,巨星们将华丽登场。

  之前对于送别的态度,哭或者不哭都不是问题,不能作为评判作品优劣或者境界的根据。不同人的不同性格、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都会有不同的心境。狂放的李白也有“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灞陵行送别》)甚至“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江夏别宋之悌》)的时候,大漠风雪边关铁马的岑参也有“相思灞陵月,只有梦偏劳”(《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这样的叹息,更何况别人乎?评价一件作品还是要从思想性和艺术性两方面来看——这也是大赛评判的基本标准。

  决赛以体裁分组,每人篇数不计,自由登台,在所有组别中获胜最多的人将是最后的冠军。第一场是大家相对少写的七言律诗,李颀率先出场,《送魏万之京》:

  朝闻游子唱离歌,
  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
  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树色催寒近,
  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
  空令岁月易蹉跎。

  既抒离情,又发感叹;炼句精美,情景交融;格局阔大,不愧盛唐。

  岑参也不甘后人,推出了更有边塞味道的《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火山六月应更热,
  赤亭道口行人绝。
  知君惯度祁连城,
  岂能愁见轮台月。
  脱鞍暂入酒家垆,
  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只向马上取,
  真是英雄一丈夫。

  “祁连城你都随便来去,还用怕去轮台吗!”朋友之间这样的认可和鼓励是非常重要非常可贵的。叙事、抒情、议论集于一诗,还尝试了口语化,更显喷薄而出的气势。

  这两首都是好诗,也是两人各自的代表作。但岑参这首八句的诗并不是律诗(您可能正憋着要训我呢)。与古体诗相比,律诗在格律上的要求更严格。律诗除了字数固定之外,还要押平韵(现代汉语一、二声为平,三、四声为仄),基本上要求有两联对仗,平仄起伏也有相对固定的几种格式。出于个人喜爱,本评委把这首古体诗替换进来以作展示。

  尚不及作出违规裁决,李白同志就立即跳出来砸场子,只见他随手从草纸堆里拈出一首七律,是有点令人陌生的《送族弟绾从军安西》:

  汉家兵马乘北风,
  鼓行而西破犬戎。
  尔随汉将出门去,
  剪虏若草收奇功。
  君王按剑望边色,
  旄头已落胡天空。
  匈奴系颈数应尽,
  明年应入蒲萄宫。

  “剪虏若草”,这气概才是盛唐之诗!不得不承认,三首送别诗相比较,李白略胜一筹(只是他从来不喜欢严守格律),而且特别气人的是他胜得很残忍——就用边塞诗砸边塞诗,把别人的长处践踏在脚下。

  面对嚣张的李白,众人均未作声,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目光都投向了那位公认的七律第一高手——杜甫。只见杜同志端然而坐,目不斜视,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这位视李白为偶像的老杜在想什么呢?

  长时间没有人登台,本评委遂宣布第一场李白获胜。但李白连个庆贺的动作都没有,就直接推出了第二场的参赛作品——一首五言绝句,是又一种别情的《送陆判官往琵琶峡》:

  水国秋风夜,
  殊非远别时。
  长安如梦里,
  何日是归期。

  水乡秋夜,可以不在这个时候离开吗?又会在什么时候,能回到梦里的长安城呢……长安如梦,是陆兄的梦,也是我李白的梦啊。

  被“赐金放还”的李白惦念离开了的京城,而他的偶像孟浩然是送友去京城。《送友之京》:

  君登青云去,
  余望青山归。
  云山从此别,
  泪湿薜罗衣。

  您踏青云而去,我看青山而回,从此两相别过,泪湿隐者之衣……哭就哭呗,为什么非得要强调自己的着装呢?还是没有解开无奈归隐的心结啊。

  与李白、孟浩然遭遇迥异的王维在《山中送别》里的悲情似乎就淡了许多:

  山中相送罢,
  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但真的是淡的吗?我是这么看的:孟浩然这首诗,读一遍催人泪下;李白这首诗,读十遍而泪光莹然;而王维这首诗,读百遍,眼泪却滴在心里(不信您就读一百遍试试)……这不是说孟浩然这诗最感人,而是,王维这首伤在最深处。三首诗中,孟诗尤见悲戚,李诗更显萧索,王诗最断人肠。

  在唐诗数量上,五绝、七律少于五律和七绝,盖因其难。五绝难于七绝,难在字少却不减情韵;七律难于五律,难在字多而不失工拙。在五言绝句的创作上,盛唐诗人以李白、孟浩然、王维站在巅峰,其他人不出手也罢。结果如上所云,激烈的竞争中王维以微弱优势胜出。这个环节很快结束,进入五律赛程。

  高适出场,《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对飞蓬,
  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
  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
  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
  看取宝刀雄!

