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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學概要 (7)

 杏坛归客 2018-01-13
第八章:修辭


    大凡為詩作文,乃是積字以成詞,綴詞而成句。故鍊字、修辭、造句,本就互有關聯,而難以嚴格區分。目前坊閒有關詩學之論著,於修辭方面,率皆鮮少論及,致後學者如盲人摸象,難窺全貌。本章乃根據董季棠先生之【修辭析論】及黃永武教授之【字句鍛鍊法】二書,擇其與詩學有關之修辭法,介紹與有志於古典詩者。二位先生之大著,本非專為論詩而作,其中兼及為文之法,本章僅擇其有關詩學之較常用者,作一簡單之介紹,讀者細心體會,自能舉一反三而有所得矣。
    詩法與文法本自略有歧異,近體詩中有關音韻、對偶與用典之法,佔有極大之分量。坊間之論詩書籍,皆以專章介紹,故本書亦從其例。他如倒裝、設問、呼應等,由於大部分涉及數詞以上,故列入造句之章。此處僅就譬喻、映襯、示現、聯綿、轉品、雙關、借代等發之。與詩學無大關聯者悉皆略去,讀者如有興趣作深一層之研究,可參閱二位先生之大著。

 

【修辭析論】之修辭法

    譬喻:譬喻之功用,在運用已知之材料,以說明未知之事物,或以具體事物來比喻抽象之理論,使條理分明以加深讀者印象。譬喻所必須具備之要件,為譬喻者與被喻者,須有共同之點。而其本質須是截然不同者,方能成為良好之譬喻。如: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篇)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莊子:山木篇)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浣溪紗詞)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詞)
    年來愁與春潮滿,不信湖名尚莫愁。(王漁洋:秦淮雜詩)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孔雀東南飛)
以上為有關譬喻之例,然為文之道,貴在創新,能道人所未道者,斯為善道。如一味拾掇前人之老調,終非好詞,於譬喻之法亦然。
    映襯:以兩種相反之事物,互為引用,作成強烈之對比,而加深讀者之印象,稱之為映襯。如:
    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千年」與「一日」,已經成為鮮明之對比,而「速」與「長」,更加深其層次。又如: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吳偉業:圓圓曲)「白骨」與「紅妝」以顏色作映襯,色彩鮮明。
    記取僧樓聽雪夜,萬山如墨一燈紅。(清:易順鼎詩)「黑」與「紅」構成強烈對比,董季棠評曰:「末句以數字及顏色作對襯,意境之美,令人神往」。
    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唐:曹松:己亥感事)以數字作為映襯,「一」代表極少,而「萬」代表極多,對比強烈。
    百里驪山一炬焦,劫灰何處認前朝;詩書焚後今猶在,到底阿房不耐燒。(丁堯臣:阿房宮)  詩書易壞之物,而能經火不絕。反觀高大堅固之阿房宮,卻灰飛煙滅,形成對比。間亦闡出「仁義不滅,暴政必亡」之道理。 
    示現:文學之所以感人,在於能憑想像力將過去、未來或無法親身目睹之事物,如繪畫之構圖般,利用文字之描述,呈現於讀者面前。帶領讀者進入超越時空之境界。如杜牧之【阿房宮賦】,莊周之【逍遙遊】、【齊物論】等,皆是透過此一手法所完成者,亦即所謂示現法。此法在文學與藝術之創作上,佔有極重要之地位。其好處為能打破時空之界限,使未見未聞之事物,全成為可見可聞。以下為詩中示現手法之例:
    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臺上見吳王;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李白:口號吳王美人半醉)將過去所發生之事物,憑想像力寫出,此稱「追述」之示現。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憑想像力將未來之情景,作一描繪,此稱「預言」之示現。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偏插茱萸少一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將遠方之景物,憑想像力顯現出來,稱為「懸想」之示現。
