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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 八叉高才多累身 萧树 温庭筠名声不好。 第一个不好，是昂藏男子专写闺情，而且写的那个浓艳华丽精细！说起来他也是文学史上开宗立派的人物，被称鼻祖，却偏偏是“花间派”鼻祖，以致历代以来，经常有人搞错了他的性别！ 第二个不好，是皇帝骂他，宰相骂他，官场上有点头面的人全骂他，连巡夜的兵丁都欺负他，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连门牙都打落了！作为晚唐时期数得着的大诗人，活成一个灰头土脸！ 第三个不好，他本是长相奇丑的素男，偏偏不认命，一直怀着玉树临风的梦想，妄想在万千杨柳之婀娜多姿中占尽风光。 种种迹象表明，他的风流勾当很不成功！ 当后人满是怜惜地说这一切是因为他“才高累身”时，分明能看见他眉头紧皱，像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温庭筠不是天生就轻佻，更不是因为聪明才轻佻，再说，他人称“温钟馗”，丑到了姥姥不亲娘不爱的份上，晃荡在街上冷不丁能吓倒一大片，他怎么敢随随便便就轻佻呢？ 他是唐初宰相温彦博裔孙，名门之后，虽然家道中落，但诗书传家，断断不敢辱没先人。他打小文思敏捷，聪明过人，即使是在日薄西山的晚唐，也抱着一腔报国热情。 但是，晚唐的科场压根就不是为他开的，不管他在文坛上声名有多高，文思有多敏捷，他都是考一次败一次，考得太多，把自己混成了考场大名人。 在考场上，几万字的文章他挥笔就能完成，叉手八次，韵律严格的一首律诗就能完成，由此又得了个“温八叉”的绰号，但如此出众照样考不出功名，天长日久的，良家少年不知不觉变成了考场老油子，后来他进考场干脆玩起“救人”游戏，怎么“救人”？ 谁在考试中出故障、断链子，他就挺身而出去救他！ 以致救人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一次，主考官沈询给他单独设一个座位，不让他去“救人”，这让温庭筠觉得丢面子，跟沈询吵了一架。吵完后，他还是顺手牵羊“救”了八个人。嘿！这作弊手段真够高的。 考场虽然胡闹，终南捷径他还一直在找，而且攀上了宰相令狐绹。这令狐绹虽然死死摁着李商隐的出头天，但也在到处找文人为他进补，正好来了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就像要睡觉送来了枕头。 他拿出礼贤下士的态度，厚待温庭筠，让温庭筠写了阙皇帝喜欢的“菩萨蛮”，叮嘱温庭筠保密后，把词献给唐宣宗，获唐宣宗大赞，赏赐多多。温庭筠看令狐绹志得意满领赏回来，却没自己啥事，心里直犯嘀咕。 后来唐宣宗出“金步摇”求对，令狐绹只好又问温庭筠，温庭筠对以“玉条脱”，令狐绹又问玉条脱的出处，温庭筠压不住心头火，就说：“宰相府里可不能坐将军啊！宰相你也得多读读书，这‘玉条脱’出自《南华经》，你不会连《南华经》都没看过吧？” 这顿抢白让令狐绹怎么下得来台？再加上他听说温庭筠私底跟人说他捉刀为宰相填词，就把温庭筠晾在一边，并从此恨上了温庭筠。 考场没戏，又得罪了宰相，温庭筠以才干报效国家的热心，被这几盆冰水兜头浇灭，就只好沿着阻力最小的方向，走起了人生的下坡路。但他的雄心壮志，还是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到—— 曾于青史见遗文， 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 霸才无主独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 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 欲将书剑学从军。 ——《过陈琳墓》 这诗像温庭筠吗？不像！但的确是他写的！ 陈琳是“建安七子”之一，为曹操重用，军国书檄，多出其手。温庭筠对他的羡慕几于遮掩，而他自觉“霸才”，却没人赏识重用，面对曾充分发挥才干的陈琳，温庭筠恨不得携书佩剑，像陈琳一样，在军旅中开创自己的事业。惆怅如此，说明温庭筠梦还在，心未死。 铁马云雕久绝尘， 柳营高压汉营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 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 中原逐鹿不由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 从此谯周是老臣。 ——《五丈原》 这一首更不像温庭筠了，下笔就大气，雄浑扑面，荡气回肠。后半首调子低了，在感叹造化弄人，满是无奈的伤感。 这里面已经不仅仅是家国情怀，对应着有气无力日渐消沉的晚唐，曾经心雄万丈的温庭筠，从裹得紧紧的内心冒出来，扯着脖子猛地喊了一嗓子。 