  金戈铁马宝刀、边城胡虏功名,尽在杯酒之中。不愧是高大将军,送别诗也是纯爷们儿的味道。

  但掌声未落,李白就又一次杀了出来,而且一下子就连发两首。《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
  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
  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
  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
  万里送行舟。

  这是青年李白出川时的作品,江天辽阔、山水如画、胸怀阔大、意气风发,纯粹诗仙的路数。再一首《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
  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
  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
  萧萧班马鸣。

  班马不是上班的马,也不是条纹马,而是指离群的马。马队前行,朋友的马却离群嘶叫,不舍之情真切生动。这首诗充分表现了李白挥洒自如、明快热烈的特色,可以说是五律送别诗之冠……

  但李白真是太不讲究了,主角哪有这么出场的,让其他人还怎么上台啊。按照通常的剧情安排,应当是配角们争先亮相,玩个热热闹闹,然后主角们才出来一锤定音,这样大家各取所需,有实力的得大奖、搏出位的挣眼球。这李白是不让配角们活啊!眼见着储光羲和常建愤怒离场,李白暗暗高兴,这就是他的目的——速战速决。其实也不怪李白,储、常二人在巨星圈子里确实显得平淡。与高适、李颀相比,他们不乏才华,却特点不够鲜明。作为站在王孟阴影下的山水田园诗人,他们的声音缺少足够的辨识度,结果后来中唐的韦应物一出道就夺走了田园山水派的第三把交椅。李白又看看同样没出过手的王昌龄和杜甫,王大轻摇羽扇、杜二面无表情,李十二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个家伙不好对付,七绝赛段将十分险恶。(时人的排行以宗族同辈男性论,在诗文中往往用王大昌龄、杜二甫、李十二白这样的称呼。)

  七言绝句28字,是仅比五绝字数多的体裁,具备绝句音阶起伏、节奏明快、短小易记、琅琅上口的特点,又比五绝丰美,在唐诗中最为人喜爱。同样,送别诗的精品也在七绝之中。七绝写法各异,但因为一共只有四句,每句都见功夫。起句要平而不俗,不能太着力;次句要托起诗骨,却不能太陡奇;第三句则必须要高高吊人味口,以便最后一锤子敲在读者心上。严羽说“诗难在结尾处”,又说“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看看孟浩然是如何处理的,《送杜十四之江南》:

  荆吴相接水为乡,
  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
  天涯一望断人肠。

  荆吴江水相连(以景起,点出两地),虽有春色却水势茫茫(交待了“君去”的事件,景色透出的情绪承接了下句的茫然心情),天黑了在哪里泊船呢(以问设局),望断天涯、肝肠寸断(以大哀伤收结)。孟浩然又一次直接道出伤感。通篇构架得法、流畅自然,从景物中渲染情绪,语淡而情尤浓。

  再看与孟浩然同门的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同样以地点切入,交待时间气候环境,再以景色承接。也是以景染情,但却十分地清新、轻快、明丽。然后是传统的用酒作托的手法,尾句却悠然而止,如叹如诉。同样清淡的语言,把清丽之景色、豪壮之边关、荒僻之西域与惜别之深情融到一处,情味俱深、意境两绝!流行之广、传唱之久,史无所匹。这首诗的广泛成功在于它用最寻常的场景、最寻常的话语展现了最寻常的离别,让几乎所有人能很快接受并深刻体会其中的感情。同时,它又恰当地运用了矛盾。阴郁的气候、萧杀的景色固然能衬托哀愁的心情,明快的环境却更赋予离愁别样隽永深邃的味道。矛盾和反差是艺术魅力的一种重要表现手段,就像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大笑背后的浓愁深痛,才更浸入骨髓。