    聯綿:聯綿詞即所謂雙聲疊韻之詞。何為雙聲?即兩字之聲母(子音)相同之謂。何為疊韻?即兩字之韻母(母音)相同之謂。詩之特色,在於蘊含音韻之美。而雙聲疊韻之詞,讀來琅琅上口。故唐人之近體詩中,為期使音韻之美臻於極致,每於對偶部份,一句用雙聲或疊韻,則另一句亦必與之相對。其法有三:
    一:雙聲與雙聲相對者如: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杜甫:秋興八首之三)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頎:古從軍行)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漓道路中;(白居易:望月有感)
    二:疊韻與疊韻相對者如: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蘇東坡:飲湖上初晴復雨)
    崔巍枝幹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杜甫:古柏行)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詠懷古跡之一)
    三:雙聲與疊韻互對者如:
    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王維:老將行)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杜甫:宿府)
    蹉跎歲月心仍切,迢遞江山夢未通;(羅隱:贈友)
    淅瀝籬下景,淒清階上琴;(長孫佐輔:別故友)
    轉品:我國之文法,有一大特色,即同一文字,由於放在不同之位置,而轉變為不同之詞性與字義,所謂「隨文生義」也。亦即文法上之「詞無定類,依句辨品」。如「花」字本為名詞,而花錢之「花」,轉為動詞;花衣服之「花」,則又轉為狀詞。又如「飛」字,原為動詞,而飛鳥之「飛」,卻成狀詞。此在修辭學上稱之為「轉品」,乃是作家為使字句剛健,而刻意創作者。古之文人,無文法之稱,亦無所謂九品詞之分類。要之只論虛實。曾國藩復李眉生書云:「虛實者,實字而虛用,虛字而實用也。何謂實字虛用?如『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說苑貴德篇)。上『風、雨』實字也;下『風、雨』當養字解,則虛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史記淮陰侯傳)。上『衣、食』實字也;下『衣、食』當惠字解,則虛用矣。(【修辭析論】語,下略)後人或以實字作本音讀,虛字做他音讀,古人曾無是說。何謂虛字而實用?如『步』字行也,屬虛字,然管子云:『六尺為步』,詩經『國步』、『天步』則實用矣!『覆』字,敗也,然設伏以敗人之兵,其伏兵即曰『覆』。如【左傳】:「鄭突為三覆以待之」,「韓穿帥七覆於敖前」是皆虛字而實用矣。清俞樾之【古書疑義舉例】云:「以女妻人,即謂之『女』,以食食人,即謂之『食』,古人用字類矣,經師口授,恐其疑誤,異其音讀,以示區別。於是何休注【公羊】,有長言、短言之分;高誘注【淮南】有緩言、急言之別。詩『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釋文曰:『興雨』如字,『雨我』于付反。【左傳】『如百穀之仰膏雨也,若常膏之』,釋文曰:『膏雨』如字,『膏之』古報反。茍知古人有實字活用之例,則皆可不必矣」。
    至轉品之種類,約有下例數種:
    一:名詞轉為動詞:如【詩經】:「出入腹我」之「腹」字,「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之「風、雨」等字。
    二:名詞轉為狀詞:如劉禹錫【石頭城】詩「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女牆謂城上之短牆,「女」字由名詞轉為狀詞。他如「金屋玉顏」等亦同。
    三:名詞轉為副詞:名詞置於動詞之前,以形容動作,即轉成副詞如:「狼吞、虎嚥、鳳舞、鸞翔、風起、雲湧、席捲、囊括、鳶飛、魚躍等。名詞置於狀詞之前,亦成副詞。如:雪白、火紅、金黃、漆黑等。