这足以说明，温庭筠也有一个大心脏。 除了大，还有磊落、豪迈在—— 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 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 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 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送人东游》 这时的温庭筠，仍然没有花前月下。刚劲辽阔、还有些许苍茫。 江海相逢客恨多， 秋风叶下洞庭波。 酒酣夜别淮阴市， 月照高楼一曲歌。 ——《赠少年》 这也不是暮色苍茫中的窃窃私语，虽满怀惆怅，却自有三分豪气在！他在诗歌上与李商隐并称“温李”，真不是白叫的。 这样一个有胸怀、有格局又有气度，笔底又纵横自如的温庭筠，却处处不受人待见，很自然地，他也会眼高于顶，时时处处会瞧不起人，逮着一个不顺眼的便冷嘲热讽一般。 很不幸的是，有一回他遇到微服私访的唐宣宗，估计看着唐宣宗不入眼，便阴阳怪气地问唐宣宗：“你是司马、长史一类的大官吧？”见唐太宗摇头，更进一步挖苦说：“那就是主簿、县尉之类的小角色吧？”把唐宣宗给气的，回朝便斥温庭筠有才无德，不堪一用，贬到一个小地方当县尉。 这真是雪上加霜。 温庭筠怀抱难伸，情怀无寄。那就干脆做一个天涯浪子，无行文人吧！ 可是，在花前月下，在脂粉鬃影之间，他的心柔了，化了，情多，情浓，这一变，不仅变了人生，更变了他的诗词文风。 在初唐就开始被唾弃，在盛唐、中唐根本无人理会的齐梁诗风，竟然被他重新捡起来，让自己的文词更艳丽，让自己的柔情更缠绵，让空泛的内容可以装腔作势。 说白了，就是给苍白涂上了一层明亮。 井底点灯深烛伊， 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南歌子词》 这首满是谐音双关语，比喻用得也巧妙。后两句更是金句，用女人口吻道相思之情，说得这么精致，细腻，只是荷尔蒙含量为零。唉！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望江南》 这阙词非常有名，其中有千古绝句。只是，本为男儿身，却时时换为女儿心态角度来抒发。词里说女人盼情郎，又何尝不是现实中的温庭筠盼一个能赏识、提拔自己的得力之人呢！ 一个本想在官场有所作为的丑男人，就这样变成了直男癌，妇女之友，情感专家，烟花巷代言人。在这些闺情诗中，他完全忽略自己的男儿身份和男子本色，入骨三分地体会着女子的悲苦愁辛，活灵活现地放在自己的诗词中。 这就像后来的梅兰芳扮旦角，活色生香，出神入化，比女人更女人。 但在脂粉堆中，温庭筠也是有反省，有警惕的—— 月缺花残莫怆然， 花须终发月终圆。 更能何事销芳念， 亦有浓华委逝川。 一曲艳歌留婉转， 九原春草妒婵娟。 王孙莫学多情客， 自古多情损少年。 ——《和友人伤歌姬》 朋友的歌姬死了，他跟着也难过，顺带着还提醒朋友“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但闺情诗词写得再好，也没给温庭筠带来好声名，反倒让他吃足了苦头。 51岁时，令狐绹出镇淮南，温庭筠因从前的过节没去拜望他，又在夜场因醉酒被巡夜的兵丁殴打，连门牙都打落，他诉于令狐绹。 令狐绹却不处置犯事的兵丁，反倒指斥温庭筠狭邪丑行，还把温庭筠品行极坏的话到处传，甚至传到京师。 温庭筠无奈，只好再赴长安，上书公卿间，为自己辨白申冤，但令狐绹何等影响，他根本无法为自己辨白！ 65岁那年，温庭筠的生活突然出现转机，出任国子监助教，次年主持国子监考试。他一心求公正，完全按文章优劣定等级，并把定等的文章全部公开，让社会监督。 但老了仍是天真的他根本没想到这些文章中有很多在指斥时政，揭露腐败，直戳官僚层痛处，文章一公开，立时哗然。 宰相杨收非常恼怒，马上把温庭筠贬为方城尉，老迈的温庭筠又遭打击，在贬往方城的路上备受煎熬，没等走到方城，便死在路上。 温庭筠一生坎坷，仕途多舛，但他以惊人的才华，在晚唐写出了瑰丽的诗篇，特别是他的词创作，开辟了文人词的新境界，极大地影响了五代及宋朝的词创作，为后代词的繁荣作出了重大贡献。 回望温庭筠一生，又想起他的《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好一个“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多像温庭筠艰辛跋涉的人生啊！而“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不正是他一路上为我们留下的一行行明艳炽烈的诗行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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