  高适《别董大》的创作特点与《送元二使安西》极为相似也同样优秀,只不过前半部分的哀愁景色笔墨略浓,但并不妨碍它也成为千古之绝唱。

  三篇佳作推出之后,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杜甫身上。七绝以李白、王昌龄为双雄,这个时候是老杜仅剩的最佳出场时机,但杜甫竟然……睡着了。这态度,不怪他朋友少。高适豪放与情商并重,是最能以送别诗打动朋友的人,人格的完美类于贺知章。而杜甫似乎是他们的底片——呈现着相反的色调,作为生活得最悲凄惨淡的伟大诗人,他不屈不挠地活着、战斗着……就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

  应观众之热烈要求,七绝圣手王昌龄带来了三篇佳作。《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与前面王、高作品构架相似,用景色的寒阔孤寂和形象的比喻抒发自己内心的孤傲、纯洁和坦荡,也堪称绝品。看《送魏二》:

  醉别江楼橘柚香,
  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
  愁听清猿梦里长。

  在后两句想像出来的愁怨中,隐藏着对自己境遇的哀伤。再看《送柴侍御》:

  沅水通波接五冈,
  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第二句就直抒胸臆,但乐观的态度却无法掩盖离愁。三首送别诗均由景生情,情景交融,笔锋摇曳,韵味悠长,甚至让人觉得离别竟然如许美丽。

  王大先生的七绝诗构思精巧、立意深婉、发句畅美、字词清丽,蓄意构架遣词造句均精雕细琢、千锤百炼,却让人觉得浑然天成,看不出刀凿斧锤的痕迹,不愧是“诗家天子”。

  台上的昌龄与台下观众正共同沉醉其中的时候,李白悄然登台,携一首通俗歌曲《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两人的风格是如此迥异。昌龄多用比喻,而李白尤喜夸张;昌龄清婉含蓄,而李白明快奔放。与昌龄精心雕琢相比,同样达到浑然天成境界的诗仙李白却是随意而为、信手拈来,俗言俗语,也不掩珠玉光芒。

  在海啸般的吼声中,两位大诗人开始互动。王昌龄深情目视李白,唱一曲《巴陵送李十二》:

  摇曳巴陵洲渚分,
  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
  日暮蒹葭空水云。

  昌龄孤寂的身影仿佛掉入了离别的冷清。李白眼中含泪,轻轻走来,少见地以接近昌龄的风格回了一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的真情流露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果是后来唐肃宗因永王叛乱事件收拾李白的时候,想到这首诗,于是决定把他流放夜郎。

  七言绝句赛段在李白与王昌龄的唱和中结束,最闪亮的作品当数《送元二》、《别董大》、《送辛渐》三篇,李白在上届大赛推出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堪与比肩——它们是七绝送别诗的代表作,甚至在整个七绝诗篇群里也是经典。在这个赛段,最抢眼的诗人无疑是王昌龄,他成为单场冠军。

  全部赛程绝对适合在这样的高潮里终结。王维和王昌龄各胜一场,李白不仅两场胜出,在另两场赛事中也颇具竞争力。毫无疑问,冠军就是李白。本来计划的古体诗赛段的竞技被取消(古体诗仍是李白的强项),看到李白还有《梦游天姥吟留别》、《灞陵行送别》等箱子底儿,怀揣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岑参觉得反击无望,其他人也就更不会反对了。在谢幕的掌声中,杜甫忽然睁开了眼睛,掏出笔记本,翻到《春日忆李白》,吟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在都城长安附近有两个被唐诗深深烙上送别印记的地方——渭城和灞陵。渭城(即秦时咸阳,名于流城而过的渭水)是自长安出往西域的第一座城,这里的送别多是激扬伴随着悲壮,因为从此处一直向西去,要么建功立业,要么埋骨蛮荒。而灞陵在唐代建有出长安城东去方向的驿站,更多的是承载了不第和贬谪的离别忧伤。

  站在现代化的西安灞桥,已经找不到唐时的垂柳,甚至也寻不到白鹿原上那美丽凄绝的田小娥。而出城向西面去,在泾水和渭水的交汇处,看到的也是如今已经不再清浊分明的河水(当然是都不清了)。江郎(本名江淹,后才尽)在《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但黯然于河水的我根本忆不起唐时的别离,心里泛起的似乎只有弘一法师那首一直缠绕在心底的《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夏天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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