    四:動詞轉為名詞:如【孟子】離婁篇:「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其中「譽、毀」本為動詞,此處轉為名詞。
    五:動詞轉為副詞:如【左傳】:「哀公十六年,生拘石乞而問白公之死焉」。「生拘」即活捉之意,「生」字形容動詞「拘」,由動詞轉為副詞。
    六:狀詞轉為名詞:歐陽修【蝶戀花】詞「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紅」字本為狀詞,此處代表「花」,轉為名詞。
    七:狀詞轉為動詞:如杜牧【山行】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之句。本詩之「紅」字,又轉為動詞。
    以上為日常習用之轉品之例,另有經由作者刻意經營之者如:朱杜【白髮】:“白髮新添數百莖,幾番拔盡白還生;不如不拔由它白,那得功夫與白爭。”詩中四「白」字,有三種詞性,第一句之「白」為狀詞,第二四句之「白」為名詞,第三句之「白」則轉為動詞矣。此即精心雕琢而成者,然雕琢須近乎自然,成敗得失繫於毫釐之間,如何辨別與運用,則存乎一心也。
    雙關:雙關者,一字、一詞或一句而兼攝二意,使讀者領會其弦外之音,而感心裁巧妙之法。其法有三:
    一:字音之雙關:就本字借為另一同音字,作成雙關之意。如劉禹錫【漏室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借「鴻」為「紅」,以對下句「白」字。又如孟浩然之【裴司士見尋】詩:「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借「楊」為「羊」以對上句之「雞」字。
    二:字形之雙關:以字形之分合,作為語意之雙關。如王維【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詩:「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題凡鳥」之典出自【世說新語】簡傲篇:「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後來,值康不在,喜(康弟)出戶延之,不入,題『鳳』字於門上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康返,解之曰:『此凡鳥也』」按:呂安所書『鳳』字,字面雖稱讚,而實乃譏之也,此為字形之雙關。
    三:詞義之雙關:就一字或一詞之本意,而引出所欲表達之另一意。如賈島之【客喜】詩:「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由「鬢邊絲」引作「蠶絲」解。又李義山之【天涯】詩:「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將「啼」字引為「啼哭」之義,而衍出淚濕之情狀。又如張九齡之【詠竹】詩:「高節人相重,虛心世所知」。「高節」與「虛心」,表面上雖是詠竹,其真意卻為歌詠「高人、雅士」之節操與襟懷。又如杜甫【古柏行】:「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才大難為用」。「才大」二字,表面上關顧題目「古柏」,實際乃用以喻人也。
    代字:代字於詩之修辭法,亦極為常用之一種。一首詩之能否化腐朽為神奇,端看代字功夫。董季棠先生之【修辭析論】中分「借代」為七類,而黃永武先生於【字句鍛鍊法】一書中則分「代字法」為二十三種,兩氏持論角度稍有不同,然皆可供讀者作為修辭之參考。現略述於下:

 

【修辭析論】中之借代法:

    一:以事物之特徵或標幟借代事物。如: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以「衣冠」代表官吏,「冕旒」代表天子,即是以標幟借代事物。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陳陶:隴西行)以「貂錦」借代為戴貂皮帽穿錦袍之戰士。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朱門」為富貴人家之標幟,此處借代為富貴之家。
    二:以事物之所屬或所在借代事物。如:
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杜甫:醉時歌)「甲第」乃指居住於甲第內之公卿富戶,以所在借代事物。
    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李頎:琴歌)以「四座」借代為四座上之人。
    三:以事物之作者或產地借代事物,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杜康」原為古之釀酒者,此處借代為酒。
    四:以事物之質料或工具借代事物,如: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杜甫:飲中八仙歌)「麴」原為釀酒之原料,此處借代為酒。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白居易:望月有感)「干戈」為作戰之工具,此處借代為戰爭。
    五:部分借代為全體,如: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白居易:長恨歌)「娥眉」借代為女人,指楊妃。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溫庭筠:望江南詞)以「帆」代船,部分代全體。
    六:特定和普通相代。如:
    夜月荷鋤村犬吠,晨星叱犢山沉霧;(鄭燮:田家四時苦樂歌)「犢」為小牛,此處借代為牛,以特定代普通。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晉書:顧愷之傳)千萬泛指眾多,非必定為「千」、「萬」也。以定數代不定數,亦是以特定代普通,定數代不定數,自古習用以久,然至清人汪中始為點明,在其【述學釋三九】上篇云:「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此言語之虛數也。史記『管仲三仕三見逐於君;田忌三戰三勝;范蠡三致其千金』,此不必果為三,故知『三』者虛數也。楚辭『雖九死其未悔』,死不能九也,漢書云:『若九牛之一毛;腸一日而九迴』,此不必限以九也,故云『九』者虛數也。推之十百千萬等,亦復如是,學古者通其言語,則不謬其文字矣」。
    七:以具體代抽象。如: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王維:輞川閒居贈裴迪)以「落日」代夕陽之餘光。又如: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王維:過香積寺)以「鐘」代鐘聲,皆是以具體代抽象。另如: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水調歌頭)「嬋娟」為美好之形容,此處借代為明月,即是以抽象代具體。
    以上為【修辭析論】中所闡述之借代方法。下面再節述黃永武先生於【字句鍛鍊法】中之代字法:

 

【字句鍛鍊法】中之代字法:

    一:以蘊藉字代直率字:蘊藉者含蓄有餘之意也,其妙處在於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如同寫別夢,趙令畤【錦堂春】詞作「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岑參作「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王漁洋之【花草蒙拾】即謂趙詞勝於岑詩,蓋前者含吐不露,後者率直道盡也。又如同寫泛舟,「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即較「八槳別離船,駕起一天煩惱」為蘊藉,因後者逕露無遺也。陳亦峰【白雨齋詞話】中亦云:「後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令人一覽無餘,有何趣味?」揆諸為詩做文,亦復如此。
    二:以生動字代平庸字:所謂生動者,為一改平板著實之記述,而作生氣蓬勃之描繪,使人物情態躍然紙上。如王荊公於【百家詩選】評云:「老杜之『無人覺來往,疏懶意何長』,下得『覺』字大好;又『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見』字、『起』字,即為小兒語,人誰不能到」。足見吟詩要一字兩字工夫。(杜詩詳註)
    三:以空靈字代板滯字:所謂空靈者,即是不落實跡,反之質直黏著,則陷於板重而不靈動。如孟浩然【過故人莊】詩「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句,刻本有脫去「就」字者,眾人之中,或補「醉」字,或補「賞」字,或補「泛」字,或補「對」字,後得一善本,始知為「就」字,眾皆佩服「就」字最妙。(見【楊升庵詩話】)(按:黃評為:「用醉、賞、泛、對諸字,含意只局限於遊賞,情趣不夠,而「就」字卻可包涵上面四字之意,且使菊花與我有相親之意,能使雅人之懷抱,高士之風情,充分顯現,特含瀟灑流逸之情致)
    四:以自然字代生硬字:生硬晦澀乃是詩文之病,漢王充【論衡】書解篇云:「文貴乎順合眾心,不違人意,使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即是主張自然純熟。然自然並非平淡,必須含有深致方屬上乘。謝榛【四溟詩話】云:「僧處默【勝果寺】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陳后山鍊成一句『吳越到江分』,或謂簡妙勝原作,然余以為陳詩『到』字未穩,若改『吳越一江分』方為天然」。黃按:『到江吳地盡』之『到』字自然,『吳越到江分』之『到』字,即有斲削痕跡。改『到』為『一』,始變生硬為自然。(本則鍊字章亦見)
    五:以新闢字代熟見字:李笠翁【窺詞管見】云:「文字莫不貴新,不新可以不作」。將習常之陳言,剽竊模擬,久之令人生厭。必須自出機杼,涉筆成趣,方饒情味。然創新往往易流於險怪,故又云:「琢句鍊字,雖貴新奇,然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要不越一理字」。如子夜歌『開窗取月光』句,妙在『取』字,蓋『取』字雖新,不悖理也。又如杜甫【漫興】詩『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以『破』代『殘』,句法雖拗,造語甚新,如用『殘』字則熟見無奇矣。
    六:以蹠實字代虛泛字:就詩文之風神而論,自以空靈超脫為上。然就繪景摩狀而言,則須化抽象為具體,以實物字代替虛字,方能使景物浮現目前,歷歷可睹。如張橘軒詩「富貴儻來良有命,才名如此豈長貧」句。元遺山改「儻來」為「逼人」、「此」為「子」,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評曰:「如光弼臨軍,旗幟不易,一號令之,而精采百倍」。按「儻來」、「如此」,稍涉虛泛,改為「逼人」、「如子」,義有專屬,確切不移,故能深切有味。
    七:以大方字代寒酸字:大方者,在體格上反纖巧,在造意上反寒酸,在用詞上反鄙俗之謂,概詩文乃作者之心畫與心聲,文詞風格足以徵見性情。宋吳處厚【青箱雜記】云:「山林草野之詞,其氣枯碎;朝廷臺閣之文,其氣溫縟。晏元獻詩但說『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貴氣象。李慶孫等每言『金玉錦繡』,視之仍乞兒相」;史達祖詞中喜用「偷」字,其東風第一詞:「巧沁蘭心,偷黏草甲」;【夜合花】詞:「輕衫未攬,猶將淚點偷藏」。【綺羅香】詞「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雖云巧,然並不大方,故周止庵【論詞雜著】云:「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八:以諧合字代隔礙字:諧合乃是求取字詞間之統一與協調。協調得好,則脈理貫聯,文從字順。協調不好,則片段支離,隔礙難通。如唐張蠙詩「殘雪未銷雙鳳闕,新春先入五侯家」。劉績易「殘」為「霽」,易「新春」為「春風」而攘為己作,併因此得名。(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黃按:「新春」不能「入」,與「入」字隔礙,且失之抽象,「春風」則可入,而意更具體也。
    九:以曲指字代直斥字:或因避尊長之名,或謙述自身之事,或避免忌諱之言辭,而以曲折之字辭代之,是謂曲指。【禮記】曲禮:「君使士射,不能則辭以疾,言曰『某有負薪之憂』」。孔穎達疏曰:「不直云疾而云負薪者,若直云疾則傲慢,故陳疾之所由,明非假也」。又如【戰國策】:「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高誘注云:「山陵喻尊高也,崩喻死也」。黃按:不敢明斥,故改云山陵;諱言死,故曰崩,是皆曲指之例。
    十:以遠嫌字代犯忌字:此法略同於前述之「以曲指代直斥之法」,而嚴重則甚之。蓋因一國有一國之忌諱;一時有一時之忌諱。陳輔之【詩話】載:「蕭楚才知溧陽縣,張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見公几案有一絕云:『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閒殺老尚書』。蕭為改『恨』為『幸』字,公出,視稿曰:『誰改吾詩?』左右以實對。蕭曰:『與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姦人側目之秋,且天下一統,公獨恨太平何耶?』公曰:『蕭弟,一字師也!』黃按:獨恨太平,觸犯時忌。改『恨』為『幸』,方能遠嫌。(本則鍊字章亦見)
    十一:以當理字代悖理字:凡為文賦詩,不僅論說之詩文,需要理勝。即抒情敘事,於遣詞設采方面,亦需考其理之所在,辨其義之所宜。王貞白作【御溝】詩云:「一派御溝水,綠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貫休謂其中一字未妥,後貞白改「波」為「中」,與貫休所見相同。(見計有功【唐詩紀事】)黃按:題為【御溝】,溝中難以成波,改為「中」字,於理乃當。又如張橘軒詩:「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為改「一樹」為「幾點」。(見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黃按:既云「一樹」,已有定處,又問「何處」?於理相乖。改為「幾點」,與上句通作一句,意謂水中飄來幾點梅花,問春在何處?於理不悖,又富情韻。(本則鍊字章亦見)
    十二:以變換字代重出字:重出者同字相犯之謂,文家忌其相同,而變換字面以避重出,詩家於此尤甚。如杜甫詩「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楊樹達引漢武故事,知茂陵中取出者為玉杯,又引【南史】沈炯表奏云:「甲帳珠簾,一朝冷落,茂陵玉碗,遂出人間」。杜詩即用此故事,所以改「玉碗」為「金碗」者,為避上文之「玉」字也。因「玉魚」之「玉」字不能改易,遂改「玉碗」為「金碗」。(正三按:此與上一章刻意重出者不同)
    十三:以別義字代同義字:同字相犯謂之犯重,同義相犯亦稱犯重。
同義之犯重,又可分為字法(或稱形式)之犯重,與字義之犯重二種。
字法之犯重如陳文惠【杭州喜江南梅度支至】詩:“公望當年最得君,畫圖城郭喜同群;門前碧浪家家海,樓上青山寺寺雲;松下玉琴邀鶴聽,溪邊臺石供僧分;情多景好知難盡,且倒金樽任半醺。”紀曉嵐於【瀛奎律髓刊誤】云:「門前樓上,松下溪邊,字法太複」。蓋義雖有別,形式犯重,亦是一病。申言之,即詩中相鄰之兩聯,其句型之詞性,有部分雷同。亦即所謂「並頭、並腳,腰斬也。又如杜甫之【又呈吳郎】:“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衣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祇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是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詩中「不為」、「祇緣」、「即防」、「便插」、「已訴」、「正思」等詞,上字同為副詞,下字同為動詞。且同置於每句之頂節位置,稱之為「並頭」。(如同在字尾則稱為「並腳」,如同在字中,則稱為「腰斬」或「斷腰」)皆屬字法之犯重。
又如唐司空曙【賊平後送人北歸】詩:“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曉月過殘壘,繁星宿故關;寒禽與衰草,處處伴愁顏。”近人喻守真氏謂「律詩最宜講究,八句要不盡相同」。尤以其中二聯,句法不得重複。本詩二聯,動詞皆置於第三字,句法又都是二一二,且四個名詞之上字,又都是形容詞。明王世懋【藝圃擷餘】指唐人詩中,多此種毛病。謂「在彼正不自覺,今人用之,能無受人揶揄,此即四言一法也」。張高評教授亦云:「此種句法,單調呆板,缺乏抑揚生姿之妙」。
至於字意之犯重,如耿湋【贈田家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閒」句,謝榛【四溟詩話】以為「朝、晝」二字合掌,為改「朝」為「春」,併倒裝成「田家閒晝雨,蠶屋閉春寒」,以為如此可逼唐人。黃按「朝」、「晝」同意相犯,改「朝」為「春」,不但義類相隔不犯,亦能點明村居景象。又如元薩天錫(都剌)詩「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句。虞道園以「聞、聽」二字意重,引唐人「林下老僧來看雨」句,改「聞」為「看」。(明俞弁【山樵暇語】。正三按:鍊字章引顧嗣立【寒廳詩話】語,意同)黃按:「聞」字與「聽」字,同義相犯,改「聞」為「看」,既不犯重,又有出處,且使音調更美。又如康伯可【題慧力寺招風亭】句云:「啼鳥一聲春晚,落花滿地人歸」。王德升以「啼鳥一聲,落花滿地」幾乎犯重,不如各更一字,作「幽鳥、殘花」則無可議者。(宋曾敏【行獨醒雜志】) 黃按:王氏之意謂,既云「一聲」自是啼鳥,既云「滿地」必為落花,故云幾乎犯重。改為「幽鳥」、「殘花」平添情韻不少。
    十四:以切題字代虛泛字:大凡一篇佳作,其中字詞必是相因依、相含吐、相關聯、相照應。皆以題旨為綱領,故凡支離浮泛之字,必以緊切題意之字以代換之。如楊一清詠【元宵】詩有「愛看冰輪明似鏡」句,明世宗以為與詠中秋月詩相類,為其改成「愛看金蓮明似月」。(朱彝尊【靜志居詩話】) 黃按:「似鏡」、「如圭」皆用以詠秋月,「金蓮」為燈燭之名,【事類賦】引無名氏詩「誰將萬斛金蓮子,撒向皇都滿地開」,即記上元燈節事。楊氏題詠元宵,自以「金蓮」較為切題。又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以為「數枝」非早,不如改為「一枝」(唐詩紀事)。黃按:題為【早梅】,用「一枝」方切「早」字。又如袁枚【落花】詩「無言獨自下空山」句,邱浩亭以為「空山」應是「落葉」,而非「落花」。應改「空」為「春」(隨園詩話)。按「空山」於落花題面不切,改為「春山」始當。(本則鍊字章亦見)
    十五:以對稱字代差半字:詩中對仗,凡詞性有偏差,或輕重不能悉稱者,前人稱之為「差半字」。為求對仗工穩,須以輕重悉敵之字以替換之。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覺新秋」句,尹文端公(尹繼善雍正朝進士)以為「新秋」二字為現成語,「欲雨」二字非現成語,相差半字,遂改下句為「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隨園詩話)黃按:「新秋」二字已慣用成複詞,而「欲雨」為二單字,上下不稱,改「晚簟恰宜秋」方穩。(本則鍊字章亦見)
    十六:以異邊字代聯邊字:劉勰【文心雕龍】練字篇云:「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黃叔琳注云:「按三接者,如張景陽【雜詩】:『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謝宣城】詩:『別羽汛清源』等,三接之外如曹子建【雜詩】:『綺縞何繽紛』,陸士衡【日出東南隅】行:『璚珮結瑤璠』五字聯邊者四,宜乎其有字林之譏也」。故綴字屬篇宜加揀擇。
    十七:以聲響字代聲啞字:江慎修【音學辨微】云:「詩賦駢體,固須辨平仄。即時文對偶,亦必平仄協調,方有聲響。散文亦要平仄相間,音始和協」。而曾文正公亦云:「聲調鏗鏘,乃文章第一妙境」。可見音節聲響,在文章中之重要。前人以聲響字代聲啞字之例極多,如杜甫【春宿左省】:「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英華集】於「寢」字作「寐」。黃生【杜說】中云:「本言不寐,改為寢字方響」。又如袁枚【送黃宮保巡邊】云:「秋色玉門涼」,蔣心餘云:「門字不響,應改關字」(隨園詩話)。黃按:聲響與聲啞之分,與音之清濁、洪細、發送收等,均所關及。如上句「寢」字,「七稔」切,屬「清」母,為送氣聲。「寐」字「彌二」切,屬「明」母,為收聲;「關」字「古還」切,屬「見」母,為發聲;「門」字「莫奔」切,則屬「明」母,為收聲。陳澧於【切韻考】外篇云:「發聲者,不用力而出者也,送氣者,用力而出者也。收聲者,其氣收歛者也。送氣者,用力而出,故其字多響。發聲者,雖不用力,因其聲外出,故仍比收聲之字為響。
    前述為黃氏論代字法之要者,此外尚有「以雅馴代俚俗」、「以清健代軟弱」、「以通曉代生僻」、「以穩妥代齟齬」、「以得體代鄙俗」、「以含情代悖情」諸法,限於篇幅,不作贅述,讀者可參閱【字句鍛鍊法】,即得其詳。
    以上為修辭法之大略,文學與藝術之學習歷程,皆是先模仿而躋於創作。初學者入其法而有所得,則必求出其法而無所礙。豪傑之士,貴在能自樹立。故本篇只供隅反,讀者熟悉其法,卻不一定得墨守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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